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变化太快,真心呜呼哀哉。
杜振熙悲从中来,不知不觉走到她前头的两枚小豆丁,正说得有来有去。
“小又,你这话就说得偏颇了。”杜振晟背着小手,四方步迈得稳稳的,耐心告诉沈又其,“我曾祖母说了,胖子都是潜力股。比如你……咳,你二哥小郡爷,比如我,再长大些褪去婴儿肥以后,必定都是美男子。”
他觉得不能说女孩子胖,遂半道干咳改口,拉沈楚其做盟友,摆出有力事实道,“我曾祖母还说了,我和七哥有七、八分形似,而七哥从小耳濡目染,和四叔又有七、八分神似。两相中和,我将来必定不输四叔、七哥的美姿容。”
沈又其听罢再看杜振晟,突然觉得好有道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小脸,“真的?”
“真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以后,我曾祖母说的话能有错?”杜振晟再接再厉,小胖手一挥,“我明年就要考童生了,在外有官学,在内有四叔。以后我可是要跟四叔一样,考举人功名的。你看,我迟早和七哥一样好看,和四叔一样有学问,小又,你喜不喜欢我?”
沈又其大眼黑亮,勉为其难的傲娇道,“好吧,我也喜欢你。”
小女娃轻易被说服,也容易分心,这一刻装小大人,下一刻就回归童心,急着往花墙里钻,“熙哥哥、晟哥哥,我去摘一串红啦!”
杜振晟悠悠笑看沈又其扑进花丛,转眼瞥向心肝狂抖的杜振熙,小胖手又是一挥,“我知道七哥想问什么。七哥不必多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将来是要娶小又的。”
还没学会做生意,就先学会追女仔了。
杜振熙怒拍开小胖手,质问道,“小十一,你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
杜振晟跟着江氏住在清和院,身边服侍的人都是江氏亲眼挑亲手管的,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杜振晟卖队友卖得很干脆,“曾祖母呗。七哥别急,我仔细想过了,娶小又对你我、家里都有益无害。常言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杜府想娶定南王府的郡主,也不是不可行的。”
才怂恿她勾搭沈楚其,转头又教了杜振晟什么鬼!
江氏真是两手准备两手抓,一个都不放过。
防不胜防啊防不胜防。
杜振熙满脸黑线。
“七哥别恼,也别找曾祖母理论。她老人家是为我们,为这个家好。”杜振晟唉了一声,摇头道,“你们这些大人就是爱多想。我晓得你担心四叔权大势大,心思又深,将来恋栈权势,不肯放手家主的位置。要说没血缘牵绊这事吧,是有些差别和难料的。
不过四叔尚且不算’家贼’,与其你一个人费心费力的瞎防备,还不如我挺身而出,来个釜底抽薪。只要我能娶上郡主媳妇儿,任东府、西府哪位婶娘、嫂嫂能越得过去?事半功倍,对不啦?”
说罢皱起淡淡的小眉毛,笑看杜振熙,“如今我也就只有和小又年龄相当——这么一项优势。为着我和小又能顺利培养感情,还请七哥行个好,以后和四叔避讳些,别老抢我的风头。”
杜振熙抬手揉眼睛。
眼前杜振晟这副皱眉微笑的小模样,为什么有种无奈而宠溺的看着她的既视感?
小屁孩子早早就有邪魅一笑的潜质真的对吗!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杜振熙再次悲从中来,果断化悲愤为力量,怒抽杜振晟的后脑勺,“先把童生试考下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杜振晟被抽得瞬间乖巧,立马化身粘人好弟弟,挂到杜振熙身上撒娇。
两枚早熟到仿佛鬼上身的小豆丁,捧着新摘的花儿跨进前院花厅,对着长辈就换了副讨喜的童言童语作派。
杜振晟才“嫌弃”过陆念稚,此刻见着人却眼睛大亮,端茶斟酒好不殷勤。
他对陆念稚的崇拜、敬爱之情溢于言表。
概因在场唯一的同辈——西府大少杜振益不靠谱,不存在什么长兄如父,是以在杜振晟心中,陆念稚即是四叔又如父亲,他粘杜振熙,也同样粘陆念稚,撒娇之余透露着仰望式的小儿女情。
江氏信任陆念稚,杜振晟亲近陆念稚。
仿佛只有她是以“恶意”揣度陆念稚的坏人。
突然有种孤军奋战的寂寞感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继续悲从中来,磕下一饮而尽的酒杯,就见陆念稚眉梢一扬,睨过来一道眼风。
她只当陆念稚要问总账进度,斜身歪过去,才凑近陆念稚,就听他似笑非笑的耳语道,“别忘了私下找我领家法的事。过完重阳节,来庐隐居见我。”
老狐狸不仅脸皮厚,记性还忒好。
孤军奋战什么的,她认了!
杜振熙暗暗握拳,板着小脸冷漠点头。
陆念稚眸底泛笑意,长指握酒壶,替憋闷小侄儿续杯。
这头水榭里,唐加佳也纤指握酒壶,替诸人一一斟酒,谦虚道,“家下人跑去城郊买来的菊花酿,些微薄礼还请姐姐、妹妹们别嫌弃。头一回见面,我先干为敬,多谢姐妹们相邀。”
她言行得体,即不奉承也不过分亲热,掩袖举杯的动作颇有些爽利劲儿。
江玉眯着眼收回目光,扫过嬉笑应和的杜晨舞三姐妹,只端起酒杯轻抿一小口,就攥着巾帕压上嘴角,要笑不笑的皱眉道,“这酒也太寡淡了些。不说城里,就说十三行里,就有不少远近闻名的酒庄。唐家下人偏往城郊跑,别是私吞酒钱,以次充好糊弄主子吧?唐七小姐倒是实诚人,说是薄礼,还真是简薄。”
融贯水榭的秋风吹起她的鬓发,江玉抬手抚上鬓边珠钗,仿佛方才只是无意间漏出几句自言自语,转眼看向杜晨舞三姐妹,略提高声线咯咯笑道,“五表姐、六表姐和八表妹深居简出,见过的好东西怕是有限。我就不同了,没进杜府前,常跟着先父出外开眼界,就说这头上的珠钗吧……”
她指着杜晨舞三姐妹先前换上的珠钗,又拔下自己头上那柄相似的,略带抱歉的道,“早知姐妹们也戴这样的,我就不戴了。这珠子呀越大越亮越金贵。我这一支,倒压过了姐妹们。是我的不是,珠儿!”
珠儿意会,满脸傲然道,“这样的珠钗,我们小姐还有三支。是我们太太压箱底的嫁妆,临终前全给了我们小姐,平时哪里舍得戴,再宝贵没有了。表小姐们要是稀罕,回头我给几位送去,借几位戴上几天倒是无妨。”
借?
亏珠儿说得出口!
且当着唐加佳的面说只有三支,这可不是厚此薄彼,而是有意针对。
没有男眷在场,江玉掐尖要强的本性暴露无遗。
哪儿来的底气!
再说那城郊买来的菊花酿,哪里是什么寡淡无味!
杜晨柳心下冷笑,但也知道窝里斗归窝里斗,对外时万没有自家人打自家人脸的,忍着气正要开口转寰几句,衣摆就被人暗搓搓一扯。
杜晨舞几不可见的摇头,示意杜晨柳稍安勿躁,正好借此看看唐加佳的性情。
“我唐家迁居广羊府也有十几年了,倒从不知道,定南王府名下酒庄出产的菊花酿,什么时候沦落到被无知小人嫌’寡淡’了。”唐加佳对着杜振熙,尚且直白热情,对上江玉就只剩在家时的骄横了,无缝对接的嘲讽道,“那些真有底蕴、真有品味的,还就爱往城郊外倒腾。不懂还瞎品评,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这酒方子,是定南王自家琢磨的,每年重阳前后对外不过放出几小坛子。没两分脸面,那是求也求不来的。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没想到竟有人无知无畏到见过猪跑,就当自己真吃过猪肉了。好东西白送到嘴里,不识货就算了,还敢谈什么见识。”
她本以为江玉是得宠的表小姐,起先还存着交好的心思,后来一听江玉那声娇出天际的“表哥”,心下又是膈应,又是警觉。
自古表亲出官配,表哥和表妹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简直举不胜举。
防火防盗防表妹。
唐加佳已然将江玉拉进一级黑名单,哪里还会客气?
江玉指使珠儿做打手,她也派出大丫鬟放冷箭,示意大丫鬟撩起裙摆,不屑道,“珠子越大越亮越金贵?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乡下见识!表小姐手里那支连南珠都不是,放到地摊上还有市井小民愿意买。放到十三行的珠宝铺面里,那就是给跑腿伙计玩儿的,连台面都上不得。
自己没眼力介,拿死鱼眼当珍珠,倒取笑起五小姐姐妹的东珠来了。真要说不是,倒是我的不是。五小姐姐妹们无攀比之心,当真内敛可贵。我却是个不知道爱惜好东西的,东珠再稀贵,我这大丫鬟服侍的好,说赏也就赏了。”
她的大丫鬟提着裙摆,露出的绣鞋面上,赫然镶着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玉润东珠。
光泽隐而不露,却足以彰显上乘品质。
要炫富是吧?
她拿东珠给丫鬟镶鞋面,够不够土豪?
不仅土豪,还是真土豪。
江玉不过是西贝货,只嫌不够打脸的!
杜晨芭默默戳了戳头上姐妹同款珠钗,歪头看着那双绣鞋,大眼睛眨呀眨。
杜晨柳憋笑憋到内伤,看着江玉主仆面上开染房,恨不得抚掌称快。
不过她低估了江玉的“能屈能伸”。
“五表姐,我今天就不该出面操持家宴,辛辛苦苦反而接二连三受人编排。”江玉找准目标,直奔杜晨舞而去,攥着珠钗捂着巾帕哽咽道,“我一心为爹娘守孝,不了解外头的吃穿玩乐倒成了罪过。有心认几个闺中手帕交,却因着说错话,就被人轻看踩低,我可真是冤枉啊……”
冤枉你母亲的。
说江玉蠢,是真蠢,要说江玉聪明,也是真聪明。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简直切换自如。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水榭里不止三个女人。
氛围瞬间一路走低,气压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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