《若尔》
一、
在一阵尖锐高亢的叫声之后,伴随着婴儿响亮的哭啼声,医生抱着一个浑身通红皮肤皱褶宛如小猴的婴孩,吁了口气,口吐夹杂着地方口音的英文:“母女平安。”
躺在床上满头大汗虚弱之极的年轻女子在这里七个月待产,已经能简单听懂一些这里的语言,听闻医生这句话之后,难以接受地瞪大了眼睛,嘶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医生脸上露出如释负重的表情,湛蓝色的眼睛内露出祝福的笑意,柔和地说:“母女平安,宝宝六斤六两,很健康。”
女子眼睛倏地瞠大了起来,嘶哑的嗓音尖利地叫了起来:“不可能!我生的是儿子,不可能是女儿,你骗我,你骗我!”
医生皱了皱眉,将婴儿抱到她面前,语气也沉了下来:“确实是女孩。”
一旁的护士也跟着柔声安慰说:“对呀,是个很健康很漂亮的女孩呢,你看看。”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子吃力地抬起头,看着护士手中红彤彤皱巴巴宛如小猴子的婴儿,完全看不出护士口中说的‘漂亮’。
小婴儿已经挣开眼睛,眼睛又黑又亮,因刚刚哭过,眼里尚有水泽,越发衬得眼眸黑亮犹如宝石;许是因为刚出生什么都不懂也看不见的缘故,黝黑的眼睛里一点别的情绪都没有,使小婴儿整个表情显得格外沉静。
床上女子难以置信地盯着婴儿象征着性别的地方,失神地摇着头,“不可能,我看过中医的,明明是个儿子,怎么可能会是女儿?不可能,不可能!”她突然神色狰狞地抓向护士的手腕,双手如铁钳一般,指甲嵌入护士皮肤之中,歇斯底里地叫:“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对,一定是你们搞错了,还我儿子,把我儿子还给我!”
她喊的是中文,医生听不懂她的语言,却不难从她表情中判断出她的意思,这里也有重男轻女的父母长辈,但像眼前女子这样反应剧烈的极少,即使生了女儿,这里的人也很高兴。不懂床上女子在想什么,见她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但因之前破腹产时注射了麻醉,动作并不剧烈。他一边拿起注射器一边对旁边的护士说:“通知产妇家属,母女平安,产妇生产后情绪过于激烈。”说着将手中的注射器打入女子体内。
年轻女子似是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在注射器打入身体后,手失了力气般颓然地放了下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口里喃喃着:“呵呵,女孩,呵呵,女孩有什么用?”
片刻后似太过疲惫,睡了过去。
医生看着被汗水打湿鬓发的产妇,叹息地摇了摇头。
二、
周父抱着刚满三岁的小豆丁,慈爱地逗着外孙女小包子脸,“囡囡,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想不想妈妈?”
小豆丁乖巧地偎在英俊儒雅的男人怀中,安安静静抱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不想。”
周父看着小豆丁白嫩的小脸认真的教育她:“囡囡,那是你妈妈,你妈妈要工作赚钱养囡囡,很辛苦,妈妈是疼爱你的,知道吗?”
小豆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清澈如溪。
周父抱着才三岁的外孙女,心下无奈叹息,对女儿很不满,可女儿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主意,管不了了。
一会儿之后,一身华丽长裙化着浓妆的周妍和打理着时尚小卷发身着黑色短裙的周母满脸疲惫的回来。
看到这样的女儿和妻子,周父微微皱了皱眉,对怀中小豆丁笑着说:“囡囡,叫妈妈。”
小女孩清澈的目光看着面前神色疏离冷淡的女子,声音软糯地喊:“妈妈。”
周妍闻声并没有答应,而是眉头蹙起,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满脸疲惫且不耐烦地朝周父道:“爸,我都说了多少次了?让她叫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地位,外面多少狗仔盯着我,就要抓我把柄,要是让那些狗仔听到她叫我……我的事业和生活就毁了你知道吗?我事业才刚有了些起色,你知不知道我为有今天付出了多少?有多不容易?”
周母一边换鞋子一边帮腔道:“你就一点都不晓得心疼妍妍,你以为当演员容易?天天那么多狗仔盯着,我要知道你在背后给妍妍拖后腿我跟你玩儿命!”
换好鞋子后,她宛如贵妇一般施施然从玄关往里面走,瞥了站在沙发旁的小豆丁一眼:“要怪只能怪她自己不争气,没投个男儿身,不然妍妍哪里需要这样辛苦?没日没夜的拍戏赶通告,要她是个男孩,妍妍早就是方太太了。”说着像之前千万次那样遗憾地说:
“当初看了老中医,那老中医把脉明明就说是男孩,要不加拿大都是外国人,我们就在外面看着,我真怀疑是不是把我外孙给换了,现在方家进不去不说,还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说好听点是我们俩的女儿,说难听点还不是私生女?我都快五十岁的人,还得个便宜女儿……”
周妍满脸不耐地将包往沙发上一放:“妈!你能不能不要说了?”
见女儿脸色越来越难看,周母适时地止住话音,伸出涂着艳丽豆蔻的食指,走到小豆丁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戳她的额头,“你呀!怎么就不是个带把的呢?”
小豆丁被周母戳的身体向后踉跄着靠在沙发上,黝黑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这个同样化着浓妆的,平日让她叫着‘妈妈’的中年女人。
周父一把拍开周母的手,将小豆丁抱了起来,紧张道:“你手上指甲那么长,当心伤着囡囡。”
“我就这么戳一下就伤到了,有这么娇贵啊?”周母撇撇嘴,“她要生在方家当然是娇贵了,生在我们家不过是个……”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听周妍砰一声将刚刚脱下的高跟鞋踢倒在地上,烦躁地低吼:“妈!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说着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扔,紧蹙着眉头赤着脚往房间走。
周母连忙说:“是是是,我不说,我还不是为你抱屈吗?要她是个男孩……”
周父将小豆丁抱着怒极道:“不要在孩子面前整天说这些,她小孩子不懂,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吗!”
“凶什么凶?难道我说错了吗?”周母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听闻周父训她立刻嚷了起来:“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他们方家怎么就重男轻女到这种程度?还一定要妍妍生了儿子才能嫁进方家?都什么时代了!”
话音未落,就听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周妍‘砰’一声把门狠狠摔上,小豆丁在外公怀里吓了一跳,紧紧抱着外公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颈里面瑟缩着,睁大了黑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周母也被女儿摔门的动作震的停下嘴里的话,表情难看地站起来念着:“当我愿意说是不是?一把年纪了还当了回妈,出去被人问到,我都要难为情死了!”
周母今年四十八岁,正值女人更年期,情绪烦躁之余特别爱唠叨,她口里念念碎,完全没有想过这些话会不会给尚是白纸一样的小豆丁带来是不好的影响。
许是她自幼出奇的乖巧,使得这个家里,除了周父之外,常年在外工作赶通告的周妍母女有意无意的,完全忽视了她。
在上幼儿园之前,小豆丁一直被周父囡囡地叫着,周父想了很多大名,《诗经》《楚辞》翻了几遍都没有选中满意的。
周母看的不耐烦,就说:“整天想这想那,还真当成宝贝不成?方家人一直都不说接回去,都是负心汉没良心的!”想了想气不过,口不择言道:“就怕以后养出个白眼狼出来,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到时候只认方家那有钱的,哪里还认得你!”
周父是Z大物理系教授,典型的工科男,性格稍显木讷严谨,却又有着自身性格中坚定的一面。
当初他就是对女儿严格要求,妻子教育孩子的方式和他完全相反,让她学习唱歌跳舞,两人产生巨大分歧,而周妍也因为父亲的严格和母亲的纵容,性格极为叛逆,对理科厌恶之极。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在她还没有读完大学的时候,就参加了一个大型电视剧选角,成功成为女二号,如果不是周父极力反对,她怕是连大学都不愿意读完了。
他和妻子的婚姻原本共同话题就很少,此时听得妻子说这样的话忍无可忍地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怎么样我不管,但你要在囡囡面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在小辈面前不给你留脸面!”
周母轻抚鬓角,轻哼一声:“当我稀罕说。”
她将手中东西一摔,拿起自己的名牌包包,穿起华丽的皮草外套,愤愤地跑出去和她的贵妇闺蜜们喝茶去。
周母性格浮躁虚荣,这些年一直将精力放在女儿的事业上,帮她打点一切的同时,参加着各种派对,穿戴各种名牌珠宝,进出于各种名利场合,被浮华沾染心中早已躁动不堪。虽是小豆丁的外祖母,却从没有对她上过心,对她的感情远不像周父那样深厚,甚至连带着对方家敢怒不敢言的怨怼都会时不时地用言语发泄在小豆丁身上。
看着这样的妻子,性情古板木讷的周父揉揉额角显得无可奈何。
小豆丁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周父身边的高脚儿童椅上,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双眼安静认真的看着、听着,安静的不像一个正常的三岁稚儿。
周父趁机教育着小豆丁,“囡囡以后不可以学你外婆和妈妈知道吗?囡囡以后好好读书,长大后……”说到这里周父顿了一下,随即满是兴趣地问:“我们囡囡长大后想做什么呀?”
她小豆丁歪着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包子脸严肃的像个小大人:“爸爸,我长大想当个男孩。”
周父闻言心中涩然,怜爱地摸着小豆丁的头说:“囡囡乖,不论是男孩女孩,都是外公最疼爱的囡囡。”
周父望着小豆丁沉思了一会儿,缓笔一挥,在洁白的宣纸上一气呵成三个大字:周若尔。
若尔,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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