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熙觑着陆念稚漫不经心的笑脸,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如果只是想问背上伤势,没必要撇下杜晨芭,特意领她进内室私下独处。
她的目光一闪,落在盖着陈旧绣帕的匣子上。
夹着雨丝的天光笼罩匣身,漆色更添油亮。
杜振熙抚上匣子,握着矮桌腿挪啊挪,挪得陆念稚占据大半罗汉床的长腿不得不退避,重新曲腿盘坐,二人恢复隔桌对坐的安全距离,她的心跳却悄然加快,抬眼瞪着陆念稚道,“四叔,您有什么话想问的直说就是了,用不着这样捉弄我!”
特意带匣子进来却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关心她的伤势,根本就是想拿话诈她,好让她自乱阵脚。
她怎么就信了陆念稚的邪!
险些被他牵着鼻子走。
杜振熙自以为看透了陆念稚的套路。
殊不知,她依旧只猜对一半。
陆念稚眼中笑意更浓,面上神色却越发漫不经心,顺着话锋捻起绣帕看了看,挑唇道,“你刚才说,外行看热闹。那你告诉我,晨芭这个内行还看出了什么门道?簪子图样定好了,大可让下人送给我看。一块旧帕子,值得你和晨芭顶风冒雨的特意跑一趟?”
一语中的。
不愧是老狐狸,重点一抓一个准。
杜振熙心跳更快,字斟句酌道,“您一向洁身自好,曾祖母总说您最叫人放心不过,不怕您在外应酬行走,招惹出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八妹纯真,但拎得清轻重。她猜,这块帕子,还有这一匣子的东西,是……苏小姐,当年馈赠给您的。八妹不敢夺人所爱,这才请我陪她来送还给您。”
至于受陆念稚力捧的曲清蝉,有余文来这个“故人”在,可以忽略不计。
陆念稚和曲清蝉不涉私情,那就更没有其他花娘什么事了。
这些年来的交际应酬,于陆念稚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吧?
心里没有旧人,何苦一样不落的收着一匣子旧物?
那天她说要帮忙整理箱笼,陆念稚拒绝得那样生硬决绝,是不愿假他人之手吧?
话已至此,她不信陆念稚还能继续装傻试探。
果然话音未落,就见陆念稚笑意渐淡,神色少有的恍惚。
“你和晨芭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夺人所爱’?”陆念稚声音低沉,接连反问似欲盖弥彰,半垂视线透过绣帕落在匣子上,瞧不清眼底情绪,“苏小姐……你不提这个姓氏,我倒忘了,那一位曾是官学上下称道的’苏小姐’……”
能忘记准未婚妻的姓氏,还能忘记座师的姓氏不成?
真忘还是假忘,自己心里清楚!
还真拿她当小孩子忽悠呢!
杜振熙暗暗撇嘴,面上正色道,“四叔,您放心。您心里还惦记着苏小姐的事,我不会往外乱说。”
心里不得不承认,陆念稚如杜晨芭所说的一般长情而深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和陆念稚可以说得上是日夜相对,以前居然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人非草木,少年慕艾。
大概,初恋比较刻骨铭心?
所以陆念稚的心思藏得比较深沉?
不过,她不往外乱说的对象,不包括江氏和杜晨芭。
猜测得到证实,杜振熙砰砰急跳的心渐渐平稳,落在了实处。
陆念稚是因为对苏小姐念念不忘,才单身至今,不肯主动提起亲事吧!
江氏知道后,就能不那么自责了吧!
杜晨芭知道后,就能真正死心了吧!
杜振熙心头一松,暗暗吁出一口长气,却听矮桌那头响起一声轻笑。
“你凭什么认定我心里还惦记着苏小姐?”陆念稚定定凝视杜振熙,曲臂撑在矮桌上,靠近杜振熙一分,就将匣子和绣帕推近杜振熙一分,匣身撞上杜振熙的手,他的额头也碰上杜振熙的眉心,轻笑呵出的气息裹着秋雨的凉意,“你让我放什么心?依我看,你倒比我更惦记苏小姐。
左一句右一句的不离苏小姐。当年你才多大?知道得这样清楚,是听老太太说过,就一直记在心里了?既然如此,与其物归原主,不如投你所好。这些东西,就都转送给你好了。”
这算什么骚操作?
杜振熙愕然,脱口道,“我要这些没用的旧物干嘛?”
对她来说没用,对他来说难道就有用了?
陆念稚不答,只字不提他整理箱笼时,根本没认出这些是苏小姐送他的小玩意,不确定之下只得另外找了方新匣子,一并收拢装好。
此时看着杜振熙又惊又呆,任由他抵着额头忘记避开的小模样,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气杜振熙不开窍,全无吃醋的迹象。
笑自己得陇望蜀,竟忍不住期盼,杜振熙对他能有一丁点异样。
一时兴起拿旧人旧物试探杜振熙的模糊念头,一经明确成型,就落了空。
到底是不知情事的孩子!
杜振熙,和他不同。
他先动了心,就不怕输不起。
陆念稚心下暗叹,嘴里也跟着笑叹,“你不想要,晨芭呢?我看不单你惦记着苏小姐,晨芭也挺在意苏小姐的。之前你们来我这儿盘账画图,偏偏不专心做正事,老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在议论我和苏小姐的事?
晨芭这样好奇,又口口声声说很喜欢苏小姐的针线,那就把这些东西送给晨芭好了?你不想要,也许晨芭想要呢?”
语气揶揄,说的话却令杜振熙笑不出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只顾着杜晨芭的心情,却没顾忌陆念稚的心情。
任谁旧情难忘,被人当面揭开伤疤,都会恼羞成怒!
陆念稚这是不愿承认又不好说破,才此地无银地故作大方,看似一心脱手苏小姐的旧物,实际是想借此堵住她的嘴吧!
她不想要,也得收下!
不能真的任陆念稚转送给杜晨芭!
杜晨芭只会以为,陆念稚已经不在意苏小姐,刚冷下去的心意只怕又会死灰复燃!
念头闪过,杜振熙险些冒冷汗。
一边反省自己行事不周,一边继续顶锅而上,张手抱住匣子道,“您误会八妹了。八妹对您只有敬爱,怎么会非议您的私事?是我先提起苏小姐,她才想到的。长者赐不可辞,刚才是我说话不妥当,您别怪我,这些东西,我就厚颜收下了。”
就当是替陆念稚暂时保管好了!
杜振熙主意一定,笑容透着不自觉的讨好。
陆念稚心口一窒,不轻不重的顶了杜振熙一下,“说不要的是你,说要的也是你。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趁早收好。”
肯为杜晨芭费心费力,怎么就不知道分一点心思用到他身上?
心里这么想着,顶开杜振熙额头的动作,同样透着不自觉的迁怒。
杜振熙捂着额头笑,不以为意之余,越发肯定陆念稚是故作大方。
她真的收下东西,陆念稚又舍不得了吧?
男女情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兜着匣子和绣帕的袖袋简直重若千钧,杜振熙决定少掺和为妙,果断滚下罗汉床,表示“问话”的时间太长,杜晨芭该等急了。
她想遁走,陆念稚就随她一起出内室。
经过隔扇旁的百宝阁时忽然出手,取下一支小巧瓷瓶塞进杜振熙手中,交待道,“府里经营的药铺,出名和盈利的是生药材。那些送进府里的成药再好,也只是相对而言。桂开想不到,你也跟着疏忽大意。化瘀膏和药酒都别再用了,用这个。”
瓶身绘着花鸟图,还印着一方闻名遐迩的印章。
出自西北有名的医馆。
更是有钱都未必买得到的独门跌打药。
这样稀缺的好药,显见不是立时三刻能弄来的。
杜振熙默然接过,脑子有些晕。
是陆念稚早有准备,还是他的珍藏品?
不管是哪一种,她貌似把陆念稚想得太坏了些。
试探绣帕的事是真,想问清楚她的伤势也不假。
他是真的关心她的伤势。
她不该偷偷骂他毛手毛脚的。
杜振熙脸颊微热,很愧疚略感动。
然而感动不过三秒,就觉得眼前一黑,肩头压上猝不及防的重量。
“小七,你背上的药酒味,我已经记在脑海里了。”陆念稚倾身靠上杜振熙的肩头,偏头枕在杜振熙一侧颈边,深深嗅一口,一开一合的嘴唇隔着立领的锦绣衣料,温热的气息一层层传递进杜振熙的脖颈皮肤,“你要是不听话,没有乖乖换药仔细涂抹的话,就别怪我做事粗鲁,扒了你的衣裳亲手帮你上药。”
到时候管杜振熙是面皮薄害羞,还是死要身为七少的体面,他可不会再客气。
半调侃半威胁的话语落进耳里,听得杜振熙狂起鸡皮疙瘩,顿时抖了三抖。
深觉自己简直吃饱撑的,跟陆念稚瞎感动个鬼!
她决定收回前言。
不用她多想,陆念稚根本坏得浑然天成,根本坏得冒泡泡!
逮着机会就要捉弄她!
陆念稚也是个吃饱撑的!
杜振熙表示很气,被压迫的肩头本能僵直,噏合着嘴角骂不得,一时气得忘了反应。
她没有立即甩开陆念稚,鼓鼓的腮帮子却泄露了她的满腔憋闷。
陆念稚忍不住笑出声。
太有趣了!
他没有取错名字,小奇和杜振熙真的好像。
每次都被他逗得炸毛,每次都不敢真的奋起反击。
只能憋着,忍着。
等消化完情绪,还得敬着他尊着他,做出一副乖巧听话的小模样来。
怎么会这么有趣?
即便他没有其他心思,单是这样一如既往的逗弄杜振熙,就足以令他心情愉悦,心生满足。
他不是一向奉行堵不如疏的吗?
之前能放任自己亲吻杜振熙。
现在也能放任自己喜欢杜振熙。
他,喜欢他。
不必憋着,不必忍着。
只需要循序渐进。
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当下不需要费神纠结。
念头如乍然绽放的花,盛开在他的眉梢眼角。
他眉眼舒展,唇瓣越发贴近杜振熙的脖颈,笑声低而缓,“小七?怎么不回话?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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