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下的狼藉无人收拾,茶渍混合着汤药汇成一条污浊的痕迹,吃进地砖缝蜿蜿蜒蜒,舔上锦杌子的翘头凳脚。
锦杌子上坐着杜振熙和小吴氏,床上窝着杜晨芭。
杜振熙摸着鼻子暗吸一口气,开口想说话,却见小吴氏若有所觉地摆了摆手,灰败的脸正正对着杜晨芭,神色愣愣,落在杜晨芭身上的目光一阵阵发直。
诡异的静谧,越发衬得汤药泼洒出的苦味刺鼻,浓烈得令人鼻头发酸。
杜晨芭扑簌簌滚落的泪珠掉得更凶,小吴氏喊打喊骂她不怕,小吴氏冷静默然她反而心里发慌,哀求地看一眼杜振熙,又小心翼翼去拉小吴氏的手,“娘……”
“晨芭,你问我你为什么不能嫁恩然……”小吴氏目光聚焦,垂眼看向杜晨芭柔若无骨的小手,母女俩交叠的指尖一样冰凉,她的语气也含着不容错辨的凉意,“那我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能嫁给恩然?”
她一开口,杜晨芭精神一振。
“四叔尊着长辈的心意,能接受和吴五娘议亲,同样能接受和我议亲。”杜晨芭慌怕的小脸由白转红,羞涩染上眉角眼梢,交织出一片绯红,“四叔最疼七哥,曾祖母也最疼七哥。只要七哥肯私下帮我,等我和四叔表明心意后……再帮我说服曾祖母,曾祖母点头的事,祖父、祖母也不会反对。
吴五娘能做西府的’表小姐’,我也可以。东府能收留一个江玉,就能再’收留’一个我。到时候我成了东府的’表小姐’,不也和吴五娘差不多……明面上的身份不叫人挑出错来,我就能嫁、嫁给四叔了。”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
个鬼!
杜晨熙一脸错愕:原来杜晨芭根本只有勇,而无谋。
感情复杂,思想简单。
她啼笑皆非,顶着一头黑线无语地看向小吴氏。
“你想学吴五娘?那你可知你要做’表小姐’,就再不是我西府的八小姐,再不能做我和你爹的女儿?”小吴氏灰败的脸也由白转红,羞恼溢出眼角嘴边,交错成一片通红,“你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要嫁。只顾及你自己,可曾顾及过你’喜欢’、你’要嫁’的恩然?
恩然对小七、小十一如何,对你和你五姐、六姐,你大哥又如何?想来你比我清楚,恩然可有对你哪里不同,表露过一丝异于他人的心思?你想要的,别人未必能给,未必愿意给!
表露心意之后呢?你让恩然往后如何自处?又让夹在中间的小七往后如何自处?好,你不在乎陷恩然和小七于不义,你是不是也不在乎我和你爹,连你大哥五姐、六姐也不要了!为了你一声喜欢一句要嫁,是不是连整个西府都要陪着你一起,永世不得在东府面前抬起头来!”
只动口不动手的小吴氏,气场照样两米八。
这番话换杜振熙说,效果不会比作为亲娘的小吴氏更好。
杜晨芭显然受到了成吨的暴击,包裹着飘渺臆想的粉红泡泡被无情戳破,一字一句仿佛重锤砸得她脑子嗡嗡响,迷茫的泪眼左看一眼杜振熙,右看一眼小吴氏,急忙摇头道,“七哥,七哥我只想求你帮忙,没想过要害你。娘、娘,我没有不要你和爹,我也没想过不要大哥和五姐、六姐……”
更没想过,她喜欢的四叔会不喜欢她,会拒绝她。
杜晨芭心里又怕又乱,泪水涟涟的脸上却满是痛苦和决绝,“七哥,娘,如果不能嫁给四叔,我怎么办?怎么办……我喜欢四叔,我只喜欢四叔……”
杜振熙又头疼又心疼,伸手托住哭得几乎要跌下床的杜晨芭,一边冲小吴氏使眼色,一边轻拍杜晨芭的背顺气,柔声道,“八妹不哭了,啊?左右这事我和二伯母已经知道了,有我们在没事的。你先别急,好好睡一觉静养几天,我们再来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我每天都来陪你,好不好?”
怎么解决这件事?
无解。
只盼时间是把杀猪刀,能斩断杜晨芭的情思。
杜振熙安抚为上,表示还是先稳住杜晨芭的情绪,别让她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才好。
“不好。七哥,你每天来陪我,只会让我看着你想到四叔。”杜晨芭倒在杜振熙怀里,抬起头睁着迷蒙的泪眼道,“不会好了。不会好的。”
杜振熙也觉得自己不好了。
怀里的小身板又软又颤,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得闭过气去。
而且,看见她就会想到陆念稚是什么鬼?
难道怪她咯?
杜振熙简直没脾气,只得暗暗咬牙,犹豫着要不要学陆念稚下狠手,先把不能自控的杜晨芭敲晕再说后事。
冷脸旁观的小吴氏却忽然轻笑出声,半是慈爱半是嗔怪地点了点杜晨芭的眉心,“傻丫头,都是心里有人的大姑娘了,哪有抱着你七哥哭闹的道理?快松手坐好,你这样让你七哥怎么帮你?”
诶?
突然有说有笑的略吓人啊亲!
杜振熙一脸震惊的看向小吴氏。
画风变得太快,杜晨芭也一脸震惊的看向小吴氏,边弹出杜振熙的怀中,边转身扑向小吴氏,攥着小吴氏的衣襟二分希翼三分迷惘五分孺慕,抽噎道,“娘,您、您不怪我,厌我了?什么帮忙?您想到法子,愿意让七哥帮我了吗?”
杜晨芭钻牛角尖,小吴氏又钻的哪门子心思?
杜振熙一个头两个大,默默撸了把脸,竖起耳朵凑近抱作一团的母女二人。
“我不怪你,更不会因此厌弃你。你说得对,喜欢一个人没错。”小吴氏垂眸看向杜晨芭,像小时候一样拍哄着杜晨芭,轻声细语道,“我不勉强你,你也别勉强恩然,更别为难小七。喜欢一个人是没错,但能不能两情相悦,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要你七哥帮你,可以。但他只能帮你一件事——不能帮你安排私会,也不能帮你和恩然表白心意。只能帮你制造些机会,在他在场的情况下,给你和恩然相处的时机。你亲眼看、用心看,恩然无意,你也不能再存着不该有的心思。
你扪心自问,可愿做那只顾自己、不顾他人,非要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的小人?你想让恩然和小七难堪,想看你曾祖母老来还要为你伤心吗?
不愿不想的话,只要你肯答应我,守着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以平常心去试探、接触恩然,我和你七哥就给你一次机会。我也不求你立时三刻就死心,只求你能做到无怨无悔。听明白了吗?”
杜晨芭狂点头,又狂摇头,“娘,我不想让你们伤心,谁的心都不想伤。您说话算数,我也言出必行,绝不给您丢脸,也不让四叔和七哥难做。”
她也不想伤自己的心。
不反对她喜欢陆念稚,还帮她多和陆念稚相处,那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
只要能多见见、多看看陆念稚,也许、也许事实和刚才小吴氏质问的不一样呢?
杜晨芭包着泪珠的双眼一瞬亮若星辰。
小吴氏眼脸一颤,抬眼不再看杜晨芭,只揽着杜晨芭按回被窝,满脸无奈的笑道,“现在安心了?听你七哥的,先好好睡一觉,肿着眼睛白着脸皮就不漂亮了,还怎么去见你喜欢的人?等晚膳我再叫你,那会儿眼睛不红不难看了,我再送你回自己院子里去。”
杜晨芭闻言又欢喜又害羞,捏着被角忽闪着大眼睛,抿着唇笑看杜振熙,“七哥,等我养好了精神,我再让大丫鬟去请你,好不好?”
好不好的,这会儿也只有一个选择。
杜振熙扯出个假笑,轻声道,“好。”
杜晨芭努力闭眼入睡的小脸上,干涸的泪痕都透着欢欣。
杜振熙哭笑不得的随小吴氏退出内室。
一番不大不小的动静,外头守门的妈妈、丫鬟不见半点惊慌,更不见乱闯。
只见杜曲、小吴氏的主院风平浪静,可见小吴氏的御下手段,并非表面上能见的那般懦弱无能。
杜振熙敛去心中惊错,只余一脸惊疑看向小吴氏,“二伯母,您刚才说的……是缓兵之计?”
“小七,是我们母女拖你下水,对不起你。”小吴氏未语泪先流,强忍半晌的悲恸、失望和羞愧化作无声的泪水,扑簌簌滚落复又冷然苍白的面颊,极力压抑的声线隐隐发颤,“你说得对,晨芭是女孩子,打不得,打也没用。你提醒得对,越是简单的人复杂起来,就越难解。
心结难解,情思也难解。想靠着动动嘴皮子就劝通晨芭,是不可能了。只能让她自己认清现实,晓得自己的心意和念想不可能成真,她才学得会什么叫知难而退。她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会陪她疯,恩然更不会跟她一样发疯。总要让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什么叫撞了南墙不得不回头。”
不幸中的万幸,杜晨芭感情观有问题,其他言行没问题,不至于听不进人话,真就不管不顾的闹到人尽皆知、天翻地覆。
杜振熙愣愣望着紧咬嘴唇的小吴氏,神思一瞬恍惚。
她没见过小吴氏哭,也没见过江氏哭。
记忆里,只有亡母难产临终前,糊着汗水和泪水的模糊泪脸,看着被急急召到床前的她,最后望一眼她努力抱在怀里,襁褓中哭声震天的杜振晟,抿着带笑的泪水闭上了眼。
彼时她才五岁,朦胧的破碎记忆,亡母微翘的嘴角深刻脑中。
一如此时的小吴氏。
泪水无声,悲恸骇人。
杜振熙心口一撞,垂眸递上汗巾,“您……真要我帮八妹?”
“不要你如何帮衬,你只管冷眼旁观,带她多见见恩然,她就知道’心上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了!”小吴氏不无自嘲的一笑,攥着汗巾不擦不动,划过嘴角的泪水满是苦涩,“你三个姐姐妹妹中,晨芭最像我。腼腆、单纯、内向。如今才知道,天真烂漫,也是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诶?
小吴氏这是骂女儿呢,还是夸自己呢?
笑中带泪的脸上略傲娇是怎么回事?
杜振熙揉了揉眼睛,顿时伤感不下去了。
她想着冷处理。
小吴氏想的是热处理。
还能这么操作?
小吴氏简直实力诠释,什么叫为母则强。
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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