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塔中学,有一天早晨桑瑞接到新疆一个同学打来的电话。同学在电话中说,他们的同学周训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死去。周训开始是失踪,他失踪一个星期后由房东发现了他的遗书。他在遗书中说他将独自走进塔克拉玛干沙漠,他的目的是为了结束生命。周训最后落脚的地方是若羌县,他在那里租住了一间平房。房东发现他的遗书后报了警,警察在周训的遗物中发现了他在新疆同学的电话。警察给这个同学打了电话。远在乌鲁木齐的同学立即赶到若羌,他和警察一起驱车到沙漠边缘,然后由当地人引导着走向沙漠深处。周训的遗体很快被找到。他其实在沙漠中没有走多远。他自毙的念头使他在临走入沙漠前的几天里没有进任何食物,他由于体力不支,没有涉入沙漠多深便倒下去。然后,他死去。
“在他的遗物中有写给你的一封信。”同学在电话中说,“我已寄给你,几天后你就能收到。”
通话结束时,桑瑞将手机放在办公桌上。他朝窗外望去,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太阳光和弥漫的雾气融在一起。
周训个子不高,脸盘微呈方形,一双眼睛鼓突着。周训在说话时一双鼓突的眼睛总是神采飞扬,而且在不停地转动。大学三年级时,周训有一天对桑瑞说:“能在这狗屁大学里待下去真是奇迹,再待下去,老子会疯掉。”然后他又对桑瑞说:“老兄,一块儿去南方怎么样?”桑瑞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三天后,周训果然悄无声息地走了。半年后,周训又突然出现在学校里。此时的周训西装革履,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夹。他站在桑瑞面前时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桑瑞。桑瑞接过名片,名片上印着某公司经理的头衔。周训拍着桑瑞的肩膀并招呼其他同学:“走,走,走,我请客,到外面的馆子里撮一顿去。”大家欢呼雀跃拥着周训走出宿舍。那个下午,周训将大家领到校外的仙客来酒店。大家坐定后,他让大家看他皮夹里的钱:“大家尽管点菜,啤酒放开肚子喝。”大家嘻嘻哈哈地点了一桌子菜,又要了几捆啤酒。酒酣之际,周训解下脖子上领带,他将领带随手塞进裤兜里。他的外衣早脱掉了,挂在他坐的椅子背上。有同学问他发什么财时,他捋了捋袖子说:“一时也说不清,但我的目标是买一架飞机。”大家吃惊地看着周训。“买飞机干什么?”有人问。周训说:“在天上玩。”他的回答又让大家吃了一惊。桑瑞看着周训。周训显然喝高了。闹到晚上十一点时,周训醉醺醺地结了账。然后,他被桑瑞他们扶着回到学校。第二天早上,桑瑞醒来时,周训已经离去。
一个月后,周训给桑瑞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已经离开了南方,不再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挣钱的日子了。他说他现在在青海的一个寺院里,他拜了一个上师。他接着说,他要在寺院里待一段时间进行修行。“只有佛陀能救我们。”他最后说。此后两个月再没有周训的消息。两个月后的一天,桑瑞收到周训的一封信,信上的笔迹隽秀、清新,一改他以前那种飞龙走凤的样子。周训在信中说,他仍在寺院里,但不在以前的那个寺院里,而是在川西的一个寺院里,他仍在修行。这是桑瑞在师范大学时收到周训的最后一封信。自那以后,桑瑞曾给周训打过电话,但周训的手机已经停机了。毕业后,远在外地的一个同学给桑瑞打电话时顺便说到了周训,他说他曾见过周训,周训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周训在那时早就离开了寺院,他在河西走廊,在新疆漫游。他不说他在漫游中干什么。同学在电话里说,他和周训的见面是匆匆忙忙的,连一顿饭都没有来得及吃。
周训在走入沙漠前写给桑瑞的信在几天后到达。信中的笔迹凌乱、潦草。周训在信中说,他在藏区寺院里的修行根本谈不上修行,他更像一个头脑发热的盲从者,他连藏传佛教的皮毛都没有了解到,“那是一个深远的世界,我无力达到,所以只能退缩。”周训在信中写道。离开寺院后,他有一种飘浮感,他无力消解这种飘浮感,所以只能到处漫游。后来他想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他想实地走一走一些古迹,然后收集这些古迹的材料。有了这样的打算后,他在西北大地上走来走去。最后,他到了若羌,若羌是一个漂亮的县城,但他感觉到他的生活在那儿到了尽头。“这个念头是在一个黄昏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我就觉得我所谓收集古迹材料的想法是自欺欺人,我的致命之处就在于我一直在寻找所谓的意义,而意义永远都是虚妄的,这就是真相。”周训在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桑瑞是在上课前收到信的。读完信他走进教室。他开始讲课,但他的声音不对头。他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讲,声音仍不对头。他停下来让学生们自己看课文。他坐下来,坐在讲桌后。葛兰看着他,她的嘴里似乎在嚼动什么。她就这么一边嚼动着,一边看着桑瑞。桑瑞的目光空洞、虚渺。他注意到葛兰在一直看他,但他没有在意。一会儿后,他看葛兰,因为只有葛兰一个人没有看书,而是在看他。他看葛兰时,葛兰嘴中的嚼动停了下来。接着,他的目光离开葛兰,他将目光转向窗外。
下午放学时,桑瑞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他看着学生们一个个走出,最后剩下了葛兰。葛兰坐着不动。桑瑞叮咛葛兰门锁好便转身朝教学楼外走去。桑瑞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他给父亲打了电话,他说他不回去吃饭了。这个晚上,他决定哪里都不去,他想静静待在宿舍里。
桑瑞躺在床上。他没有打开灯,宿舍里一片昏暗。这时,门被敲响。桑瑞翻起身打开门,门口站着葛兰。
“进来吧。”桑瑞说。
葛兰进来。她背着书包,书包显得沉甸甸的。
桑瑞坐到书桌前,他以为葛兰有什么事,他坐在书桌前显出一副要解决事情的样子。
葛兰坐了下来,她将书包抱在胸前。
“有啥事吗?”桑瑞问。桑瑞这样问时想葛兰绝不会问学习上的问题。葛兰从来不问学习上的问题。
“没有啥事。”葛兰说。
桑瑞看着葛兰。葛兰的目光对着他,桑瑞觉得葛兰的目光有些异样。“是家里出了啥事吗?”桑瑞问。
“没有。”葛兰说,“我对你那一拳的事向你道歉。”
桑瑞笑了笑,“都过去好几天了,你替你父亲还了一拳,扯平了。”葛兰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红酒放在桌子上。
“这是干什么?”桑瑞感到意外。
“你的生日。”葛兰说。
“什么?”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偶然从教务处那里看到的。”葛兰说。
桑瑞有些恍然。他想了想,今天的确是他的生日。他只记得小时候过过生日,以后再也把生日没有当回事。他的父亲也把他的生日没有当回事。桑瑞回过神来,他看着桌上的红酒。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瓶红酒,和一个学生喝红酒显然不合适。“谢谢你的酒。”桑瑞说。
葛兰放下书包站起来,她走到桑瑞的书柜前找开瓶器。桑瑞看着葛兰,葛兰决绝的样子让他不好阻拦她。葛兰在柜子里找到开瓶器。接着,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打开酒瓶,葛兰倒了两杯。
门被敲响。桑瑞打开门,门外站着隔壁的英语老师,她问桑瑞想不想一块出去吃饭。桑瑞拒绝了,他说他不想出去。英语老师看着桑瑞,也看着葛兰,她还朝桌上的酒瓶和酒杯瞥了一眼。英语老师离开后,桑瑞关住门。他看着葛兰将两杯酒端起来。葛兰将其中一杯递向他。他接过来,他觉得有些别扭。
“生日快乐。”葛兰说着与桑瑞碰杯。然后,她又说:“我能喝吗?”
桑瑞迟疑着,他笑了一下点点头。他自己抿了一口后将酒杯放下。
“今天你好像有啥不好的消息,上午课间操时我看见你从传达室取了一封信。”葛兰说。
“一个同学死了。”桑瑞说。
“的确不是好消息。”葛兰说。
桑瑞拿起酒杯,他大大喝了一口。然后,他看着葛兰,他觉得自从那天她和她父亲的事后,她不再对他是冷冷的神情了,现在,这个下午,她还以酒来祝他生日快乐。“你想你能上怎样的大学?”桑瑞问。
“我没有想考大学。”葛兰说。
桑瑞没有感意外,他早已看出葛兰没有考大学的打算。“准备将来干什么?”桑瑞问。
“开一个卖衣服的店。”葛兰说。
“不错的想法。”
葛兰站起来,她说:“我得走了。”
桑瑞也站起来。葛兰朝门口走去时突然转过身抱了一下桑瑞,然后,她飞快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桑瑞愕然。现在,他明白葛兰心里想着什么。
三天后,桑瑞将葛兰叫到自己的宿舍,他说:“你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尽管你不想考大学,但还得过毕业这一关。”
“我知道。”葛兰说。三天时间中,她一直看着桑瑞,桑瑞的目光始终在回避。她明白桑瑞迟早会对她说上面的话。
“我是你的老师。”桑瑞又说。
“我知道。”葛兰的目光对着桑瑞。她的目光此刻发直,冷若冰霜。
“所以……”
“我知道。”葛兰没有等桑瑞说完便说。接着,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桑瑞感到心中有块石头滚来滚去。他坐着不动。一种遥远的、灰蒙蒙的景象出现在他脑海里,这景象是暧昧的、不明的。
从那一天起,葛兰对桑瑞视若无睹,她依然和一些同学去水岸酒吧,依然是班上不动声色的头儿,只是,她更加沉默,目光更加冰冷。桑瑞在那个时候知道,葛兰依然带领一帮又一帮同学在街上对付或挑衅别的学校的学生。不过这些事都是过后他才知道的。他知道后,曾几次将葛兰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但葛兰总是一副任由他处理的样子,她站在他面前,紧闭着嘴。对她带头在街上与别的学校的学生纠缠的事,她既不承认也不否定。到毕业那一天的聚会中,她的目光不时与他的目光相遇,但他没有料到会有那个晚上的事。
因为那件事,桑瑞离开了北塔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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