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茹背着琴盒, 步履从容走出考场, 完全不知道身后那位中央民族学院的教授正在打她的主意。
在外头等待的陆妙见她出现, 偷偷把扭曲不成形的矿泉水瓶扔掉, 慌忙跑上前要帮她背琴盒。
“怎么样, 没紧张吧?考过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想吃什么?”陆妙紧紧抱住戚茹的胳膊, 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戚茹脚下微微一顿,右臂一阵酸麻,不动声色拂开陆妙的手将琴盒交给她后, 说道:“谢谢,不用喝水。随便吃点就行,我想快点回到临安, 有点累。”
《空山鸟语》听起来是好听, 难度也只有七级,却是刘天华大师创作的难度最高的一首曲子。因为要模仿鸟鸣声, 曲目中含着大量的快弓, 不断换把跳把对于左手要求反而更高, 左右手想要达到和谐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戚茹昨晚只练习了两遍也有这个原因, 对于目前的她, 这首曲子对身体负担还是太大。幸好上辈子她是个演员,装起来似模似样, 谁也没有察觉她的难处。
外头等待的考生还有很多,不方便聊天, 两人快速走出文化宫, 司机早早等候在那里。
“小姐想去哪里?附近有家西餐厅,环境很好,适合放松。”
陆妙瞪了司机一眼,“不去。”司机太没眼色,戚茹家境不好,肯定没有去过西餐厅,用餐礼仪不对是会被人暗暗嘲笑的。
“我们去湘菜馆吧,吃水煮鱼,管饱。弹琴很费体力的,以前我哥每次弹钢琴要不了半小时就喊饿,吃个不停,你一定也饿了吧。”不知不觉中,陆景行又被黑了一把。
“好。”戚茹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棉衣,一双手在棉衣底下相互揉捏,减轻肌肉酸痛的症状。
陆妙本来还想和她聊些什么,见她闭眼,只得玩起了手机。她不缺钱,家里也不限制她玩电子产品,果4一出,陆家父母就从美国邮了一个回来。只可惜网速不好,也没有多少可玩的游戏,她只用来听歌。
文化宫附近没有湘菜馆,司机翻出名片盒,找出一张纯黑的名片。开着导航去了一家私房菜馆。这家私房菜馆的主人是陆妙父亲的好友开办,只是自陆家父母出国,两家就断了联系。
私房菜馆建在公园附近,长江支流在此处经过,行人可以就近垂钓,菜馆也能第一时间买到鲜活的淡水鱼。
能开得起私房菜的人都不是没有背景的人,接待的客户非富即贵,戚茹还没进门,就发现外头的停车场停了不下五辆豪车,陆家的奥迪S在里头成了档次最低的。
陆妙看着周围的豪车没什么太大反应,拉着戚茹往前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司机,让他去和服务员交涉。戚茹跟着陆妙走进门去,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装修仿古,服务员统一青色旗袍,桌椅是原木,碗碟是青花,天花板上是反吊的油纸伞。
二层有一个单独的平台,站在一楼大厅抬头便能看见有人坐在上头弹琵琶。
“有点意思。”弹琵琶的是个年轻男人,曲子戚茹略有耳熟——《春江花月夜 》。大厅没有别人,戚茹抬头愣生生往上看,不经意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三位,这边请。”服务员登记过陆妙的信息后,带着她们往二楼走去。包间与包间之间相隔甚远,适合谈话,也适合欣赏音乐。
“你想吃什么?”陆妙问。
“你点吧,我不挑食。”穷人家的孩子没资格挑食,她什么都能吃。最饿的时候,咽过馊掉的馒头,也喝过河水。
菜还没上,琵琶声便停了。戚茹顺着之前的方向望过去,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张高脚凳。
冷不丁听见陆妙问她:“你在找潮生哥?他应该是去后厨了。”
“潮生?”
“对啊,他是这家老板的儿子,我以前和他一块玩过。潮生哥就因为这个名字,一直很喜欢《春江花月夜》,主动要求学琵琶。王叔叔也不管,还专门在这给他劈出一块展示台,让他每个周末来表演。这么多年,习惯还没改,他不腻我都听烦了。”
“那是人家的兴趣,我们也管不着。”
“对啊,所以我才不和他打招呼,要不他又要唧唧歪歪。我怀疑就是因为学琵琶,一个好好的男生看起来一点都不man。”陆妙固执地认为琵琶是导致江潮生个性绵软,喜爱唠叨的罪魁祸首。
戚茹觉得有些奇妙。原以为在国内,学习民乐的人很少,可自己却遇见了这么多。今天去考级的人暂且不说,陆妙的哥哥算一个,这位算一个。上个饭馆都能遇见弹琵琶的,也算是缘分。
等饭菜一上,戚茹便把琵琶男抛在了脑后。早吃完早回家,她有点想奶奶,也想早点回家把参赛的作文写完。能不缺课就尽量不缺课,请假条看来是没什么用处了。
临走的时候,戚茹没想到在湘菜馆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卢伟乔和乐团的老友约在私房菜馆吃饭,却意外看见了上午考级的少女。
“喏,就是短头发那个。”他推了推友人,一边说一边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又变成了那个仪表堂堂的教授。
“你好,是戚茹对吧。”卢伟乔记住了这个名字,甚至将她参赛的报名表复印了一份放在包中。当时还可惜戚茹走得太快,现在正好碰见,自然不能放过。
“是您?老师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戚茹有些意外对方会叫住她。
几人站在楼梯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卢伟乔快速说明了来意。
“我想看看你的二胡,不知道方不方便?”
话一出口,卢伟乔就知道坏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虽然知道那把琴头是喜鹊的二胡很珍贵,应该是‘那位’的作品,但应该循序渐进。
旁边的中年大叔暗暗在卢伟乔腰上掐了一把,然后替他圆场:“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朋友喝了点酒,说胡话呢。我们没有恶意,因为在文化宫见过这位小朋友,欣赏她的才能而已。”
司机戒备的动作卸了几分,但眼里依然蕴含着不满。哪有陌生人直接上来要看人二胡的,何况二胡都没拿在身上。
戚茹倒是不怕,见有人正在往这边走,似乎是要下楼,她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二胡放在后备箱,因为急着赶路,要是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一起去车上看看。”
卢伟乔一时纠结起来。他的水煮鱼才吃到一半,一会就凉了。好友看不过眼,推了他一把,直接把他送下了楼梯,省去了纠结。人才比吃重要,这位怕是真喝多了。
陆妙紧紧握着戚茹的手。她不认识这两位,生怕他们是骗子,悄声说道:“你小心点。一会你只能让他们看,不能摸,别让他们抢走了。林爷爷很少给人做乐器的,被抢了你都没地方哭。”
戚茹哭笑不得。
一个能坐在考级评委席上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是骗子。跟着林启光学了许久,她知道林启光的制器手艺在国内数一数二,会被人发现也是正常。说明对方是个识货的,比别的评委更有眼光。
“我知道,会小心的。”
卢伟乔虽然喝了酒,不代表他聋。被小女孩当成骗子,他也只摸了摸鼻子望天。他出门没带名片,身边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说自己是教授对方可能更不相信。
“二胡在这,您看看。”几人坐进车里,开着暖气,琴盒打开,一把雕花二胡出现在众人眼前。
陆妙死死盯住两位中年人,生怕他们夺门而出,已经脑补了一场夺宝大戏,而自己,就是拯救戚茹的英雄。
卢伟乔从内|衣兜掏出眼镜戴上,轻轻摸了摸琴筒和琴皮,仔仔细细观察了琴头上栩栩如生的喜鹊,最后在琴杆上摸到一个不起眼的圆形刻痕,颤抖着道:“没错,一定是他。可算是找到他了。”
戚茹心里一颤,觉得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该不会,他们要找林启光的麻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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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惊无险回到临安,戚茹首先去了趟林家。陆妙跟着一起。
“小七回来了?来来来,喝茶,和我说说。”小七本是林启光对戚爷爷的称呼,人已作古,但戚茹并不介意和爷爷共用一个小名。毕竟叫‘小茹’有些村土气息,她也不乐意被人叫这个。
将茶杯握在手中暖了暖冰凉的手,戚茹突然问:“林爷爷,您认识一个叫卢伟乔的人吗?”
林启光沏茶的手微不可见抖了抖,但一滴水都没有溅出。
“你见到他了?”
戚茹还没回答,陆妙便抢了话头:“林爷爷,您真认识啊?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吓我一跳。”
“怎么?”
“考级的时候他是评委之一,后来吃饭时又碰上了,他看了您给我做的二胡后认出来是您的作品。”
“这样啊。他居然会去看考级?”堂堂教授,中央乐团的首席,居然会来这个小省份看学员考级。
卢伟乔在京里多少人追捧,来这边肯定也是为了公事,说不定是来剧院巡演。但省会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他怕是因为无聊才去考级那边看看,又或者是,他感受到了圈内青黄不接的危机。
那些国宝级大师年事已高,像戚爷爷一样因为各种意外死亡的人不少,新一代至今没有看见出色的人才。民乐比赛从前年才开始办,两届过去,金奖银奖的人都是业余选手,能颁奖出去也是因为有同行的衬托。
“您和他之间有什么过节吗?”看卢伟乔咬牙切齿的模样,戚茹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仇。
“哪能。不过是躲了他们二十多年。”林启光乐呵呵,有些得意自己隐藏得好。
躲了二十多年?!
陆妙和戚茹都觉得神奇。林启光深入浅出,除了制器买材料之外很少出门,偶尔去陆家蹭吃,完全称得上是老年宅男。
“现在被他们发现,会不会有麻烦?”
林启光眨眨眼,露出一抹笑,“不会。躲了二十多年,足够了。”他现在这么老,谁还敢让他去管理乐团。二十年前还有可能,现在……
哼。
“不讨论他,你考试也累了吧,赶紧回家休息,明天周一,你还要去学校。都回吧。”
林启光收起茶杯,没了泡茶的心思,下了逐客令。
两人搓着手走出林家大宅。南方不用暖气,天冷大多烧炭,尤其是林家这样古色古香的大宅院,一般都用炭炉或炭盆。炭烧的足,一到室外,巨大的温差让戚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陆妙二话不说把毛绒绒的粉色围巾卸下,圈住了戚茹。
“小七姐姐,送你的考级礼物。不要嫌弃,很多人想要我还不给呢!”Burberry的围巾,二手卖出去都能卖到一千以上。戚茹连条围巾都不给自己买,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她才不是好心。要是,要是戚茹冻病了……谁来和她聊八卦练口语呢。
司机先生送戚茹回到老街,小巷里没有多少行人,大伙一般窝在家中猫冬。这要是夏天,肯定能引来一阵围观。老街这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汽车了,即便有偶尔路过的,车主也是厌恶地赶紧离开,仿佛这几条小巷子里藏着吃人的怪物。
戚茹没带钥匙,拍了几下门却不见奶奶来迎。正要继续喊,隔壁突然响起几声狗叫。
“汪,汪汪!”
名角儿不断撞门,但屋里传出两声吼叫,“安静!”徐宏把名角儿用狗绳栓了起来,这才带着它来给戚茹开门。
“回来了?走吧,把琴放我这,去接你奶奶再回家。”
“奶奶去哪了?她病好了?”戚茹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果然,徐宏冷笑两声,吓得名角儿都不敢叫了。
“好?好个屁!你一走,她就去厂里工作了。还说什么制衣厂马上就搬走,多一天就多一天的钱。可拉倒吧,再病一场药钱都不够贴的。快走。”
戚茹赶紧把二胡放下,在小巷中狂奔。到达制衣厂之后,却没在工作台上看见奶奶的身影。
老板娘见到戚茹向她招手,乐呵呵塞给她一把瓜子,“你可算来了。没让你奶奶做事,让她和我一块烤火嗑瓜子呢。怎么,怕我吃了奶奶呀!”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戚茹松一口气,把瓜子放进兜里,跟着去找奶奶。果然在制衣厂的厨房门口看见了坐在小板凳上剥瓜子的奶奶。
厨房里煨着汤,比家里还暖和些。老板娘为了奶奶,费心了。
“奶奶,走吧,我们回家。”戚茹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围在奶奶脖子上,冷风呼呼灌进领子里,她眉头不皱一下。
她没对奶奶说重话,是她没用,如果戚家足够有钱,谁会愿意大冬天出门工作。就像徐宏和陆外公,在家里逗猫摸狗,吃喝不愁。
还有一年半,一年半之后,西北老街拆迁,那时她们就有钱了。只求这个冬天不再下雪,赶紧过去。
老板娘送两人出门,正好遇上牵着狗来的徐宏。她看看徐宏,又看看被孙女嘘寒问暖的戚奶奶,摇头叹了口气。制衣厂就要搬走了,恐怕她是没机会见到这两人有圆满的一天。
回家路上,戚奶奶先发制人,“你考试顺利吗?有没有受委屈,我听说有些考试要给评委塞钱,咱们家没钱,会影响你的成绩吗?”
刚问完她又笑起来,自问自答道:“我们茹茹是个乖巧有才的,不用给老师送礼也能有好成绩。走,回家奶奶给你熬骨汤喝。”
徐宏跟在两人身后,眼神凝在前方矮小的身影上。小巷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委屈的狗吠,似乎在唱一支哀怨的歌。
安顿好奶奶,得了她绝对不会出门,在家好好烤火的保证后,戚茹才放心上学。
她连夜赶了一篇作文出来,主题便是二胡。十年来练琴的心酸,以及练琴带给她的乐趣,统统用最朴实的文字写在了作文中。
她不会什么华丽的语言,一手字写得还不如小黄,只好花了一块钱去打印店里打印一份,才交给地中海。
“好,不愧是我看中的学生。以后再有这样的活动,你可要支持学校事业啊。”地中海才不管稿件质量,四中很久没出过得奖的学生,想来最近成绩下降的戚茹也写不出太好的文章。只要数量达标了,他就不发愁。
戚茹点头:“我会的。”但据周怡的消息,初三下半年是集中冲刺中考的阶段,根本不会有什么活动要初三的学生参加。口头答应又不会少块肉,说说而已。
星期一的第一堂课是英语,女老师难掩喜色,将教鞭猛地往黑板一敲,“同学们安静!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早读才刚结束,好不容易有个闲聊的时间,因为她提早进教室而结束。同学们敢怒不敢言。
小黄在底下冲着戚茹嘀咕:“她能有什么好消息。又不会发钱给我们。戚茹,你有没有发现她最近……”
戚茹一个头两个大。上周地中海把小黄小绿两个人的座位分开老远,连传纸条都不能。戚茹坐在了教室正中间的最后排,左手边三个位置之后是小绿,右手边却直接是小黄。
“黄腾岳,能不能闭嘴?”眼看着小黄要将话题扯到老师面色蜡黄是不是因为晚上夜生活太多,她及时让人闭了嘴。
腾岳腾岳,多么好的寓意,小黄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字。
老师没发现底下人的小动作,依旧在展望美好未来。
“我们班有两名同学进入了全国中学生英语能力竞赛的决赛,楚格,戚茹,让我们为他们鼓掌!”
小黄刚才还郁闷戚茹凶他,现在又拼命鼓起掌来。他没本事参赛,他的手足参赛说出去也倍有面子。
兄弟如手足,戚茹就是他的手脚!
戚茹要是知道自己被人比做香港脚,肯定一拳过去让他不能生活自理,然后再当他手足。
齐瑞秋在底下红了眼,一面嫉妒戚茹,一面又为楚格开心,还未自己没进决赛而悲伤。
以后,是不是老师就单独给他们两个开小灶了?是不是两人就要在一起了?他们的小孩肯定长得很像楚格吧,毕竟楚格对戚茹那么好。
她越脑补越伤心,忍不住抓着同桌俞云的胳膊哭了起来。
楚格没在意,他咧着嘴回头看向后排,却看见一黑一黄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十分亲密。
他几乎是立刻黑了脸。
戚茹不觉得有多开心。决赛于两周后在省会进行,她又要跑去省会。这一回去的人少,如果周怡没进决赛的话,她就要和不认识的女生住在一块了。
好在周怡没让她失望,下课后从一楼跑上五楼,和她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你知道吗?我就比分数线多了零点五,零点五!老天一定是被我的诚意感动了,天呐,好想哭怎么办?”
课间十分钟并不长,不够周怡痛痛快快哭一场,于是她抱了抱戚茹,又快速回到了自己班上。
英语老师因为这件事对戚茹更加上心,变本加厉暗示她这两周把物理化学放一放,用两周拼搏一下英语,戚茹没搭理她。
若真是那样,地中海又该找她麻烦了。
戚茹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戚奶奶,让她多个事情来乐呵。可刚到车棚,就看见涂森魄咧着嘴等她。
“嘿,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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