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爱你的时候我说了算
时间缓缓流走,窗外晚霞璀璨,火烧般的云彩,好似橘红黄亮的颜料搅和在一起,染出一条条流动的彩带。
病房里的男人始终昏睡着,他那双闭着的眼睛,不时地连带着眉毛,紧紧皱成一团,偶尔发出一阵细微的喘气声,像得了哮喘的病人,一呼一吸都不能顺畅。
他睡着了,却又好像再次掉进水里,周围又黑又暗,只有头顶一点零星的光,鼻腔里灌进咸的海水,呛得他胸腔疼。
四面八方的海水排涌挤压,逼迫得心脏都在疼……
渐渐地他放弃了挣扎,任由海底暗流将自己拖着往下沉,往下沉……
沉着沉着,他看见了她,那个在莲花池子边玩水,扑通掉进水里的小攸,她还是五六岁时的模样,穿着一条编织吊带的黑色裙子,在他眼前飘着。
她的头发像海里的植物,柔软又光滑,他终于沉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使劲抓,却怎么也抓不到她。
他看着她越飘越远,向着远处的黑暗飘去,他知道她最怕黑夜里的海,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吞噬着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愿一个人飘到黑暗里去,于是他开始手脚并划,极力向她追去,他听到她在叫他,“季临川,季临川……”
他扯着嗓子,拼劲了力气,回应她:“我在这儿,小攸……”
“我在呢……别怕……”
小攸!
小攸!
莫莉听到一声呼喊,赶紧推门进来看,季临川猛地睁开了眼,他两眼发直,手握成拳,紧紧抓着被单,一动不动。
“季哥,”莫莉试图让他放开紧紧握着的手,“医生说,你是短暂性休克,应该是昨天头部受到冲击,留下了短暂后遗症,你不能再情绪激动,季哥,你得安安稳稳休息一段时间。”
休息?
季临川木讷的眼神停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静,终于,等他想起昏倒前的激烈争吵,才转动眼睛,看了一圈,沉声问,“她人呢?”
那个打晕他的女人呢?
“她……走了。”莫莉犹疑了片刻,补充说,“一直没回来。”
“走了?”
季临川干裂的嘴唇,笑了,嗓音暗哑,越笑越大声,夹杂着几声猛烈咳嗽,到后来他闭着眼,眉骨锁着,眼尾溢出了泪,他说,“走得好,走得好啊!”
欧阳妤攸!
我让你如愿,我让你永远不必再回来!
林秘书接到通知,紧急召集梵森律师团,为季总拟定了一份协议书,连夜送到了医院。
莫莉等在楼下,花坛边抽着烟,见林秘书来了,问她,“怎么样?季总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吗?”
林秘书面色凝重,手里攥着一个文件夹,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季总不会是脑袋摔坏了吧?”
连季夫人听到消息都吃惊不已,电话打到梵森律师团,连连确认了几次。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莉扔下烟头,吹着最后一口烟气,从林秘书手里拿过文件袋,“明天让律师也来一趟。”
“知道了。”
……
和住院部的井然有序不同,医院急诊部永远是急促,混乱,步履交杂。
一间十人病房,到处拥挤不堪,乌泱泱围着不少病人家属。一张靠近门口的临时病床上,躺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
她是被住院部的医护人员送进来的,治疗后昏睡半天,也没有家属过来看一眼。
混乱的病房里人来人往。
欧阳妤攸醒来看着眼前的境况,病房内满是陌生人,她躺着的那张床和隔壁病床之间的空位里,一个打地铺的肥胖男人,侧着身正睡得呼呼作响。
整个病房里充斥着各种味道。
鞋子,被褥,消毒水,吃过的橘子皮,还有床铺下放着的小便盆……欧阳妤攸瞬间被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得愈发恶心,她撑着床板,虚弱地下了床。
护士正好过来查房,见她醒了,匆匆把她扶回了床上。
她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哦,是我们一个同事把你送来的,医药费她帮你先付了。”
她虚力点头:“谢谢。”
护士关切叮嘱:“你现在情况特殊,我们没有给你用药,输了两袋营养水,你得多注意啊,你是不是见红了?”
“嗯?”见红?
是指那裙子上的血……
护士小声劝道:“别说三周,就是前三个月都不能同房的,你还是让你老公克制点,再不小心……”
护士一张一合的嘴唇,在她眼里变成静止的画面。
声音扩散,后面她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终于明白林昇心疼的眼神,为什么执着让她离开季临川。
可这种事,连她都稀里糊涂没搞明白,怎么怪得了他?
那一晚,欧阳妤攸就在那间混睡着十几人的病房里,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夜里她实在睡不着,就裹着衣服坐在急诊室的走廊里,看着来来往往送来急救的病人,耳边回荡着远远近近的哭声。
有孩子,也有大人,有女人,也有男人……
因为急诊,事发突然,那些送来的人,也许自己都不知道,会突然有一天,两眼一闭,就再也见不到那些想见的人了。
看着哀伤悲痛的一张张脸,欧阳妤攸忽然觉得,好像在生死面前,别的都不紧要了。
那些纠缠不清的恨意,情仇。
那些你欠了我,我没还你的债。
那些偏执,憎怨,恼怒……到了这里,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她能不能再重新努力一次?
天一亮。
欧阳妤攸回趟家取了钱,将费用托给急诊室的那个护士,请她转交。
她去附近最有名的茶餐厅买了早点,拎在手上。
她来到住院部,103号病房。
莫莉一身黑色风衣,目光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侧身腾出空让她进去。
病房里站着一位穿正装的男人,斯文有礼,戴着黑框眼镜,忽然挡在了她面前,将季临川整个遮在身后。
视线受阻,她看不见他。
那人神情正式,将一沓文件递上来,请她确认签字。
亮白的纸上,赫然印着五个字。
离婚协议书。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听到胸腔内微弱的心跳声里,还携着另一个更小的声音,逼着她服软,一声一声,让她心头一揪。
欧阳妤攸颤颤地推开那人,走到病床边,淡声问他,“这是你的意思?”
季临川不看她,伸手将旁边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透明袋,往桌上一丢,说,“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拿去吧。”
拿去吧。
他靠在床头,目光始终没有扫过她,颓然道:“以后爱去哪儿去哪儿,愿意见谁就去见,你是死是活,都再跟我季临川没半点关系!”
“你,自由了……”
欧阳妤攸摸到那个透明袋子,那是她余下的所有证件,那是她拼死拼活想拿回来的东西,她紧紧攥着,胸口的某处堵得心慌。
她回头对那律师说,“你出去!”
那人看向季总,得到示意,才转身离开。
关门的声音刚落下,欧阳妤攸摔下袋子,扬起手臂,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
“季临川,你混蛋……”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那力道却很重,打得他的脸扭向一边,口腔内混着一丝血腥味,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斜着眼盯着她笑,嘴上挂着冷冷的讥讽,“谁不混蛋,你找谁去。”
她狠狠瞥了他一眼,双臂紧抱着自己,黯然背过身去。
望着窗外,调整呼吸,纤细的手指抚上脸庞,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良久,她终于回过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到床边,把打包回来的早餐拿出来,四方的透明盒子,里面是精致小巧的点心。
揭开盖子,一盒盒摆好,放在小餐桌上。
拿出筷子给他。
季临川抬眼看她,眼神中略显疑惑,那双象牙色的筷子像被定格了一般,停在他眼前,半响,季临川还是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夹起一个滚圆的水晶虾饺。
他审视着那晶莹剔透的食物,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目光冷意,忽然把筷子一扔,哗啦落到地上!
“欧阳妤攸,老子不是在跟你玩过家家,你见好就收吧,不用跟我这儿玩虚的。”
她坐在椅子上,视线瞥向一旁,“我想离婚的时候你不答应,现在你要离,我凭什么轻易就答应你?”
季临川振臂一挥,将桌上的食物掀翻,柔软的虾饺从床单滚落,一小碟切块红枣糕全落到了她衣服上,他厉声道:“欧阳妤攸!你什么都跟我对着干,连离婚也要唱反调是吧!”
她只轻微地一颤,站起来,抖落衣折上的食物,转身去拿扫把清理地面。
见她无动于衷,只默默垂着头,把沾在床单上的残屑用纸巾捏起,用塑料袋将打包盒收拾好,再一下一下把散落在各处的小东西扫进垃圾桶里。
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毫无用处!
季临川猛地掀开被子,走下床拉住她的手,将扫把从她手里扯下来,用力一扔,砰一声,摔打在墙上。
“我要说几遍你才明白!”他攥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说道,“我们结束了……我承认我输了!老子耐心耗尽了,终于等到心累的这一天,往后再不想纵容你!而你,总算盼到头了,既然已经如了你的愿,何必再摆出这副模样惹我生气?”
他加重了口吻,冲她怒吼道:“你骂得一点没错,老子就是贪财好利,从没把你当回事!老子就是知道颜潼有问题,但一样要用她!你不是委屈了?好啊,去找那个你心心念念的林昇,他懂你,他干净,他不唯利是图,你他妈的走啊!”
“拿着你想要的,想去哪儿去哪儿!永远不必再回来!”
“季临川!”欧阳妤攸甩开他禁锢的手掌,恨不能再给他一巴掌,见他额头上暴起血管,又想起昨天她失手打晕他的那一下,她克制着情绪,低声道,“你冷静一点……”
他斥声道:“老子这辈子,从没这么冷静过!”
病房的门推开了缝,莫莉冷眼望着,生怕昨天的事再重演,时刻紧盯着房内的情况。
终于。
季临川松开她,无力地坐在床边,两手搭在膝盖上,他的视线绕过她,静止看着某处,那双眼睛像夜晚的湖面,好似波澜不惊,暗光灼灼,却藏着一股很强大的力量,让她惧怕。
季临川抬起头,揉着眉心,哑声说,“欧阳妤攸,我累了。”
再也不想跟你吵了。
他。
放过她了。
欧阳妤攸眼眶酸楚,晃动着眸子,缓缓拿起那个透明袋子,最后看向季临川:“好……我走……”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出医院,又是怎么从白天走到了傍晚,她路过一个十字路口,顺着报刊亭侧面的墨绿色铁墙,蹲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红绿灯交替,一个亮了,一个就会灭。
它们永远不会同时出现,同时消失。
就像两颗灼热的心,永远碰不到一起去。
最后他说,“欧阳妤攸,知道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话语权,因为在这场婚姻里,老子才是付出最多的那个,爱你的时候,我说了算,现在……也是老子说了算!”
他最终没忍心说出那三个字。
可她知道。
不爱了……
一样是他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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