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摸“明器”的那一天,天上的雨还在飘摇个不停。因为雨势太大,年久失修的山间小道就更加难走了。汽车已经放慢到三十码,但是依旧扭个不停。车窗两边,不时流淌下来从外面溅射进来的泥水。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
来之前,盗墓贼要求他们不要带任何通讯设备,只准坐一辆轿车。所以环境实在不敢恭维。
路过一个大坑,哧起来两米多高的泥水,把驾驶室都打湿了。
左手边的宋琏带了一块手帕,本来是为了摸明器的时候用的,现在全用来擦西服上的污渍了。右手边的朱文驰穿的是蓝布的工作服。无所谓弄不弄脏。而她坐在中间,穿的是灰色小西服。左右两边都有人护驾,泥水根本溅不到身上。
没办法,宋琏和朱文驰脾气不和,车子只有一辆,只能自己坐在中间了。
但宋琏还不忘奚落朱文驰:“呦,文驰老弟,你怎么连个秘书都不带呀?难不成,堂堂十七行的少东家,连个秘书都配不起?”
“你带董小姐来,为的是鉴定明器。我自己就能鉴定,何必再麻烦别人?”朱文驰当仁不让地回了过去。
宋琏脸红了:“看明器谁不会啊?!白汐她会的,我也能会!”
“得了吧,宋家老兄,你和董小姐比,差了十万八千里。”朱文驰倒是开始吹捧她:“不是我说,董小姐这种人才,放在你身边,还真是屈了才了。”
她默,关自己什么事?
时间就在斗嘴之中一路滑到了黄河边上。但是下了车以后,白汐环顾着周围的景色,尤其是那一段民国时代遗留下来的防河大提。依稀觉得眼熟。
后知后觉,这里的原址是1938年开封花园口决堤后的一处灾民安置所。后来改为了一处公墓。
她整了整衣冠,和朱文驰一起走到了黄河边上。眼看是河中央驶过来一叶扁舟。有点像是过去人家所说的羊皮筏子。里面坐着几个潜水员。
“这么小的船,禁得住风浪吗?”宋琏开始担心起来。
朱文驰显然很了解:“没问题,这是德国进口的冲锋舟。因为要逃过海关的检查,才装饰成这样的。但内里的马达,是劳斯劳斯牌子的。”
“哦,那就好。”宋琏回到了岸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等待。而她望了望天上,不知道谢文湛所说的无人摄影机在哪里。但也明白,谢文湛就在周围看着她。
盗墓贼一伙共五个人。都姓林,这是一个家族性的盗墓团伙。
等了半天,第一件明器捞起来了。底下的盗墓贼用油布纸包着,乘着冲锋舟送到了岸边。先是朱文驰接手了,接着她和宋琏也凑了过来。只见纸里面有一个红陶土做的人偶像。还是彩绘的。看清楚了细节以后,朱文驰一脸兴奋。
宋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鬼?古代人玩的芭比娃娃吗?”
白汐瞥了他一眼:“这叫做磨合乐,“磨合乐”是梵文音译,他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国以后,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为可爱儿童形象,又成为“七夕”节供奉牛郎、织女的泥偶人。在宋代,磨合乐是贵族的小孩才玩得起的玩具。看这个衣衫纹饰,显然是郡主以上的人物才能拥有的。”
“什么?!小孩子的墓?!”宋琏显然大失所望。
“也可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反正未出嫁之前就去世了,家人给她下葬的时候,将她小时候玩的玩具埋了下去。”朱文驰解释道。
宋琏哼了一声:“你们怎么说起来都有板有眼的。我就问一句,值多少钱?”
白汐估价了:“五十万吧。上面的彩保存的挺好。”
朱文驰也同意这个观点。
接下来又有人抱上来一个几厘米长的小瓶子。朱文驰更兴奋了。但宋琏骂起来了:“艹!这郡主也是够小气的,陪葬的花瓶就拇指大?!”
白汐无语问苍天:“这不是花瓶,这叫做净瓶。北宋时期,景德镇开始烧造陶瓷观音。观音像大多手持净瓶,瓶中盛水插柳。你看看,手持的东西就这么大了。底下肯定有个观音大像。”又仔细看了下胎骨:“而且是湖田窑影青釉的。”
宋琏还将信将疑。但不一会儿,第三件明器被抬了出来——果然是一尊湖田窑影青釉的观音像。高达四十厘米!
朱文驰大喜过望,将那小净瓶放在了观音像手上——是原装的。
“这个,值多少钱?”宋琏关心的永远是钱。
“我猜,一千万没准了。”白汐淡淡说出这一句:“再过几年,一千五百万。”
宋琏目瞪口呆。而朱文驰也佩服地看了她一眼:“董小姐果然古董造诣深厚。”又瞥了宋琏一眼,眼神好像在说: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主子。但朱文驰不爽归不爽。却也明白这一趟不是白跑了。先出来的三件明器,都十分不俗。
就看下面,还有什么好货了。
但是这一回,等待的时间似乎太久了点。过了半晌,那盗墓贼的领头人林大爷才过来跟他们说:“二位爷,下面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朱文驰急忙问道。
“墓道里面埋设了滚石,刚才我家小侄子,不小心踩到了机关。卡死了进去的路子。咱们现在在想办法,另外打一条盗洞进去。可能各位要稍微等等了。”大概是怕他们不耐烦,又道:“哦,棺椁还没打开,里面的好东西肯定更多!”
“那成吧。快一点。”朱文驰答应了。
又过了半晌。底下的人还没上来。这一回,林五爷也头冒冷汗了。连宋琏这样粗神经的人,也察觉到事情不太妙:“怎么了?不就打个盗洞吗?你们洛阳来的土耗子,号称半天打下地十米。怎么今天做事这么磨蹭呢?”
“爷,您稍安勿躁。这黄河水浑浊,找方位难。不过您放心,一定会把好东西给您送上来的。”
“得了。你们慢慢拨弄。”宋琏收起了自己的伞,钻到了她的伞底下:“白汐,你跟我说说,这黄河里头,怎么会有一座小女孩的墓?”
“没什么奇怪的,1938年花园口决堤之后,黄河整个都改道了。这里本来不是黄河……这一带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宋琏追问个不停。她才说了出来:“这个叫做平安甸的地方,本来叫做马家店,这一块是公墓。后来公墓推掉了,又建了一座寺庙,用来度化当年在1938年花园口决堤事件中,死去的人们。”
“公墓”二字一说出来,宋琏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了。看了看左右,问她:“那黄河里不会有什么鬼啊,怪啊的吧?”
“我不知道。黄河里面的奇怪事情多了去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过隐隐约约想起来,马家店事后不是改名为平安甸,而是,平安奠。而且,“平安奠”三个字,还是时任河南考古研究院院长程璋写的。
还在胡思乱想着,忽然间,河中央发出一声“咕咚!”好似炸了一个大鱼泡。但林老爷的脸色立即变了:“哎呀!”白汐也慌了起来,这一声响,意味着下面铸就的墓室空间倒灌进了水。而一般盗墓贼,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紧接着,三个人从河中央冒出了头。唯独林老爷的小侄子不见了。
其中一人登上了冲锋舟,冲到了岸边,举着半截安全绳:“五爷!不好啦!水流太大,伢子下去摸的时候,系的绳子断了!”
“什么?!”林五爷差点瘫倒在地。
盗墓贼下到水下,都是用一根安全绳系在身上,进行摸明器的。万一墓室里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氧气不够了,就立即发信号,叫外面的人拉回去。没想到他们刚挖的盗洞不太牢靠,被黄河水冲垮了。而绳子也随之断了开来。
林伢子没来得及抓紧绳子爬出去,现在连人带一个氧气罐,被困在了墓室里。生死不明。
朱文驰上前来问了问大概,心里也慌张了。但他们赤手空拳来的,连手机都没带。能有什么办法呢?
宋琏则是要走了。这时候还谈什么生意,那也太扯淡了。但是那原本客客气气的林老爷忽然变了脸。盗墓贼,干这种勾当,都是心里有鬼的,更害怕走漏消息,自然神经敏感:“你,干嘛去?!是不是要报警来抓我们?!”
“没呀,我上车,不打扰你们救人……”
“车什么车?!我就这么一个侄子,他命没了,你们这些大爷也下去陪他!”说完,这林五爷三步上前,夺走了宋琏手上的车钥匙。
众人面面相觑。盗墓贼骨子里的亡命的血性,此时此刻迸发了。他们爱钱,爱玩女人。但首先得要有命,才能够享受有钱带来的一切快乐!
老板们这一走,东西拿了,不管人的死活怎么行?!找到人还好说。如果只是捞出个尸体,先他娘的赔个五百万再说!要不然送两人下去喂鱼!
所以怎么能让宋琏走?!不仅不让走,还催促他们下河去。
当气氛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宋琏,朱文驰,还有林五爷四个人挤在那一条劳斯劳斯柴油发动机改装的冲锋舟上。林老爷手持军刀,看住他们。尖锐的刀具,几乎抵住了宋琏的喉结——
“二位爷,对不住了。我侄子平安无事,东西还是给你们。咱们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我侄子万一有个好歹,那么老朽要扣留你们几日,请你们的家人送来五百万的安葬费。要不然,我侄子怎么死的。你们也是怎么死的。”
林五爷口气阴沉沉的,好像每一个字都沾着血。
宋琏吓得说不出话来,朱文驰则是冷冷道:“林五爷,您这是反了天了吧!别忘了,现在开封还是我朱家的地盘!”
“朱小少爷,您这话别跟我说。跟您爷爷说去。我说再等几天盗墓也不迟。你爷爷却说,再等几天就赶不上拍卖会了。非要我们赶着这龙王爷跳海的日子下去卖命。丢了命,是我们活该,一毛钱的赔偿都没有。那怎么能行!”
“要钱给你就是了。挟持人做什么!”
“嘿嘿,朱小少爷,您家那位老太爷知道死人了,想必干的第一件事是把我林五爷杀掉灭口吧?!我侄子的命怎么能跟您朱家的名声相比呢!”
白汐这才晓得,原来朱炎岐的为人,在河南当地的盗墓贼口中成了这样不堪——朱炎岐,古董之王,心够狠,手够辣。买卖明器,大手大脚是他。但是一旦事情失败了,危害到朱家的名誉,那么毫不留情铲除异己也是他。
还能怎么办呢?等着呗!
但是一刻钟的功夫过去了,第二次下去搜救的三个人盗墓贼,还是一无所获。林家伢子也只带了二十分钟的氧气瓶。再救不上来,就真的没办法活了。林老爷急得黄豆大的汗珠,一串连一串地落下来。眼白处,越来越红。
白汐慢慢挽了一个手势。只要这林五爷敢轻举妄动,她不介意跟他们斗一斗。
在林五爷的催促下,其余三个盗墓贼,第三次带着氧气瓶下去寻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五爷越来越绝望。他忽然迸发一声摧心折骨的恸哭:“龙王爷呀!您老人家息怒,我不该在您下海的时候打扰您!我这就把贡品献给你!请你把我侄子交出来!”
说完,把那刀子捅向手下的宋琏!
白汐也立即出了手,但林五爷的动作更快,眼看就要捅死宋琏了。忽然——“嘣!——”地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两声,一枪打在林五爷的右手手腕上。还有一枪打在他的左手手掌上。登时,林五爷发出一阵惨叫,好像杀猪一般。
鲜血,溅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宋琏还在愣着,朱文驰已经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扑倒了林五爷。而白汐望了望岸边,大概心里也有数了。对朱文驰道:“先上岸去。”
朱文驰点了点头。他以为这开枪的,大概是爷爷,或者宋伯伯派来暗中护驾的人马。却没想到,刚一上岸,一群警察就围了过来。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林五爷,朱文驰,还有宋琏,全部都被抓住了,押上了警车。还有一队民警,下了一条冲锋舟。把其余三个刚刚潜水浮上来的盗墓贼也给扣押住了,戴上了手铐。
等警察带着这一车“丰硕收获”回去的时候。谢文湛从另一辆警车后面走了过来。来到她的身边。她注意到,他的手心处有一道清晰的压痕。是打枪的坐力形成的痕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心情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望着黄河中心那一点——不断有气泡浮上来。下面,还有一个盗墓贼。虽然不相识,但他马上就要死了。救,还是不救呢?
假如是程璋在的话,宁可不要命,也要救下其他人吧。他就是那么傻的人,教导的她也变得很傻很傻。所以:“谢文湛,帮我一个忙。”
“你要救他?”
“不错,你先遣散这里的警察。待会儿我分开河水,你下去救人。”
谢文湛很快遣散了警察。四下空落落的无人。只有她和他两个。白汐不介意在谢文湛的面前使用法术,而且她的确需要一个助手。分水术,向来消耗很大。她的属性是土火,而不是水。更遑论,是滔滔黄河这么大的河流。
只能拼一把了。她挽起一个手势,口中念念有词。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之水,开始分离开来
。露出了堆积万年的河床底。如此诡谲的一幕。简直像是白日做梦。
等谢文湛把半死不活的林伢子从河床上背出来的时候,她的法力也支撑到了极限。谢文湛一放下林伢子,她就一步一晃走了过来,倒在了他的怀里。
“白汐?!白汐!——”
睡梦中,似乎一直有这个声音在喊她。但她实在太累了。所以醒不过来。
梦中,似乎又回到了1938年的那一场大雨——一连数十天的大雨,使得黄河水位暴涨。开封,洛阳,郑州等地的人们,都在祈祷老天爷早点放晴。就在这时,前线转来战报:武汉危急!要抵挡日军进入武汉。就要扒开花园口大堤!
人们急匆匆地逃离家园,但是逃不过这一场注定降临的大浩劫。
教会学校的神父,带领他们去给灾民赠送物质。她也跟着去了,然后,看到了永世难忘的一幕——滔滔的黄河,吞没了数千亩良田。
有人在呼救,还有人,在哭泣。
许多年过去了,她不想再让同样的悲剧。再发生。
但是,真的好累。
迷迷糊糊之中,白汐渐渐开始苏醒。好像进入了谁的怀抱。这么温柔,没有一丝丝的寒冷。指尖触摸着自己的肌肤,带着珍重和小心。呼吸离自己很近,平缓而绵长。还有心跳。一下下的。十分有力,她就枕在这心跳声上。
是爹爹在拥抱自己吗?不,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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