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钟家,车子一路开向寄宿家庭。
半山的车道修的很宽,路面很干净,天空很蓝。
车子来到寄宿家庭门前。
隋心微微垂下已经红肿的双眼,侧头看向那张好看的侧脸。
“钟铭。”
他仿佛身形一顿,望过来时目光定在她脸上。
“怎么了?”
他抬手拨开隋心额前的发,那么轻柔。
“下礼拜我就回国了。听说回去之前,要组织去多伦多还有几个城市玩一个礼拜。”
那双眸子里笑意溢出:“公司有事,我恐怕不能去送你,不过我下礼拜也要去多伦多,到时候见。”
“好啊,到时候见。”
隋心轻应了一声,转身打开车门时,钟铭的手臂突然伸了过来,握住她的腕子。
她没有回头,只听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去了别胡思乱想,不管出了任何事都有我。”
“好。”
隋心轻声应着,在感到那只手臂松开时,飞快的冲下车,一路跑到马路对面,又向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这样的距离,他一定看不见她的眼泪了吧。
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钟铭!”
钟铭望过去,逆着光,看到的就是沐浴在阳光中,那样一张灿烂的笑脸。
“我、喜、欢、你!”
——
圣诞假期一晃即逝,留学团回国在即,几乎所有同学手里,都积攒了厚厚一摞美加大学的资料。
隋心的课桌上散落着一叠分布在温哥华和多伦多的学校资料。
夏瓴翻看着,捡出UBC那一份,鼓动隋心一定要考上,她还说她可能会去西雅图,和温哥华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但说到这里,夏瓴又语气一顿,说姚晓娜好像也要报考UBC,这大概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隋心却不在意,耸了耸肩笑道:“她考她的,我考我的。注定了不是一条道上的,就没必要给她太多关注。”
夏瓴也笑了:“心心,你变得豁达了。”
隋心一怔,脑海中飞快的闪过钟政、秦敏丽、姚晓娜等人的面孔。
“不是豁达了,是心大了。以前心里就那么大一点地方,装点恩怨是非就塞得满满的,现在大了点,才发现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就这么一大点……”
隋心说着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更多的地方装的是喜欢的人,是朋友,是温暖的东西。”
未来的路绵长而曲折,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条隧道,里面有阴暗的死角也有透气的通风口,她以前只是看到了隧道口的一缕阳光,就以为那是全世界。
那束光就是钟铭。
她不畏黑暗,坚定地跟着那束光走出狭长的隧道,走出黑暗。
想不到,当她迎向隧道外的世界时,才发现世界是这么的亮,晃得她睁不开眼,所有事都暴露在那片青天白日之下,无所遁形。
高大的背影替她遮挡了大部分的光,她勉强睁开眼,这才看到他身上的伤痕累累。
她不知道如何抚平那些伤痕,唯一能做的只是放开他的手,独自前行。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退回隧道。
即便被人绊倒,也要笑着站起来,说一句:“钟铭,我已经长大了!”
——
临回国前两天,隋心收拾好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秦敏丽的电话。
她们约在一个地方隐秘的咖啡馆里。
秦敏丽依然是一身富贵得体的装扮,仿佛与生俱来就是如此。隋心几乎快要忘记秦敏丽以前的模样了,心中感慨着,钱真是有魔力的玩意,可以在短短一年间连人的气质都彻底改变。
两人面对而坐,简单而苍白的寒暄,没有任何冗赘的叙旧。
秦敏丽笑容很淡:“我知道你主动约我出来,一定是想通了。”
隋心目光直勾勾的望着秦敏丽,没有接话。
秦敏丽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已经心里有数,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像是上次那样刻薄,缓慢而轻柔。
“哎,说实在的,我这个当妈的真的很失败。钟铭从小就跟着我吃苦,我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作风不正,他也要被那些人说是来历不明的孩子。在学校受了多大的委屈,他从来都不在我面前提,每次看见我哭还安慰我说,长大以后他一定会出人头地,不会再让我们受欺负。我那时候就发誓,以后一定要为他争取到最好的一切……心心,你别怪阿姨。我没名没分的跟着他爸二十几年,到今天我们母子才好不容熬出了头,我决不能让他因为一时的失误被打回原形。”
“站在过来的角度,阿姨想劝你一句,和钟铭分手,不仅仅是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不要走阿姨的老路,没名没分的跟着一个男人。就算你现在肚子里怀了孩子,我们也不会让你打掉,一定会让你生下来。但是这个孩子就会像他爸爸一样,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钟铭也会因为这件事,在钟家彻底失去地位。等到那个时候,你们那些情啊爱啊,也会统统变成你们彼此埋怨的借口……”
秦敏丽话音落地,声音也有些哽咽,想到这二十几年的熬,心里的酸楚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清。
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推到隋心面前。
隋心垂眸望去,轻轻蜷缩起冰凉的手指,一言不发。
那是一张支票,终于拿了出来。
电视剧里女主角大多会拒绝,可是生活里真能这么做的,大概是傻子吧。
秦敏丽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以你的能力可以在一些英语国家考到不错的大学。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美国的学校。就算语言成绩不够,一流大学考不上,二流的也应该没问题。无论学费是多少,都由我们钟家出。否则以你的家经济条件,恐怕会很艰难。等四年以后你拿着文凭回国,也算镀了一层金,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婆家……”
隋心抬眼,睫毛轻颤,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几近破碎。
秦敏丽垂下眼,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面对。同样的场景她经历过,那时候的她挺着大肚子,面对的是钟远山的前妻袁平。
当时她心里的苦没有人能懂,有关系的人会在她的伤口上再踩一脚,没关系的人不冷嘲热讽两句就算是厚道的了。
想不到如今,她竟然也要像袁平当年对她那样,对待这个小姑娘。
——
“阿姨。”
直到空气里突然想起清脆的声音,秦敏丽才如梦初醒。
抬眼望去,只见隋心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
唯有声音,笃定而坚韧。
“在外人眼里,钟铭他现在是钟家的二儿子,是钟氏企业的未来继承人之一。他没谈过恋爱,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对事业一心一意,是个工作狂。”
话音一顿,她笑出声:“可是在我心里,他只是个表面拥有一切,实际上一无所有的男人。小时候他和人打架,不管输赢都没有爸爸替他出头。他没有享受过寒暑假,每个假期要接七八份家教工作。他很少开怀大笑,更没有尝过流泪的滋味。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有很多,却很少有值得成为回忆的。能回到钟家,外面的人羡慕他,以为他随随便便就捡来了一个高贵的身份,可代价却是用他所有的快乐去换。”
微微抬手,蹭过眼角。
隋心从包里拿出手机,手指划了两下,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一个话筒。
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在笑,却透着冷:“阿姨,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上面说十二岁以前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关爱,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所以一定要把爱给足。其实我和钟铭一样,从小和父母相处的时间不多,身边也没有知心朋友,可能因为这样才会互相取暖吧……”
话音落地,秦敏丽不由得一怔,缓缓蹙眉。
隋心低了低头,抬起时脸上笑容越发灿烂,笑得眯起了眼,眼泪却终于流下:“所以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什么珠宝啊商业利益啊,跟我有什么关系?钟铭对您来说,是您最重要的儿子,是钟家的继承人之一。可是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大哥哥,一个玩伴。我从没想过要和他有未来,更没想过要和他一起承担责任。”
秦敏婷漂亮的眉毛微微皱起。
突然之间,她竟然搞不懂这个小姑娘。
只见隋心抬起手,指尖颤抖而坚定的拿起支票。
“美国的学校我不会考虑的,但是支票我收了,谢谢阿姨关心。”
话音落地,隋心再度按向手机,话筒消失。
在秦敏丽震惊的目光下,她将它推到秦敏丽面前。
“这是钟铭给我的手机,我现在还给您。刚才的话我都录下了,如果有一天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您就把它交给钟铭。他听了就会明白。但是我求您,不要在我走之前给他……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要亲口对他说出更难听的话……”
时间仿佛也因此停滞。
划过脸上的冰凉源源不绝,但她依然在笑,笑的满足。
足够了,真的足够了,她已经做了最后的努力。
仗着她对他的了解。
——
留学团离开温哥华的那天,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水气很重。
在离开寄宿家庭前,Kinki还死死攥着隋心的手,哽咽的说:“心心,你是我最好最好,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每个月写信给你的,你一定要回我!”
隋心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抬眼望向低压的天,像是已经失去了流泪的功能。
她只听到自己轻声说:“每个月的零花钱再少,也不要去偷东西了。学生就要好好念书,以后找个好工作,争取留在这里,多赚点钱寄回香港给妈妈。如果可能的话,再找个靠谱的男人,别像现在这样为了谈个恋爱就哭得死去活来。再过几年,你连对方长什么样都忘了……”
——
直到Gibbs太太开车送隋心来到学校后门的空地,所有留学团的学生都在这里跟寄宿家庭做最后的告别。
隋心下了车,远远就见到夏瓴,正抱着寄宿家庭的女主人痛哭流涕。
还有秦朔、刘琴……
却独独不见姚晓娜。
隋心走过去安慰夏瓴时,才听到有人说,姚晓娜已经向学校申请了批准,要在这里多留几天,不跟留学团一起去玩,一个星期后会和父亲姚成志一起回国。
同学们一个个登上了大巴车,夏瓴让隋心留下来多陪她一会儿,隋心点点头,坐在车下不远处的长椅上,看着夏瓴和寄宿家庭话别。
冷风拂过面颊,渗入衣领,既湿又冷。
直到最后一个寄宿家庭驱车离去,夏瓴对着十几步外的隋心喊道:“心心,上车啦!”
隋心这才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站起身,走向大巴车。
——
夏瓴先一步登上车,隋心跟在后面。
从车门里溢出来同学们笑声哭声,有人在欢呼着终于可以回家了,有人在哭诉着舍不得这里。
身后似乎还响起了急促的刹车声。
隋心没有回头,缓慢的登上台阶,第一阶,第二阶……
然后,就听到车里发出一阵惊呼。
下一秒,她的手臂就被从后面突然袭来的力道,一把握住。
重心偏离,身体向后倒去……
怔忪的目光飞快的晃过司机惊讶的表情。
她没有挣扎,没有尖叫。
天旋地转间,悬空的身体靠入一副炙热的怀抱。
紧紧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熟悉的气息将她拽入他的世界。
她的声音梗在喉咙里:“不是公司有事么……”
低沉的声音贴向耳边:“已经解决了,就来了。”
大巴车内响起一阵吆喝声,伴随着口哨声。
她终于在他怀里转过身,在那片噪音中,在那双微讶的黑眸的注视下,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颈项。
闭上眼,踮起脚尖。
迎上那温热的唇。
——
一直到多伦多,留学团入驻临时落脚的假日酒店里。
隋心在夏瓴挤眉弄眼的恭送下,走出房门,身后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加油哦心心!”
隋心轻笑着,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
来到电梯前,响起“叮咚”一声。
金属门缓缓开启,露出一道挺拔的身影。
深邃的眸子专注的望着她。
下一秒,他就将她拉了进去。
她靠进他的怀里,仰头问:“你来了多久了?”
“比你们早一点。”低沉的声音埋进她的头发里,“让你跟我一起过来,你不听,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她轻笑:“咱们去哪儿?”
话音落地,就见他伸长手臂按下顶楼的楼层键。
他缓缓俯下身,轻轻含住她的唇。
——
坐在套房里的地毯上,隋心撑着下巴,看着钟铭将酒杯凑到嘴边,喉结滚动,咽下琥珀色的液体。
她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却被那液体呛得眼泪直流。
轻笑声在耳边响起,钟铭抽走杯子,将余下的酒精送入嘴里。
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眼泪都出来了。”
隋心抓住他的手,觉得自己要醉了。
“钟铭。”
“嗯?”他的声音沙哑好听。
“钟铭。”她继续叫,迷蒙着眼。
“我在。”他耐心的应着。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她咯咯笑着,缓缓倒向地毯,“我一定会考上UBC,你要等我。”
硬挺厚实的身躯压了下来。
“就算考不上,我也会想办法帮你走后门。”
她感受着吹拂在颈子上的温热呼吸,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等你放假的时候,咱们可以再去一趟丘吉尔,看北极熊。寒暑假还可以去美国,去看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或是横穿尼亚加拉瀑布……”
落地窗里,映出两人纠缠的倒影。
隋心吸了一下鼻子,将冰凉的鼻尖贴向他的锁骨。
然后,笑着抱怨:“怎么办,在那之前,我一定会被那些语言课折腾的死去活来,每天还要背一百多个单词。”
一股力道落在头顶,头发被揉乱:“那你下了课,就赖在学校的中心花园打个盹儿,然后回家温习功课。就算工作再忙,晚上我也会打电话给你,听你发牢骚……”
——
直到时钟缓缓敲向两点,隋心的双眼已经眯成了一道缝。
沙哑的嗓音在耳边蛊惑着:“睡会儿吧。”
她慢慢合上眼:“那你再说点美国的事,我想听……”
下一瞬间,身体就蓦然一轻,随着他走动的节奏,缓缓起伏,直到落入一片宽广而柔软的世界。
耳边低沉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听着听着,只觉得意识离自己越来越远,飘在空中,很久很久……
再一睁眼,人已经站在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里,身上系着围裙。
橘色的光从窗户透进来,她身前铁板上有烤了一半的牛肉,身后的炉台上还有鱼排,对面的电视里正在演泡沫剧《六人行》。
电话响起,她跑过去接。
那头传来钟铭的声音,他说他刚下飞机,稍后还有个紧急会议要开,嘱咐她自己先吃晚餐,他会赶在午夜十二点之前进门,陪她一起迎接日出。
她笑的甜蜜,挂上电话,专心将食物料理完,然后分开两份,一份吃光,一份存进冰箱里。再拿出醒过的低价红酒倒出一点,加入两块冰,将频道扭到香港台,一边喝一边看,直到昏昏欲睡的倒在沙发里。
——
画面一转。
西装革履的钟铭从机场走出,怀里搂着一个美女。
那美女穿着大胆却不张扬的红色套装,脖子上垂着祖母绿的吊坠,水滴形的吊坠被缀满碎钻的链子勾着,一路垂到□□。
钟铭和美女一起坐上黑色轿车,来到了众多豪华饭店其中的一家,在最顶层的套房里一起数星星,看月亮,喝掉了半瓶Latour,又一起分享了酒店厨房精心准备的双层拿破仑蛋糕,互相扔奶油,你追我逐。
直到深夜,钟铭离开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辗转来到他们一起租的小套房。
她被吻醒了,正想问他吃过饭了么,却不慎瞄到视线正下方的那枚纽扣,扣眼处缠着一根很长的头发。
她皱着眉坐起身,迎上钟铭关怀的眼神。
钟铭问她怎么了。
她恍惚的摇头,帮钟铭摘掉领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廉价围裙,耳中听他嘴里念叨着会议上的主管们多么难缠,飞机误点让他等的多么焦心,甚至是他的宏图伟业多么波澜壮阔……
她这才发现这是刚熨烫过的衬衫,平滑的没有一丝褶子,一点都不像是在飞机上和会议室里蜷缩过的样子。
直到领口内侧的鲜艳红痕映入了眼帘。
——
隋心一下子惊醒过来,额头湿了一片。
她撑起身子,有些茫然的看向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
“钟铭!”
隋心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才看到旁边的床头柜上有一张便签纸。
苍劲有力的字力透纸背。
【看你睡得很香,没有叫醒你,房间的账我已经结过了。好梦。】
隋心看了眼时间,飞快的冲出门口。
她在走廊上狂奔,进了电梯,又是一阵跌跌撞撞。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抓起夏瓴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夏瓴被动静惊扰,嘟囔着翻了个身。
她迅速走出卧室,跌坐在沙发里,发了一条短信。
【你去机场了?】
不会儿,传来回复。
【快到了,还有一个小时登机。】
她闭了闭眼,心里悲凉,指尖颤抖。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我还想送送你。】
【不用送了傻丫头,咱们来日方长。】
她极力张大眼,想要看清那行字。
来日方长……
眼泪终于跌落在屏幕上。
——
一周之后,飞机在北京着陆。
隋卫国和程欣荣将隋心接进家门,她连睡衣都来不及换,不到五分钟就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有人在用湿毛巾给她擦脸。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
客厅里,程欣荣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电视里播放着电视剧。
隋心叫醒程欣荣。
程欣荣的眼睛睡成了双眼皮,朝隋心笑道:“醒啦闺女,饿不饿,我去给你热饭。”
隋心跟着程欣荣走到门厅,饭桌上摆了七八个盘子,上面扣着盖子,一一掀开来全是她爱吃的菜。
隋心吃了七八分饱。
程欣荣笑着坐在她对面,手里就没停过,一直在夹菜。
隋心吃着吃着,就放下了筷子,端起汤凑到嘴边,眼泪滚了进去。
“怎么了闺女,怎么哭了?”
隋心摇了摇头,笑了:“就是想家了。”
——
之后那几天,隋心充分的享受到了家庭温暖。
在隋心的印象中,她和父母的交流总不会超过十分钟,时间比较长的时候大多是开家长会之后。因为受到班主任的批评,回到家难免会再遭受一次□□。所以每次父母一起坐到她面前找她谈话,隋心都是紧张的。
像现在这样,一家人能凑齐了好好吃一顿饭,隋心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几次,尽管这或许是大多数家庭的常态。
直到短短的几天休假一晃即过,隋心才辗转得知,隋卫国已经辞去了国企的职位。
隋卫国在国企单位里奋斗了二十多年,一直坐到副处级,上头有意让他继续升职,可隋卫国却递上了辞职报告。那是他花了三个晚上做的决定。
隋卫国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脾气就像爆炭,领导找他训话,他不做声,但一出门就摔了三个暖壶。后来单位开集体大会公开批评他的工作表现,他事先毫不知情,只有一个带过他几个月的师傅偷偷提醒了一句。后来,单位几个落后的同志一起上学习班,隋卫国又是头号,一连上了几个月,不能回工作岗位。
隋卫国告诉隋心,从那个时候他就看明白一件事,就是要往上爬,就得从武装自我做起。想明白以后,他不顾单位的批评请了半年的长假,参加了当年的自考,还拿到了大学文凭。
从那天起,隋卫国的工资翻倍的增长,升职就跟做直升机似得,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到了科级。
隋卫国上位之后,当初提醒过他的老师正遇到了困难,家里住房紧张,隋卫国二话不说就帮她像上级申请了两室一厅的宿舍房,至于当初那些看热闹的同事,上门送礼的送礼,说好话的说好话,全都被他一视同仁拒之门外。
直到现在,隋卫国面临升职问题,眼瞅着就要升到正处级了,可是他清楚自己的脾气,不善阿谀奉承,不会看人下菜碟儿,爬得越高只怕摔得越狠。所以思虑再三,隋卫国选择了辞职,归于清闲平淡。
——
返校的头一天,隋卫国和程欣荣还凑在一起算账,是隋心将来申请上外国大学的花销统计。扣除奖学金,还有生活费,来回机票钱和零花钱,那不是一笔小数目。隋卫国有些发愁,还问隋心,有没有考虑在外国找份兼职。
隋心走过去,搂了一下程欣荣,笑着对隋卫国说:“没考虑过,我也没打算申请任何外国大学。”
在隋卫国和程欣荣惊讶的目光下,她轻声说:“爸、妈,我不去外国念书了,你们把钱省下来,留给我以后当嫁妆吧。我决定参加高考。”
比起一般小康家庭,隋家有点积蓄,可是比起大富之家,隋家那点钱也仅仅够她在外国读两年的书。隋卫国原本隋卫国还在想,如果隋心不出国念书,以后家里的日子还能宽裕点,省着点用也够他和程欣荣到老吃穿不愁的,可是如今他辞职在家享清福,程欣荣也接到了单位内退的通知,从这一年开始,隋家的收入就正式开始负增长了,手边要是没点活分钱,遇到突发事件就……
没想到,隋心会主动提出来。
那天晚上,隋卫国和程欣荣还在卧室里说起此事,隋卫国长吁短叹得说,女儿长大了,不像以前只会伸手了。
两人还商量着明早送隋心返校后,如何跟校方争取进入高考班的名额。全校总共就两个高考班,一共八十个人,早在九月之前的暑假就要定下名单,其余八个班都是准备出国留学的,到了高三下半学期基本上只要来学校走了过场,拿了毕业证就可以各奔东西,准备申请留学签证和报考外国大学。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一月,就算隋心在留学班成绩再优秀,进了高考班也未必跟得上进度。未来几个月恐怕要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
——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直到大批留学班的同学回校拿毕业证的当天,夏瓴才知道隋心进了高考班。
午休的时候,夏瓴走进隋心的宿舍,刚一坐下就追问:“你怎么回事?你不是答应了钟铭要考UBC吗?”
隋心给夏瓴倒了杯水,坐在对面的床上,神色平和的说:“我想过了,在国内上大学更适合我,我想留在这里。”
夏瓴一怔:“那钟铭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姚晓娜为了进UBC她家里花了多少钱?你这么好的成绩,居然放弃!”
隋心轻轻抬眼,笑着开口:“夏瓴你还记得吗?在《泰坦尼克》里有这样一段剧情。穷光蛋Jack自不量力的爱上了富家女Rose,还穿着燕尾服去参加什么上流社会的例行晚宴。侍者问他要选哪种鱼子酱,他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从不吃鱼子酱。然后,他带着Rose到下等人的船舱喝啤酒跳热舞,终于获得了Rose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姑娘的青睐……”
夏瓴皱着眉望着笑容恬淡的隋心,心里划过不好的预感:“这和你和钟铭有什么关系,那是电影,不是现实。”
隋心却不理她,自顾自继续笑道:“沉船的时候,Rose本可以带着海洋之星,坐着她未婚夫安排的划艇离开,可她偏偏要犯傻的跑回来和Jack共进退。呵,真是很可笑。难道她不知道大大难临头各自飞才能增加逃生几率么?我想有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Rose的未婚夫既多金又帅气,还贱骨头的把价值连城的海洋之心捧到她面前,她却选择了一无所有的Jack。难道门当户对错了么?怎么这样一部逻辑混乱的爱情电影,居然每天有那么多傻子为它哭泣。不过好在,Jack死了,否则他们俩要是一起上岸了,说不定会成为彼此的负累……”
日头西斜,照在隋心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几近透明。
“夏瓴,我不想成为负累。”
夏瓴眯着眼,只能看到她的头发被映成了浅棕色,睫毛时隐时现,那双眸子微微弯着,执着而坚定地望过来,唯有那挂在唇边的笑容,几乎要消失在日光里。
——
留学班的同学们各奔东西,迎向广阔的未来,蓝图的瑰丽各有特色,却属于富人之乡的路。
相比之下,高考班的学生们却被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
昏暗的日子似乎没有个头,隋心每天晚上七点多就累得打哈欠,早上七点多就要爬起来到教室参加早自习,时间每过一天,都似乎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死去的声音。
一月里,隋心给钟铭发了一封邮件。
时间:1月15日
发件人:隋心
【我参加了学校的模拟语言考试,每天都在做托福和雅思的习题书,我想申请UBC大学不是问题。】
钟铭在很快有了回复。
时间:1月17日
发件人:钟铭
【最近公司很多事要处理,一直很忙,刚看到邮件。美国办事处的负责人出了意外,我要尽快赶过去善后,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联络,别担心。】
二月,说要时常写信的Kinki发来了一封邮件,附上她和男朋友的照片。
隋心回了,又给钟铭写了一封邮件。
时间:2月3日
发件人:隋心
【学习很忙,每天要背一百多个单词。我已经申请了UBC的下学期的语言课程,现在正在申请签证,如果顺利的话会定八月的飞机票过去。】
几天后,春节在即,钟铭回复。
时间:2月8日
发件人:钟铭
【美国的事已经处理好了,公司已经决定明年今年下半年正式拓展中国市场。中国那边要春节了,很怀念以前带着你放鞭炮的日子。】
时间:2月10日
发件人:隋心
【今天是年三十,所有人都在守岁。外面的烟火声特别响亮。你答应过我,要陪我看一次烟火,不要食言。】
时间:2月11日
发件人:钟铭
【一言为定。想你。】
——
二月底,学校开学,三年级只有高考班返回学校。
浮躁的低年级掀起了偷窃热潮。
先是女生宿舍里开始丢衣服,加大号的或是加小号的,然后是快译通和文曲星,短短三天就丢了三十几个。还有钱包、游戏机,连放在桌上的零钱和护肤品也不放过。
这件事就像细菌蔓延一样,很快席卷了整个宿舍楼,最后甚至有人在男生宿舍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女生宿舍丢失的钱包。
校方报了警,警察分析这是一次团伙作案,也不排除有趁火打劫的跟风行为。
据说几天之后警方破案了,当街抓到了几个摆地摊卖电子产品的学生,但那些赃物却没有回来。
高考班里风平浪静,后来听说低年级有个女生被揪了出来。
那个女生隋心见过两次,是个无论说话做事都永远低着头,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小姑娘。
听说事发那天,那个女生没有参加课间操,因为痛经去了医务室,早班上的同学先一步回到教室,趴在桌上休息。
谁知大批同学回来后,有个女生站起来喊道:“啊,我的钱呢!”
所有同学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的望向那个女生。
直到班主任走进来问,课间操有谁没去,只有那个低着头的女生站起来。
教导处很快就来了人,将她带走问话。
——
早已定论是团伙作案的偷盗事件,就这样落在这个女生的头上,她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丢过东西的同学经过她身边,都会不阴不阳的甩下一句:“喂,你什么时候把东西还我啊?”
隋心每天下了晚自习返回宿舍,都会在摆在操场边的铁架子上,看到那个女生一个人坐在那里。
她有时候埋着头哭,有时候望着天。
一天、两天、三天……
直到第五天,隋心又一次经过,她站住脚,望着铁架子上黑乎乎的一团,良久不动。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迈开腿走了过去。
铁架子上响起“咚咚”几声,惊扰了那个女生,她抬起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隋心,直到她一屁股坐到身边,吓得立刻站起身就要走。
隋心却一下子将她拉住,轻声说:“我没恶意。”
那女生这才止住了动作,回头望来。
隋心拉着女生重新坐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笑道:“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有委屈想找人说。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过了今天,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过。”
那女生没有说话,看了一眼隋心又转过头。
隋心一下子笑出声:“放心,我不是那些人派来套你话的。不过你现在经历的事,我以前也经历过……”
语气一顿,隋心话锋一转:“诶,对了,你那天被教导处的老师叫走问话,是不是去了一间特别冷特别大的会议室?”
那女生肩膀一抖,点了点头。
“那个问你话的老师,是不是长得很凶,身材特壮,一年到头都没见过他笑的那个。”
女生再次点头,终于抬眼看向隋心。
“还有,他所谓的调查真相的招数,就是让你一遍又一遍的写经过,不停的问你同样的问题,还喜欢抓人语病。而且他会用一种,你就是真凶的眼神一直看着你,吓唬你,让你自己坦白。”
女生继续点头。
隋心笑容渐浓:“他啊,就是教导处主任的狗腿子,不是什么正经老师,每次出事专找软柿子下手。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怎么样,想听吗?”
女生一下子坐直了,昏暗中紧紧盯着隋心的眼睛。
据说那天晚上,那个被怀疑的女生一回宿舍就大喊大叫,哭着拿起一楼大厅的投币电话,声嘶力竭的跟家里人哭诉被人如何冤枉,还口口声声说被人抹黑了名誉,要上告。
一楼的两个宿管老师吓的不清,哄着劝着将她送回宿舍。
第二天,女生的家长就给校长室打了个电话,要问罪冤枉人的那个老师,还声称会将此事透露给媒体。
两方交涉一番,此事很快被学校压了下来。
那个女生也再没出现在铁架子上。
——
转眼就到了四月,隋心打开邮箱,里面全是钟铭发来的邮件。
她简短的回了一封。
时间:4月10日
发件人:隋心
【学习很忙,没时间看邮件。八月温哥华见。】
从这天起,隋心再没点开邮箱里的任何一封邮件,说好了每个月都会写信的Kinki,也不知何故石沉大海。
直到到了报考志愿的时候,天气热了上来,高考班的学生也都提着行李纷纷回家,开始在家自学准备考试的冲刺阶段。
隋心习惯性的打开邮箱,准备清理邮件,里面却突然跳出一封,标题写着:【我已回国】。
她盯着那行字半响,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点开。
里面只有一句话。
【18号晚上八点,我在酒店等你,你不来我就去你家。】
心里一凉,她下意识地去看电脑上的时间。
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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