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是谁?”
“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顾延舟盯着他的眼睛, 试图从里面读到点什么东西。
自然没有回应。
那人眼底里面一片雾色, 又浓又重, 抹不开似的。死气沉沉。
再细细地看, 拨开雾气, 看得人心一紧。
他放下刀, 旁若无人地坐下来, 甚至还给自己开了一瓶酒——这地方他应该常来,动作娴熟,什么酒摆在什么位置他都知道。
两人交锋不过短短两分钟。
顾延舟将眼前这人, 和《欲望牢笼》里的凯撒重叠在一起,发现些许相同的地方,但更多的, 却是差异。
“眼前这个人, 他浑身散发出的,并不是那种唯我独尊的猖狂, 也没有无所畏惧。”顾延舟回忆说, “他很悲伤。”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 但他看上去, 很悲伤。
……
顾延舟也知道自己是在赌。
他主动摘下通讯器, 将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仪器扔进那人的酒杯里,小小的黑色方块沉下去, 它周围冒出汽水一样的泡,最后悄无神器地沉了底。他这才重新问了之前那个问题:“你是程源?”
那人似是惊讶, 对着酒杯半响, 又抬头看他。
听到这,王队抬手打断了他,追问道:“程源是谁?”
“是那本签到名册上,乐队主唱的名字。”顾延舟道,“既然他会唱歌,又对模仿声音那么在行,直觉告诉我,他应该就是名册里那个‘程源’。而且所有签字当中,也只有程远这两个字写得最为稚嫩,一笔一划,规规矩矩。有几行是请假记录,就那么寥寥几行字,甚至动用了拼音。一个黑户,没有受过九年义务制教育,按常理推断,他的文化程度肯定不高……因此他很有可能就是程源。”
再有理有据,也是带着主观臆想的胡乱推测罢了。
然而顾延舟看着程源褪下帽子,将手撑在桌边,站起来,身形高瘦。
他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他用的是他本来的声音——跟徐桓扬还是有所差别。他的本音稍微清朗一些,但只要稍稍压下来,就和歌神所差无几了。他也早已经习惯压低了嗓音说话。
程源,男,今年28岁。
出生日期不详。父母都是农民,家境不太好。
程家本来已经有了一个男孩,他是第二胎。
意外怀孕,耽搁了最佳打胎时机,也尝试过要打掉。但是家里穷,没钱上医院,用的野方子,一次没成,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生了下来。
也没法让他上学,等程源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负担不起,不能给他户口,也交不起罚款,就想将他扔了。
那天程爸难得对他说带他出门玩,去的是城里的游乐园,他第一次做了过山车,可是从娱乐设施上下来,扭头却找不着那个前五分钟还牵着他手的人了。
“他其实知道家里住址,只是他不想回去,那已经算不得家了。父亲处心积虑要把他扔在外边。”
顾延舟又道:“他开始自己找活干,发传单,工地上做苦力——他原先在酒吧做的是服务生,每天擦擦桌子,送送酒。有次收工的时候,驻吧乐队的那位主唱随口对他说‘我一直觉得你嗓音很好,有没有兴趣唱歌?’这句话。”
就是这句话,改变了他的一生。
邵司坐在休息室里,身上披着顾延舟的外套,低下头打了个喷嚏。
这时候,一只手推开警局大门,是位年轻的女警官,她露个脸后又转过身去,站在门口略微弯腰。等她再度迈进来,她手里还牵着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一进来便问:“家属呢——家属在不在。”
顾笙怯生生地跟在女警身后,一双小脸惨白,眼睛哭得肿了。
邵司站起身:“在。”
女警上下打量他两眼:“我去拿个表,等会儿你签个字就能带她回去了。”
“没受伤吧?”
“受伤倒是没有,但她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作为家属,你要多跟她沟通沟通。”
顾笙一路上忍着没哭,可能因为周遭都是陌生面孔。现在一见到亲近的人,就觉得委屈,偏偏邵司这时候开了窍,一反常态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抬手给她擦脸:“乖,没事了。”
邵司自以为自己这次哄得非常合格了,然而顾笙却张嘴就哭,哭得差点断气。
“……”
邵司一边觉得心疼,一边想:这孩子怎么这样。没法哄啊这,难道是他方法又没用对?
警局大门又被推开,这次来的人是李光宗。
他半小时前刚接到陈阳的电话,问清来龙去脉之后马不停蹄往这边赶,他进门的时候闹的动静有些大了,几个警察频频抬头看他:“找谁?”
李光宗一进门就360度鞠躬致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搅了。我找我爹。”
此时他爹正把顾笙抱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揉她脑袋:“别哭了。”
李光宗远远就瞅到自家气场无敌强烈的邵爹,走过去问:“怎么了这是,没事吧,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邵司皱皱眉:“有事。她老哭,怎么哄也哄不好。”
李光宗道:“这是跟你亲才哭。孩子都这样,受了委屈没人安慰还行,一有人关心,哭得惊天动地。发泄发泄也好,你继续哄着……顾影帝呢?还在里面?”
邵司道:“嗯,录口供。”
李光宗:“她饿不饿,多久没吃了?还有你和顾影帝应该也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邵司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从傍晚一直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太多,忙忘了。被他这样一提醒倒真觉得有点饿,他换了个姿势抱孩子,随口道:“买点清淡的吧,都行,不挑。再给她买个小蛋糕,草莓味。”
“行。”李光宗抬头看看表,“都四点多了?这个时间点挺尴尬的,我去24小时便利店里看看。”
李光宗开着车在附近逛了两圈,最后捧回来两杯关东煮:“找不到别的了,而且天冷,这个热乎,暖暖身子也好。”
顾笙闻到香味,从邵司怀里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瞧过来,哭声也弱了下去。
邵司伸手,接过一杯,捏着竹签将其从汤水里拎出来,往顾笙嘴边送:“……还是个吃货。”
顾笙一串牛肉丸还没吃完,审讯室门开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顾延舟走在最后,领口开了大片,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身上还脏,然而还是气势逼人,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毕竟脸和身材摆在那里。
李光宗情不自禁地推了推邵司:“超帅的。”
邵司:“……帅什么,脏死了。”
嘴上这么说,当这个脏男人靠近他动手动脚的时候他也没拒绝,反而从杯子里又挑了一串给他:“吃不吃?”
顾延舟俯下身,咬了一口。
身后是王队怒不可遏的喊叫声:“现在就去——把姓徐的抓来,我还就不信了,以为自己做了这种事情,还能全身而退?”
邵司皱了皱眉:“徐桓扬?”
这件事情他除了包庇罪,还干了什么其他事?
回去的路上。
顾笙缩在后座,哭累便睡着了。顾延舟动作轻柔地给她盖了条小毛毯,顺手摸摸她的头发。扭头看到邵司举着手机屏幕,示意他看微信。
【你邵爹】:王队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牵扯到徐桓扬身上了?
【顾延舟】:你跟我隔那么近,发什么微信。
【你邵爹】:笙笙在睡觉,怕吵着她。
【顾延舟】:我们邵爹真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隔了几秒,顾延舟又发出去一条:不是牵扯,他是罪魁祸首。
程源受乐队原主唱提携,学着唱歌——其实他压根用不着怎么学,他在音乐方面的天赋极高。只要他想模仿的声音,不管多难,都难不倒他。
渐渐地,他也开始上台唱歌,闻名一时,有“模仿之王”的美称,在酒吧这条街小有名气。
他生活发生转折,是在徐桓扬出车祸之后第二年的夏天。
程源笑道:“当时他是准备出道的,他都筹备好久了,他很喜欢大舞台,喜欢所有人崇拜他的样子。喜欢站在高处,可那场车祸,让他没办法继续唱歌。毁了他的一切。”
朱力为了培养他,也是下足了血本。那首《浮生》能够大热,全靠他的前期宣传,作为一首网络歌曲,它可谓是引领了一个时代。
他跟徐桓扬什么都洽谈好了,就差临门一脚。可是却出了这种事情。
没有人甘心。
出道的事情只能搁置,朱力误打误撞地,去酒吧买醉,浑浑噩噩地,直到程源上台唱了一首《浮生》。
像。太像了。
有些恶念一旦燃起,像地狱之火燎原。
没有回头路可走。
程源一字一句道:“他靠着我的声音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然后,他又想摧毁我。”
【顾延舟】:我之前也只是猜测,可能事实跟我们预想的有所偏差。我在见到他之前,也以为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顾延舟】:他撩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胳膊,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管。徐桓扬给他注射毒品、致幻药物,利用他神智不清并且狂躁不已的状态,加上催眠。
徐桓扬想让他去死。
想让他自杀。
可这种极端手法本来就是不可控的,催眠术加上致幻药物,究竟会出现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警察抵达徐桓扬家门口的时候,徐桓扬正站在在窗台喃喃自语:“他又抓了人……既然他已经疯了,他怎么还不去死?”
警察破门而入。
徐桓扬转过身,嘴边还挂着笑。
不知道疯的到底是谁。
——我好像一个从地狱慢慢爬上来的魔鬼,毒汁缠绕着我的心脏,于是我便一点点腐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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