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东三十岁那年,还常常想起一些很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这个时候算是真正的成功了,一家知名报社的主编兼知名专栏作家,犀利的言辞论调,独辟蹊径的视角,总能直接揭露一些事件下面所谓本质的东西,受到大量追捧。无论电影还是书籍,只要经他一评,不管是褒是贬,都必红无疑。
由此日进斗金,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贫穷而孤傲的少年,却成了一个孤单的成功人士和一个中年男人。
他第一次见到路迟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同一天。路迟那届的新生动员大会上,结束后,他感觉到一直有人在跟着他,回头,就正好逮着那双清灵的眼睛,见他回头,她不躲也不避,还对他傻傻的笑了笑,露出了颊边深深下陷的两个小酒窝。
他莫名的被那笑晃花了眼,可他是谁,自制力极强的汪东,于是他很快的回过神来,满是不屑的转身继续往前走,并加快了速度。
可她还是跟着,他去图书馆,她就跟去图书馆,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借阅证,不能进馆,9月的太阳还是那么毒,他想她肯定等不住。在图书馆里借了最新的期刊,翻看完毕后,出来,她果然不在了,正想讥笑她如他所想的那么没耐性,可刚刚拐过弯,就在塔松下看到她啜着一杯沙冰,蹲在那里,不停的往他来的这个地方张望。见他来了,就兴奋的站起身,高兴的说,“我真怕我去买沙冰错过你,一直等一直等,实在熬不住了才去的,幸好不是真的错过你了。”她脸晒的通红,刘海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可那张脸那么快乐和鲜活。
他没有说话,她就自顾自的说下去,“今天好热啊,我差点被晒成人干。”
“你想怎样?”汪东问她。
“交个朋友吧,我是06国际文化贸易的路迟,你叫汪东我知道,什么东?东方的东么?真难得,我是路痴也,居然找到东方了。”
“我没兴趣跟你交朋友。”汪东冷冷的打断她的絮叨。
“可是我们现在至少互相认识了,不是么?”她不以为忤,又露出了纯然的笑,还有那深深的两个酒窝。
他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于是转身就走。
并且警告她不要追上来。
可是她显然不是那么听话的人,一直跟在后面,毅力超绝。
她打听好他的课表,翘掉自己的,然后去蹭他的课,被抽到回答问题,回答不上也不觉得丢人,反而跟教授胡扯一通,说她是为了爱情奋勇出击,汪东当时恨不得去把她的脖子掐断,而教授居然笑嘻嘻的让她坐下,还点名对他说,汪东,这小姑娘不错。
不错才怪了。他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女人。
搅得他整个生活都乱了,以前不是没人追他,但学校的女生大多是娇娇女,自尊心都颇强,他勤奋上进外形好,可家庭条件在这些女生心目中不免是个硬伤,追一段时间,他没有回应就绝对放弃……何况,绝对不会有她那么出格。
光在课堂上出现还不够,她还参加了学生会,每天在学生会办公室都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偏偏她人缘极佳,他无法出声冲她大吼,让她滚,只能纵容她故意在他眼皮下面晃来晃去。
冬天,她也不怕冷。哪怕那天寒风萧瑟,卷着雪粒子,扑的人脸上生疼,她依旧持之以恒的跟着你。汪东那天刚好一篇新闻稿因为别人走了后门而被退,心情不好。一个人在雪里想冷静一下,他糟蹋自己的身体,她还跟着!
转过头去想跟她来个了断,却一眼收进她满脸垂挂着的泪珠,眼睛通红,脸也被风吹的通红,藏了一小半在巨大的羊绒围巾里面,看上去无限委屈,那一刹,什么火都没了,心也软了下去。
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是在初夏,学生会有一场演出,要去市郊的舞蹈道具厂租服饰,她和他并排坐着,路程很远,她一路上都在跟他讲一些很无聊的笑话,他就看着她兴致高昂,可她那些笑话,他实在无法捧场。这时,门口上来一个孕妇模样的女人。
路迟眼尖,立马站起身来要让座给那个女人,说,“您坐吧。”
不料那个女人眼睛一翻,地道的重庆话,气势汹汹的来了句:“很胖咩?”
路迟傻眼了,眼睛看向那女人的肚子,看上去实在无法接受这个肚子不是因为怀孕而是肥胖,汪东忙扯住她手,将她拉来坐下。那女人骂骂咧咧移到后面去了,一直没被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笑话逗笑的汪东,终于笑了。
笑了,却忘了放开手。
放暑假前,他们正式成了男女朋友。
她很聒噪,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他喜欢静,常常需要板着脸,才能镇压她安静片刻。可她讲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和笑起来时小巧的虎牙、深陷的酒窝,每次让他想到,都觉得心头一阵温暖。
那是多久没有过的温暖与充实,在他那个破败的家里,残缺的家里,严肃苛刻的母亲,无边无际的沉重学业和压力……他什么时候感觉到过那么单纯的温暖和快乐。
他们接吻,同样青涩的摸索着对方的唇线,回忆起来都是如此的柔软。
他喜欢抱她在怀里的感觉,小小的,舍不得放开。
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不挑食,随便什么都吃,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她不会买什么贵的菜,就一起吃最便宜的青菜米饭,都吃的无比香甜。
他们牵手去上自习,她无心学习,只是坐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翻下书,之后往往就陷入睡眠,而他,只要有她坐在旁边,哪怕是看着她纯净而无忧的睡颜,也觉得十足的充实。
可是,他早该想到,他哪里有能力,让她永远那么单纯而活得毫无后顾之忧呢?
他妈妈说的对,他给不了她,保护不了她?他背后的坚硬和生冷,他怕吓着了她,他忍不下这个心,让她跟着他活得如此艰辛。
她笑着说,吃青菜对皮肤好,而且可以减肥,可他无数次的看到她留恋的望着窗口里的炸鸡腿和粉蒸肉,再悄悄的捏拳,愤然转过头对着他微笑说,“那鸡腿看着就油的没食欲。”
他永远记得,有一次有一个采访活动,是去隔壁省的一个示范区考察,每个人需要交1200元的车宿费,他一时拿不出来,本来说不去了。还是她平日里节省出的生活费,二话不说的先给他付了,说,这么好的机会,干嘛不去。
那是他印象中他们在一起后,唯一一次争论。
他可笑的男性尊严和她满是委屈的固执己见,让他们不欢而散。
可下午,他去教务处申请退款的时候,却看到守到门口的她,堆着笑迎上来,小声在他耳边说她错了,她还舍不得离开他一个星期呢,但是他现在的努力,是为了他们将来生活的安定保障,她这是在投资,何况是表现了她相信他的人品,借了钱怎么可能不还呢?
她就是那么温柔和善解人意,可她提到的未来,却让他陷入了迷茫……
他害怕,在很多年后,她会也因为生活的压力,不再对什么事都那么乐观而阳光。
他妈妈训他的时候,脑海中窜过这些细碎的事情,他背后竟然一身冷汗。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甚至连要求她等都没有资格,他在她身边的时候都没那个勇气承诺,离开了又怎么承诺他日后一定能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
他开不了口。
可真正让他觉得失败的是,当他在日本巧遇她时,当看见她靠在另一个人肩膀上躲避他时,当她牵着另一个人的手从茫茫人海中向自己走过来时,当她含着泪质问,汪东,你有没有喜欢过我的时候,他那些心痛,压的他几乎无法喘息。
是啊,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却连自己的感情都从未表达清楚。
汪东,一切都是活该,他对自己说。
而后,他母亲重病,他回国,去看路迟,她对他满是戒备,却在接到顾亦南电话的时候,满是小女人的甜蜜,那样子曾经让他如此熟悉,可现在却只因为另一个人。
他问自己:吃醋么?嫉妒么?
结果是肯定的,可能怪谁呢?
借口为了给妈妈筹住院费,他帮李教授打工,每天经过她的宿舍门前,都禁不住会站在那里片刻,回想他们以前上完自习,他总会送她回来,再站在什么地方,依依不舍。
那个时候他不耐居多,其实只是怕她回去的太晚,又习惯性熬夜,第二天上课时又睡觉,可现在想想,他干嘛要这样呢,他愿意跟她一直坐在宿舍门前听她讲那些无聊的笑话,一直到天亮。
他是后悔了,可如果重新来一次,他依旧会这样做,理由当然不是后知后觉的看到她有了顾亦南,生活的无比幸福,而是他仍然无法保障自己的能力能够将她的美好留住。
或许是懦弱胆怯了一些,所以活该失去。
有些机会,不抓住,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时间不会等他,他也不敢要求谁等他。
他不是没试过要拐她走,可他妈妈病情加重,他逼不得已在那个时候离开。可就算不离开又怎样呢?他真的能拼得过顾亦南么?还是正好他妈妈病情的加重,让他不用面临直接失败的结局?
他妈妈见路迟的时候,他一直在病房外面,听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当听到他妈妈要求他们不要再相见的时候,无数根针一起扎入了心脏,又痛又麻,靠在墙上的时候,却想通了,他妈妈由始至终是看的最透的那个,虽然他怨她,怨自己因为她而失去了迟迟,可这个时候,他的理智却告诉他,他妈妈在保护他……
再见,也没有用了吧,难道自己还忍心去破坏她现在拥有的幸福么?
妈妈过世后,他打电话告诉她,永不再见,他听得出她也哭了,这样就好……
毕竟,自己对她来说,不是真的一点也不重要的。
后来,他一直住在美国,每年他会回去,给爸爸妈妈扫墓,顺便打听一些她的消息。
第一年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她也出了国,而且,跟他一样在纽约。
后来,他几次在纽约大学四周徘徊,也鼓不起进去的勇气。偶然有一次,他好像是看见她了,又瘦了一些,晒黑了一些,却显得非常健康,脸上的婴儿肥几乎已经不见了,头发又留了很长,一个乌黑的马尾,悠哉游哉的甩在后面……穿着运动衫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本很厚的工具书,跟几个同学笑着打招呼,笑容还是那般灿烂,阳光下,依旧那么耀眼。
她没有看到他,径直走进了一家小书店。
他闭了闭眼,再转身离开。
后面,就是得知了她的婚讯,很盛大的婚礼,她依旧那般童趣而不按常理出牌,新娘子去抢话筒,告诉所有人,她喜欢顾亦南的原因是因为他跟她一样绿,弄的众人一片茫然,只见两个主角当事人笑得默契而幸福。
她出书了,回国的时候,他去书店买,刚好听到两个女生站在书架边讨论这本书,讨论完很多有意思的剧情后提到了他,有一个说,“汪东真傻,讨厌死这种男人了,自私胆小!”另一个却帮他说了句,“我觉得他挺可怜的,爱在心头口难开。”
可怜、自私、胆小。
还该加个懦弱。
所以他现在连买这本书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生不了孩子这件事,以前就跟他讲过,他当时没怎么在意,后来还安慰过她。后来他有次回国从杜晓那里得知,她去了国外做了手术,正在恢复阶段,如果手术不成功,她只有妥协,继续呆在国外找代孕母亲。可好在是成功了,历经好几年怀孕再流产的折腾,她如愿在她28岁时怀孕,八个月后早产,生下一个儿子。
他去看了她的博客,她在日志里记载着她儿子每一天成长的足迹,提到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她写了这样一段:
“奶奶说,希望他名字中能带一个东字,这样一家人中东南西北都有了,我当时就怒了,这不是故意刁难我这个路痴么?扒皮同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或许他也看透了我的伪装,我其实就是想到了那个人……不知道他好不好,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一个人……是啊,这些年我都还在从别人那里得知他的消息,你说你为什么还这么孤单呢?我连儿子都有了,你还当黄金单身汉不是气我么!你再不找人的话,我真把我儿子名字中带一个东字了,哼哼,看你咋办……再狠点,以后我家养宠物,也都叫东,大东,小东,东东,汪东……不再见你就是因为你能尽快幸福!如果你不幸福,我哪天就来纽约找你,带着我儿子,让他管你叫哥哥……(港剧里面都是这样叫单身男性的……)看你怎么办……哦霍霍霍……我真不像个做了娘的人,要踏实善良哇,望天……”
他看了就笑了,那她来吧,因为暂时他真的找不到幸福的途径了。
怎么走到最后,迷路的反而是他。
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没有她那么单纯的勇气,为了爱一往无前无所顾忌的勇气。
不过至少,他现在有勇气祝福,祝福她一直都好,永远不踏实不“善良”……
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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