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妈妈再次噎住,哭中带笑的老脸有一瞬扭曲,表情变化可谓精彩纷呈,偏江氏和江妈妈“好心”询问的内容她一个也不能认下,许是急于开口解释,一张老脸肉眼可见地一抽又一抽,“前亲家那样黑了心肠、脏了名声的人家,哪里肯轻易放过我们大小姐?
他们自家灰溜溜搬回祖籍,指着带我们大小姐一起,不定还要怎么磋磨人!我们太太慈母心肠,哪里舍得大小姐再受苦,拼着脸面不要闹到前亲家族里,才为我们大小姐讨来一条生路。
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以前只恨亲家母面甜心狠,累得大小姐嫁过去没过过好日子,头几年连生养都吃力,许久没能有个喜信。后来好容易开花结果,偏偏又被屋里人闹得不安生,大小姐生的一子一女都没能站住……”
没有子嗣牵扯,怪不得能顺当和离。
江氏和江妈妈齐齐了然,互相飞了个讥讽的小眼神。
她们虽恶趣味地堵了苏妈妈两句,但有一句话并非反话:苏先生也许于人情世故上有不妥之处,但于文人风骨上,确实有高洁之名在外。
他最终默认苏小姐另攀亲事,对方除了和他有同科之谊、提携之恩外,家风品性合该堪配他的独女苏小姐,不至于如苏妈妈所说的如此不堪。
官场倾轧,孰是孰非难以说清,到了苏妈妈嘴里,苏小姐的前夫家一倒台,就成了十恶不赦的人家。
即便不全是假话,也有夸大的成分。
苏妈妈在刻意黑前亲家。
按理说苏家回归,真想和杜府重修旧好的话,该由苏先生这个一家之主出面,先和陆念稚碰个面打声招呼,才轮得到后宅妇人出面。
而投拜帖的是苏太太,好话坏话满嘴跑的是苏妈妈。
当年就是这二人出面不义在先,现在又是这二人直喇喇窜到她面前。
她们想干什么?
苏先生又知不知情?
江氏想到这里兴致大失,表示看完苏妈妈的独角戏,好奇心已然满足了,遂果断端茶。
江妈妈立即送客,扶着苏妈妈就往外走,“听你这么一说,这些年倒是发生了不少事。赶巧老太太这里收着不少好药材,你带些回去给苏老爷、苏太太补身子。才刚回来,合该好好休养休养。”
半点不提苏小姐。
既然要休养,就别来杜府瞎蹦哒了哟亲。
苏妈妈哪里不懂江妈妈的话外之意,接了药材倒真成上门打秋风的了,不接同样得罪人,进退两难之下只得感激地收下药材,谢字才出口,江妈妈就风也似的转身走了,卡得苏妈妈被满肚子未尽的话语再次噎得阵阵羞恼。
她跺脚离去,盘算着如何回去复命,一张老脸笑得又僵又硬。
江妈妈眼前仿佛还晃着苏妈妈尬笑的老脸,回转来和江氏感叹,“虽说三十年河东,但苏家如今这作派,实在是难看。如今倒要庆幸,当年四爷没和苏小姐做成夫妻。否则有苏太太这样的岳母,又有苏妈妈这样的屎棍子,两口子的日子还不定怎么乱呢!”
只怕夫家一倒就闹着要苏小姐大归的,也是苏太太。
苏先生对内一副软骨头,这次恐怕也只是一味顺着老妻。
当初要悔婚的也是苏太太,如今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活该。
江氏幸灾乐祸了一会儿,也跟着叹道,“你说恩然是不是得罪了月老?一个两个的,都闹得有始无终。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活到看见恩然娶妻成家那一天……”
一个苏小姐一个吴五娘,哪个江妈妈都不想多提,忙咋咋呼呼的唾道,“您可不兴这么咒自己的!您呀,将来不仅能看见四房兴旺腾达,还要抱上小七房的玄孙、玄孙女才是!”
江氏呵呵笑,晚膳一见杜振熙,又开始唉唉叹,“昨晚你不问,我倒还没觉得,恩然怎么就忙到连家也没空回?他座师回乡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他知道没有?说来官学既然已聘请苏先生为师,定南王府也该得着信儿了……”
官学接收的是学子,送出去的就是预备官员,官场多以同科、同乡抱团,一多半学子都将和岭南民生息息相关,定南王身为藩王,自然把控着官学的师资。
当年杜、苏两家的事没有闹得太过难看,一因陆念稚的态度,二因定南王对苏先生学识的看重。
官学肯重新聘请苏先生,定然有定南王的默许。
身在定南王府的陆念稚,或得了知会,或也赞成此事。
杜振熙不知陆念稚做何感想,她只知自己此刻的心情,略复杂。
尽管江妈妈的转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作为旁听者,都觉得苏小姐这亲事悔得,简直得不偿失。
好苦好可怜的样子。
忘性大的八卦群众若是听了苏小姐的亲事后续,八成会为苏小姐拘一把辛酸泪。
就是不知陆念稚听了以后,又会是什么想法……
杜振熙神思不属,嗯嗯啊啊的陪江氏用完晚膳,回到霜晓榭只觉身心俱疲,倒头抱着棉被想事情,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像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惊讶地看着身穿喜服的陆念稚头顶幸福光环,一步步走向穿着嫁衣地女子,长指挑开红盖头,露出一张模糊的俏脸。
她几乎下意识的就认定,那张尘封记忆中模糊的脸,是苏小姐的。
苏小姐笑中带泪,陆念稚失而复得,二人举杯勾手,扬起脖颈在一片喜炮声中喝下合卺酒。
杜振熙脖颈一梗,顿时被恶梦吓得惊坐起,攥着被角大喘两口气,才发觉已然天光大亮。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都不认得苏小姐的脸,怎么会做这种梦。
她了解陆念稚,好马不吃回头草。
虽然陆念稚是老狐狸不是老马,但陆念稚是个爱吃嫩草的老牛!
而且现在的陆念稚,已然不爱红装,爱“男风”。
杜振熙瘪着嘴自认嫩草,那么陆念稚,能坚定地做她的老牛吗?
她该相信陆念稚的,不是吗?
杜振熙想到这里不由一愣。
她相信陆念稚,陆念稚相信她吗?
陆念稚凭什么相信她?
她甚至,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陆念稚的心意。
杜振熙瘪着的嘴角瞬间僵硬,正脑子混乱间,就听桂开在外禀报道,“七少,大少来了。”
不等杜振熙穿戴完毕,就听杜振益喊着“七弟”,自来熟的往二进院落里钻。
杜振熙整装迎出去,就见杜振益手里晃着厚厚几本账册。
她开始忙码头船队的事后,奉圣阁里的当铺营生,就交给了杜仁和杜曲,杜振益卯足力求表现,便接手了账册管理,半个月来霜晓榭核实一次收支。
当铺物进钱出,物出钱进,掌事的又是东府名下的管事,倒不怕杜振益偷动手脚闹幺蛾子。
杜振熙只当杜振益是来交差的,刚想请人坐下说话,就见杜振益一脸激动的凑上来,随手把账册往桌上一拍,八卦道,“七弟,你猜我刚才从外院过来,在门房那里瞧见了谁?”
能令杜振益有兴趣的无非两件事:钱和女人。
既然是在门房碰见的,那就是女人了。
杜振熙顿觉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就见杜振益急不可耐,卖关子卖到一半就自己破了梗,“苏小姐!那个和四叔议过亲,最后嫁去京城的苏小姐!”
他比杜振熙年长,记事起没少听苏先生的事,也曾见过几次苏小姐,甚至还曾私下跑去官学,偷看过苏小姐。
能令杜振益感兴趣的女人只需一个条件:美。
杜振益回想着刚才的惊鸿一瞥,意犹未尽的自顾自说道,“听说昨儿苏家的管事妈妈就来过?七弟,你听说了没有?苏家丢了官,苏先生又去了官学任教。苏小姐大归娘家,叫夫家磋磨得膝下空虚,外头都传开了……”
杜振熙懒怠听杜振益老调重弹,握拳抵嘴干咳一声,直指重点,“苏小姐……很美?”
她问得突兀,却戳中了杜振益的点,半点不觉古怪地秒答道,“美!”
不怪他现在越来越觉得珠儿好。
这女人啊,还是得经过事儿才能显出风韵来。
就像那苏小姐,虽嫁过人又有个寡妇的名头,却半点不削弱身为妇人的美,反而另有一种小姑娘没有的风情。
“可真看不出来,苏小姐只比四叔小两岁。”杜振益一开口险些蹦出出格字眼,惊觉眼前是他招惹过的七弟,忙硬生生改口道,“听她在原来的夫家过得那样不得志,倒看不出半点被磋磨的痕迹。所谓天生丽质,大概就是指苏小姐这种人了。”
说着想起陆念稚,不由弹舌道,“怪不得四叔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当年会肯应下苏家这门亲事。”
少年慕艾,苏小姐年少时指定比现在更美更嫩,他表示理解陆念稚当年的选择。
杜振熙则表示出对杜振益的不耐烦,打断杜振益的溢美之辞道,“人呢?”
杜振益反应了三秒,才明白杜振熙问的人是指苏小姐,顿时惋惜道,“往清和院去了。七弟,你怕是无缘瞧见美人了。苏小姐来杜府,要拜见也是拜见老太太,可轮不到我们这些少爷。”
以前只觉得杜振益不着调,今天才知道杜振益好烦人。
尤其是那张噏噏合合的嘴,简直狗嘴吐不出象牙。
杜振熙眉头微皱。
心头这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那个恶梦,她才会对苏小姐的到来这么……不安?
杜振熙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个令人不快的想法。
江氏也摇摇头,原本还带着礼貌微笑的脸冷了下去,抬眼问江妈妈,“我这个老婆子是快死了还是怎么着?怎么我自己还没感觉呢,这一个两个就连着往我跟前哭个没完?”
昨天是苏妈妈,今天是苏小姐。
话没说两句就开始哭哭啼啼。
嚎谁的丧呢!
江妈妈心下同样厌烦,心领神会的赔笑听着江氏自黑,果断不接话。
下首低头抽噎的苏小姐身形一僵,掩在巾帕之下的俏脸,转瞬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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