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收到通知时路渺盯着公告栏晃神了好一会儿。
她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哪怕肖湛昨晚已意有所指,她也没想到会严重到直接淘汰。
她知道她做得不够好,但是这样的结果还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公示栏前围了不少人,都是同批进来的同事。对于这样的结果,有人庆幸,也有人同情,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和担心。
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早有了感情,谁也舍不得谁离开,但盖了戳公示出来的结果,基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渺渺,要不我陪你去找刘副问问怎么回事吧?”姚玲玲与路渺最要好,看着路渺褪尽血色的脸,总有些担心。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路渺怎么会被淘汰,她明明那么认真,那么优秀,演习时还意外破获了一起藏毒案。
路渺点点头,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心很慌,也有些难堪,转过身时脚还打了个趔趄,腿有些软。
明知道结果已定,找刘副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她不能不找他,那是她唯一可能留下的机会。
刘副就在办公室,肖湛也在,他们早已拟好了一套应对她的说辞。
“路渺,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很认真负责,这很难得。但咱这行不比其他,可以悠着来,咱是时刻把命拎在手上的,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你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应急反应和应变反应确实欠缺了些,这恰恰是最致命的。子弹不长眼,它不会等你反应过来了再朝你飞来。”
路渺微张的嘴因这一番话而抿紧,他已经告诉她答案了,这就是她被淘汰的原因,她的应急能力和应变能力不行,她不适合。
她是知道自己的问题的,一直都知道,她天生比不得别人反应快,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被嫌弃愚笨,不机灵,也不灵活,笨手笨脚,在徐家如此,在路家也是。
她已经很努力在克服了,她以为她已经没问题了,她没想到还是没能跨过来。
浓浓的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很难受,她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行,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路渺……”放缓的嗓音稍稍将她唤回,她抬眸,入目处是刘副略微不忍的眼神,她以为会有转机,但他出口的话却掐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他说,“路渺,应急只是一种本能。至于应变能力,有些人可能就是要受先天因素影响大一些,比如多血质的人就会比粘液质的人应变能力高一些。我们在做职业选择和人生的其他选择时,除了考虑客观条件和个人兴趣外,可能还得考虑一下,个人的应变能力,是否适应这样的职业选择,你说是吧?”
先天吗?
她嘴唇翕动了下,看着他的眼睛睁得圆大,有些湿,想反驳,终是无从反驳起,她犯的错误是如此明显。
“刘副……真的不能……再……再给我一个机会了吗?”细弱蚊蚋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几分怯生生,人看着也有些可怜。
刘副几乎要收回决定,却还是逼着自己缓缓点了头:“恐怕不行。”
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喉咙有些哽,却还是低低地和他道谢,没敢再强求。
淘汰,便意味着离开。
她还在集训期,住的集体宿舍。
路渺第二天上午就从宿舍搬了出来。
她家不在安城市里,从学校毕业就直接进了警队集训,在安城没房子,她也没钱,被淘汰得太突然,她没地方去,不得不先回家。
她家就在安城郊区农村,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班车。
家里很破,只有三间屋子的小平房,墙壁已经被风雨腐蚀得斑驳,到处是青苔。
她有三个姐姐,都早早嫁了人,嫁得不远,都在周边村子里,最大的也只比她大四岁。
嫁得近,嫁得也不好,自然也常常带着孩子回娘家住。
她回到家时她二姐和三姐都在,各自带着孩子,就在屋前的空地上坐着,邻居几个大婶也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路渺和她们都不熟,她五岁多才被送回了这里,在那个年纪的认知里,她一直觉得她的爸爸妈妈就是徐迦沿爸爸妈妈,从她懂事起她就是叫他们爸爸妈妈的,因此他们扔下她开车走的时候,尽管她很恐慌,很害怕,但一直相信陈琪说的,他们会回来看她,会来接她回去。
她一直在等他们,也一直害怕他们不回来接她了。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恐惧,她接纳不了她们,也融入不进去。
很多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怯怯地看着他们,也不敢说话。
她的母亲,算不得对她好,也算不得差。
这个家太穷,连着四个女儿,就是养不起了才把她送人的,没想到又被送了回来。
家里突然多了她一张嘴,她母亲额头的褶皱只增不减。刚开始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不说话时,她还试图过来和她说话,但她那时太小了,也完全适应不了这种突然被扔下的恐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任她怎么哄怎么劝,她就只是怯怯地看着她,不敢说话。
慢慢地她也没再管她,这样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家庭,她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等待她的接纳,她对她只有摇头叹气,和指派一些小活儿给她做,比如喂喂鸡,喂喂狗。
那时唯一会陪伴她的就那些小动物,以及她的弟弟,路小成。
路小成小她一岁,她刚回来时他也还小,大概因着年龄相近,他爱蹭到她身边,在她面前叨叨个没完,看她鼓着眼睛看他不说话他也不敢说了,就安静地陪她蹲角落。
她很少说话,但很乖,几乎是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那时真觉得,她乖乖听话了,她的爸爸妈妈会来接她的,她很想回家,也很想回学校。
如今她长大了,再没有小时候那种无助和恐慌,但到底是不太熟,因此看到坐在家门前的家人和邻居时,她也只是打了声招呼而已。
她的突然回来让她们很是诧异。
“怎么突然回来了?”她母亲问。
“队里……放假了。”
她们没再追问,她回了房,屋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又不是过年过节的,放什么假啊。”
“我家小四也在里面实习没听说放假啊。”
“你帮我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好。”
“诶,小四啊,渺渺说队里放假了你怎么没回家啊……什么……不是放假……哦哦……”
“他怎么说……”
“说是被开除了……”
……
屋外传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交谈声再起……
“怎么就给开除了……唉……以前就说这孩子笨,不是读书的料,小成非得退学让她去……”
“妈,你小声点……小成都那样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要不是她非得读书小成也不会……现在小成没了她又这样,还指望着她能……唉……”
……
低低的叹息伴着丝压抑着的哽咽。
路渺站在房间桌子前,听着外边刻意压低的细碎的交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像堵着股什么,越发地难受。
旁边的窗上挂着个老旧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你能不能带我回去找我妈妈……”
“我想回学校,可不可以让我去找我的同学们玩……”
六岁的她偷偷拽着她母亲的裤脚,小声问着她。
八岁前她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偶尔说起也只有这两句,每隔两个月她觉得她已经很听话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地去求她,但她直到八岁才上的学。
她看着别的小朋友背上书包上学,她抽噎着拽她衣角,说她想去学校。
她从三岁上幼儿园,一直到五岁半突然被扔回这里,她那时想的还是想回到幼儿园,她喜欢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喜欢放学后抓着铁门站在校门口,一遍遍地念着那句“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的广告词,一边等着她的妈妈来接她。
那一次路小成也帮她拽住了她母亲的手,仰着头,帮她求着她的母亲,说他想要和姐姐一起上学。
她的母亲最后答应了他,拼着连生了四个女儿才有的儿子,她对他几乎予取予求。
路小成……路小成……
路渺手指轻碰着风铃上的玻璃,玻璃已经有些碎了,她被割了下。
路渺看着指尖上慢慢沁出的血丝,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
“你的应急和应变能力确实欠缺了些……应急是一种本能,应变能力有些人确实容易受先天条件影响……”刘副的话还在耳边。
路渺看着手指上的小伤口,不明白怎么又被割到了,她明明碰得那样慢了……
她三姐推门进来,看她站在窗口出神,叫了她一声。
“你没事吧?”
她问,有些担心刚才的讨论让她听到了,但看她又像惯常的样子,只茫然地摇摇头,又放下心来。
她和这个妹妹感情亲近不起来,可能是因为被抱养过的关系,记忆里她就是这种愚愚笨笨,迟钝,反应慢的样子。
心里叹口气,已听到路渺缓缓道:“三姐,我晚点还得回去,今晚可能不能留在家里吃饭了,一会儿别煮我的饭了。”
她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而后点点头:“好。”
路渺当天下午便回了安城,她刚毕业,没什么钱,实习期也没什么工资,也给她爸妈寄了些,身上就只剩下两千块钱。
安城单间普遍800起,押一付三,她连房子都租不起,不得不在网上找了个小旅馆,很破,25一晚上,连窗户都是坏的,只有一块板险险挡着。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木板搭起的旧床,床底下被各类杂物塞得结结实实。
许久没清理的缘故,屋里不时散发出阵阵腐臭味,像老鼠尸体的腐烂味,不重,还可以忍受。
路渺没什么心情,搁下行李箱,已心不在焉地在床上坐了下来,压得老旧的床板“咿呀”作响。
床边的桌上搁着台同样破旧的小风扇,估计是上任房客离开时忘记关,一直在“咔擦咔擦”转动着。
风扇前半部分护罩已不见踪影,扇叶正以着很慢的速度在一下一下地转动着,很慢,慢到路渺以为她伸出手就能轻易抓住扇叶,但并没有。
指尖伸过去,被扇叶划了道口子,细细的刺疼感从神经末梢传来。
路渺有些怔,这么慢的速度她还是抓不住。
难怪刘副会不要她。
她根本就不适合这个行业,一直以来她都知道的。
大学入学第一年,她的体能训练几乎就没及格过,尤其是灵敏度,她似乎天生就反射神经比较长般,别人遇到危险总能马上警觉起来,她就是不行。她瞒着所有人,每天晚上偷偷去训练场训练,好不容易才渐渐有了起色,而且似乎在越来越好。至少在她看来,是越来越好了的。
原来并没有。
可是她不能离开缉毒队,也不想离开。
她还没找到路小成,还没把那些人一个个绳之以法。
这么多年,她唯一执着的,不过是成为一名缉毒警。
每天没日没夜地学习、训练,逼自己去识别各类毒品,就是想着毕业后顺利进入缉毒队。
明明已经进去了,她以为她的努力终于得到认可了的,没想到……
路渺不知道还能怎么提高自己的反应能力。
视线还停留在转动着的扇叶上,指尖上的刺疼也还在。
如果她能抓住它们……
手颤颤巍巍地朝它伸过去,快接近时,又因忆起刚才的刺疼瑟缩了下。
嘴唇微微抿紧,路渺盯着那扇叶看了会儿,还是将手伸了出去,刺疼再次袭来,她缩回手,又试,又被割了下,再去试,再被割到,再试……
一整晚,路渺几乎就在那试着抓那风扇叶,从第一档调到最高档。
她不知道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她就想不断地给自己刺激,让自己敏感起来,也想告诉刘副,她的应急反应和灵敏度是可以后天训练好的。
天快亮时她终于能抓住最高速旋转的扇叶,人很困,满手伤痕,心里却是满足的,她至少找到了一个说服刘副的理由。
下午时她去找了刘副。
刘副看到她时有些意外,他知道她昨天已经走了,他还在猜测她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了。
她依然是咬着唇怯生生看他的模样,整个人状态看着很不好,眼睛有些浮肿,布满血丝,眼神却是倔强而坚韧的。
他冲她微微挑眉:“路渺,有事?”
她习惯性地咬唇,轻轻点头,看着有些胆怯,却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想请刘副再给我一个机会。”
刘副眉梢挑得更高。
她局促地绞着手指:“能……先借我个风扇吗?”
“……”
刘副奇怪看了她一眼,却还是从办公桌下移出了把小风扇,交给她,看着她将插头插上,一个晃神的功夫,却见她已将手伸向高速转动的扇叶。
乔泽刚好进来,面色微微一变:“做什么?”
突然的出声吓到了路渺,一个失手又被扇叶割到了。
“脑子没事吧?”乔泽上前一步,视线落在她脸上。
路渺抿着唇没应他,眼睛专注看着转动的扇叶,手冷不丁又伸了过去,在乔泽和刘副阻止前,已牢牢捏住了扇叶。
她抬起头,看向刘副:“刘副,您告诉我,应急是本能,应变能力可能受先天因素影响大一些。”
“可是我觉得,这个真的可以后天练好的。”她松开了捏着扇叶的手指,垂下的视线重新落回转动的扇叶上,“像这个,也是要考验速度和反应能力的,一开始我也抓不住,可是练习过后,还是可以抓住它们的。”
音落,手也再次伸向扇叶,但刺疼感未及袭来,手腕已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
她愣愣扭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俊脸。
乔泽单手推开了风扇,另一手还握着她手腕,视线也落在了她手上,看到嫩白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时,眉心拢了拢。
那几根手指几乎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伤口密密麻麻,还渗着血丝,几无一处完好。
他视线落回她脸上。
“没发烧吧?”另一手掌贴向她额头。
温热的触感落下时,路渺窘迫地后退了一步:“我没疯的。”
人又看向刘副:“同样的道理,您担心的问题我也是可以通过后天努力避免的,我真的不会拖累任何人的。能不能再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如果第二次考核还是不行,您再淘汰我行不行?”
刘副看向乔泽,眼下的路渺也傻得让他有些头疼,也有些心疼,那泫然欲泣又倔强的小眼神,让他平白生出一股罪恶感来,心硬不起来也狠不起来,想着这事是乔泽起的头,轻咳了声,干脆把事推到乔泽身上:“路渺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你很优秀,但淘汰这个事呢,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
瞥了眼乔泽:“……你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吧。”
路渺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转身看乔泽:“是你让他们淘汰我的?”
乔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们只是出于对你的生命负责考虑,这个队伍不需要无谓的牺牲。”
路渺抿着唇不说话,仰着头看他,腮帮子微鼓,看着有些委屈,还有些气鼓鼓,活似他欺负了她似的,像是要哭出来。
“路渺。”他叫了她一声,很冷静。
“我……能不能去看看路宝。”她突地开口,有些迟疑,又有几分怯生生,以及忐忑,像生怕他会拒绝。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点点头。
这里距离他家约二十多分钟车程。
这次乔泽亲自开门,路渺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侧。
一路回来,她都是沉默而安静的。
门打开时路宝依旧站在门口摇头摆尾地等他们。
路渺终于有了反应。
“路宝。”她冲它勾了勾手。
它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路渺在他身前蹲了下来,和它的小脑袋轻蹭着。
乔泽看着她,确实极喜爱动物的样子。
“先进屋吧。”他说。
“哦。”路渺抬头冲他应了声,又看向路宝,摸着它的小脑袋:“路宝,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路宝“嗷”了声。
路渺站起身,看向乔泽:“我回去了。”
乔泽黑眸缓缓眯起。
她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就走,路宝屁颠屁颠地跟上。
乔泽:“路宝。”
路宝没理他,依旧屁颠屁颠地跟着路渺走。
乔泽两手交握着环在胸前,偏头看路渺:“路渺!”
路渺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回头回了他一句:“什么事?”
乔泽瞥了眼他的狗。
路渺:“你把它叫回去啊。”
转身走了。
路宝也摇着小尾巴跟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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