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喝斥周漾滚出去，被病痛折磨得够苦了，人快不行了都还要被指责一顿，我才不想受气。

　　当我开口，周漾的手恰好就在这时停在了我的眼尾，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擦去溢出的泪，我愣了一愣，他抢先一步开口，声音变得非常温柔。

　　“小榆姐，很生气吗？是不是想打我？那你快点好起来，我等着。”

　　这傻子……听不懂我的说的话吗？

　　我真的已经快不行了。

　　我嘴张着，喘气的速度又急又响，脑袋偏了偏，看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缓缓的说：“周漾，我知道我很差劲，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可不可以请你看在……”

　　“我不！”

　　我都还没说完了，他立刻就拒绝。

　　“小榆姐你别想了。”他不满。

　　“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不答应就算了，我不会再求你。”我也生气了，仗着快要油尽灯枯了，我心里有气都不憋着了，想怎么发泄就怎么发泄。

　　“我说小榆姐你怎么不睁眼，原来是不想看见我，我告诉你，我今天就呆这里，哪怕你赶我，我都不会走！”

　　周漾跟我耍无赖，我……我居然耍不过他。

　　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不行，我连动手指的力气都很吃力。

　　我抿紧嘴不说话了，他爱走不走。

　　很快，我就知道周漾留下来有多折磨人了，他是个话痨，嘴巴就没停过，一直说一直说，跟和尚念经似的，贼烦！

　　“生气就不理人，小榆姐，你不说话，就听我说好了。我攒了好多的话想跟你说，想问你这七年怎么都不回来看我，连霏霏都不要，我还以为你有多爱霏霏，没想到你更狠，生而不养，这是做孽。我记得我劝过你，你为什么不听呢？没有霏霏多好，你想走，我其实不会留。”

　　“是你让我重新定义家，当你跟我说要留下孩子，我心里也下了决定。我要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不能让我的悲剧在下一代重演，没有你，我这辈子准备孤独终老，结什么婚啊，一个人过着多好。”

　　“你生霏霏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知道你也害怕，你在待产室紧张得手都在发抖，我进去陪你，你眼睛都是我，看到我居然松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就放松多了。我当时就觉得好神奇，你竟然把我当成了家人。我能感受到，你依赖我。我想一直陪着你，医院不允许，我只能站在门口等。”

　　“护士把霏霏抱出来吓了我一跳，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还是个女儿。我发怵啊，这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我担心你醒过来看见女儿长这样会不会吓着，我该怎么安慰你……我想了好多安慰你的话，女儿长得丑也不怕，我努力赚钱，等她长大就可以去整容。嫁不出去，咱俩就养她一辈子，不会让她受委屈。”

　　“你坐完月子，我就要走，因为我要回学校继续读书，没学历就踏入社会，辛苦不说，还挣不到钱。我回学校没闲着，我时时刻刻都记得我有个家，家里有你和霏霏。我每天早上五点就开始做兼职，有课上课，没课就出去打工。接了很多翻译的活，熬到两三点也不舍得睡，心里就想着多挣一份钱，你就能吃得好一点。”

　　“我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恨不得一天再多几个小时。熬晕头就吐了口血就，同学和老师把我送进住院，我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想着快出院，多大点事啊，我好着呢，我不能倒。我倒了，我的小榆姐和霏霏怎么办？”

　　周漾的声音平缓没有一丝起伏，轻描淡写的说着过往的事。

　　我却不能淡定，他今天说这么多话，就只有一个目的。

　　“周漾……别说了，我知道你很好，没有我，你依然可以照顾好霏霏。”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不然小榆姐怎么会走？我拼了命地想要撑起一个家，你走了，你还把霏霏留给我。你当我是什么？这一年的生活都是假的不成？尤其是霏霏还病着，我又找不到你。我恨啊，凭什么你就解脱了，我就被要困住。我才不要照顾霏霏，我把她丢给我妈，只要她过得不好，我猜你一定会回来把她抢走。”

　　周漾变得很委屈，语气都变了，“我等了一天又一天，沈飞有句话说错了，小榆姐，我只是交女朋友，我没跟她们上过床，我不敢碰。我怕碰了，你回来就不要我了。”

　　“……”

　　我讪讪地闭上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等啊等，等了很久发现霏霏快被我妈养成野孩子了，我害怕了。你知道了，你会骂死我的。我不管再把霏霏交给我妈，霏霏也不认我，我花了一年，才让她放下防备喊我一声爸爸。我开始到处找你，好多人都跟我说，你死在外面了，说得有模有样。我才不信，你那么恨我，就因为我是周志明唯一的儿子。”

　　“我报了警，我到处发寻人启示的帖子，有很多人跟我打电话，我都信，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就是找不到你。后来我找到你了，有人私信给我，说你在S市，是一个富二代的情人。我不信，我跑去S市，我到处打听那个富二代，还找了私家侦探，他给了我那多照片。”

　　“小榆姐，我辞掉北京的工作，带着霏霏千里迢迢跑来上海，呆了两年。”周漾哽咽着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去找你，我不知道你住哪儿，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认我，还要不要霏霏了？等你满二十九岁，我终于敢找你了，我想着你都快三十，严清轩总该嫌弃你老了。我挣了很多钱，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我千方百计地找门路去见你，我想带你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流得稀里哗啦。鼻子热乎乎的，一股铁锈的甜腥味自喉咙口蔓延出来。

　　我咳了起来，耳边听到周漾痛苦的喊声。

　　“小榆姐不要走，活下来！活下来……医生快来啊，她又出血了！医生——”

　　我很痛，身体痛，心也痛。

　　我想活下来。

　　无论多痛，我都想活下来……我不要霏霏成为周漾的负担……

　　我要他得到解脱！

　　……

　　我撑着一口气，哪怕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我都能感觉到，周漾他一直在陪着我。

　　医生陆陆续续给我换方案治疗，我最难受的时候，出气已经非常很困难了，我迷迷糊糊听见了霏霏的声音。

　　很细小，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后来，我又感觉到她在牵着我的手，周漾在教她说话。

　　“我…会…会……活下去……”

　　不管意识是清醒还是昏迷，我都会反复说这句话，而且我快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了。

　　小树和老爸出现的时间明显比周漾要长，我偶尔都会怀疑周漾是不是我凭空捏造臆想出来的，其实我一直在家。

　　或者成为植物人的其实是我？

　　“小榆，爸爸有些话想问你。”

　　“啊？”

　　“周漾是谁？”

　　周漾，是谁周漾啊？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很熟悉。我失神地思考，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小榆姐……”

　　“谁在叫我？”

　　爸爸担心地问我：“小榆，你怎么了？”

　　“爸，你没听见吗？有人在叫我……他喊我小榆姐，小树要么喊我大姐，或者姐，不会喊我小榆姐。”

　　“你呀，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没休息好？我没听见有人喊你。”

　　“我听得很清楚，真的有人在喊。”我双手捂住耳朵，那道声音仍旧能传入耳，声音很悲伤，很痛苦。

　　会是谁在叫我呢？

　　我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他是……周漾。

　　“我……我……要活下去……我答应过他的，我要活下去！”

　　爸爸拿手摸我的额头，“小榆，你在说些什么啊？爸爸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我看着爸爸，哽咽着说：“爸爸，我暂时不能跟你回家了，我要好好活着，因为……因为周漾在等我。”

　　“周漾是谁？”面容模糊不清的爸爸问我。

　　我怔了怔，微笑着说：“你女婿。”

　　“女婿？！”

　　“爸爸，你走了以后，我就嫁人了，他的名字叫周漾，是周志明的独子，我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我知道我嫁给他要遭报应，死了也会下十八层地狱。但我现在真的不能死，爸爸，你会原谅我吗？”

　　“什么死不死的？我家大宝贝要幸福快乐的活着，周漾要是对你不好，你跟我说，爸爸帮你揍他。”

　　我想着反正是梦，我可以把心底那个秘密告诉爸爸。

　　“他对我还好，我……我很喜欢他。”

　　“可他好像不喜欢我，他非常恨我，我要活着，我要自己养霏霏。”

　　*

　　治疗换了几种方案，很幸运，其中有一种进口药成功地抑制住我的排异。

　　我神志渐渐清醒，一天比一天好转，再度恢复了光明。

　　周漾瘦了很多，下巴都尖了，人很憔悴，眼睛周围都是黑乎乎的。

　　等医生说我可以吃流食的时候，周漾亲自熬了粥喂我。

　　我看他手里端的碗，那都不算是粥，完全是米汤，白白的。我太久没有进过食，光是看着也饿了。

　　周漾拿勺子喂到我嘴边。

　　我张嘴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吧唧了下嘴。

　　周漾仿佛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手抖得厉害。眼睛里全是狰狞的血丝，霎那间，眼底迅速蓄起了一层水光。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情绪突然崩溃了，哭得像他妈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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