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玫和傅子恩的感情,随着《蓝色房间》排演的深入,一天比一天加深。有时他们排夜场戏,傅子恩家的佣人方妈总是拎着一只食匣来,傅子恩和蓝玫坐在大幕旁的灯影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着说话,蓝玫总觉得这种情景仿佛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常常出现这种幻觉,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然后他们听到有人在戏台另一侧弹钢琴,一开始声音很轻,像个妙龄女郎踮着脚尖走路,有时声音飘忽到几乎听不到了,渐渐地,声音才变得清晰起来,如流水般地流畅,浩浩荡荡奔涌过来。
弹钢琴的男人,是上海的音乐家廖钢。
廖钢家住的离我外婆家很近,从时间的推算,当廖钢在上海花园里弹钢琴的时候,我外婆已经出嫁了,所以外婆想不起给《蓝色房间》配曲的到底是怎样一段哀婉的旋律。
听我外婆讲,廖钢可能是蓝玫所认识的人里,第一个去延安的艺术家。
让我们再回到故事所在的那个位置----我是指时空上的“位置”,而非地理“位置”。
蓝玫和傅子恩真正开始恋爱,是从那个寻找钢琴声的夜晚开始的。蓝玫一直想给《蓝色房间》配曲,她想造成一种带迷幻色彩的蓝色氛围,因为整个话剧是模仿西洋话剧,有明显的实验的意味,所以加上一些新鲜元素能使这出戏更出彩。
(那个晚上在我的想象中无限美好,我在军校四年一直试图用文字来描绘那个夜晚,我常望着教室外面灰蓝色的天空,想象另一片天空的颜色。时空在我的想象空间里交错存在,蓝玫与我,我们家族史上两个戎装女人,时而分立,时而合二为一。)
蓝玫站在灯影下等傅子恩。家里来了客人,客厅里闹哄哄的,刚从法国回来的沈太太是母亲的客人,她在客厅里用别扭的中文和法文混合语,大声抨击时政,她说她准备办一份专给新女性阅读杂志,名字她都想好了,叫《女性的春天》。
“女性的春天?”一位男士立刻插嘴道,“恐怕不好吧?”
在场的男士发出一阵唏嘘声和怪异的笑声。
沈太太脸涨得红紫,大声与那男士辩论起来。
蓝玫厌倦了他们这种没完没了的争论,她索性披上一件外套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母亲小声叫住她,问她到哪儿去。蓝玫说,出去散散步。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着玻璃隐隐地还能听到沈太太尖细的嗓音,像一只笼子里的猫,急于想要冲出去。
蓝玫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总要和这个沈太太来往,她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她很做作。沈太太非常欣赏母亲的画,常带一些朋友到母亲的画室里来参观,每当这种时候,母亲脸上就散发出异样的光彩,那是精神层次的东西被赏识的结果,蓝玫想,人活着,在吃饭、穿衣这些表面事物之外,总还存在着另外一些什么东西吧?
路灯在弯曲的小马路上寂寂亮着,天空幽蓝,路边每幢房子里都亮着灯,却没有一点声音,就像一幢一幢的空楼,由一个小精灵用看不见的手指“剥哆”、“剥哆”依次将每家每户的灯打开,灯空亮着,人却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夜晚的上海和白天有很大的不同,天空的颜色黑得不彻底,墨蓝色的天空上,可以看见隐隐的云。蓝玫觉得夜晚是另一层空间,有点像从现实到戏剧,虽说只隔着薄薄一层幕布,伸脚一迈就跨过去了,但意念上感觉却是天上人间,相隔十万八千里远。
蓝玫站在路灯下想起母亲油画里的路灯,母亲对灯有特殊的理解,她画想象中的灯,有的弯曲如问号,有的挺拔如树杆,有的疯狂,有的怪异,有的恬静。母亲的画室里大大小小挂了无数的灯,没有一盏是现实中的灯。弯曲的小马路上没有行人通过,路面的颜色很深,这种柏油路在夏天的时候颜色就会变浅,而现在已是深秋了,路面的颜色开始一天天变深,梧桐树也开始掉叶子了。
路面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片叶子被风吹得一路小跑,像在赶赴一场约会。
蓝玫静静地等待,等待什么事的发生。
她的生活太平静了,急需发生点什么。
傅子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蓝玫竟没注意到。他站在小马路对过,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将他的身影移出画面,很快他的影子又回来了,站在街对面的路灯下冲蓝玫招手。
“等很久了吧?”他说。
“你说呢?”她说。
“是很久了。”他说。
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开过,把她和他暂时分隔开。汽车过后,他们同时沐浴在某种声音里,是附近的什么人在弹钢琴(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他们同时找到了戏剧的感觉。“听啊,《蓝色房间》!”蓝玫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在戏里,她不知道是人物在说话,还是自己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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