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当日,任胭见足了辜廷闻的兄弟,包括那位遁出红尘的四爷,换了身齐整的僧袍坐在席间,同大哥说话还不忘念一念佛号。
辜家大爷廷昱穿身军装,正襟危坐,始终沉默着,大多是听辜廷衡在说闲话,只是在任胭露面时吩咐身后跟着的侍从官送了份红包。
沉甸甸的匣子托在掌心里,辜廷衡顺手挑开了未合紧的盖儿,露出里头一副首饰和六封银元:“咦,大哥哥出手竟这样阔绰,贫僧却分文没带,罪过罪过!”
辜廷昱扫了他一眼,不得不命侍从官重新跑一趟,又捧了个大些的匣子来;辜廷衡趁机给塞任胭手里,挤眉弄眼:“弟妹收好,大哥哥寻常小气得很,再叫他给要回去!”
被调侃的大爷面无表情,接茬听戏,偶尔侍从官俯身同他讲话时,才会缓和些神色。
辜老夫人伴着丈夫来,身后携着各房的姨太太,戏楼上的小辈儿纷纷起身问候,那侍从官只沉默着俯个身,退到人后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打他走,辜廷昱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任胭的心思弯弯绕绕,身边这爷们儿还握着她的手勾勾挠挠:“瞧见了?”
多新鲜,她又不傻!
不就因辜大爷的爱好才叫爹妈给撵到关外去的,这样喜庆日子再张扬是给寿星老儿添堵,大爷不在乎归他的,她能跟后头起哄么?
任胭微侧了脸,小声儿:“什么?”
辜廷闻要笑不笑的模样:“母亲唤!”
辜老夫人正慈爱地对他招手:“……来,上这儿来。”
她身侧坐着辜廷望,下手空着张椅子,是给辜廷闻留着的。
辜廷闻上跟前,先给母亲拜了寿。
老夫人笑容可掬:“好,坐下吧。”
身后的老妈妈福福身,低声:“老夫人,时候也不早了,我陪任小姐上后厨,给搭把手去?”
“去吧。”
任胭站在最后,离了热闹的人群,也没惊动了谁。
老妈妈伴着她走,意有所指:“任小姐今儿最忙,怎么还得空上了戏楼?”
虽出了热孝一年有余,可终归丧期未过,不能上寿星跟前冲撞喜庆的,辜家有这样忌讳,老妈妈在委婉地敲打她。
任胭扑了扑衣襟子,装作不明白事儿:“得空,也就来了。”
不软不硬地回了个钉子。
老妈妈面色不改,笑着奉承:“怨不着街头巷尾说任小姐是大师傅的气度,年纪轻轻就能调度妥当这样的大局,咱家里头年长些的管事儿都不及您,您未来不可限量!”
任胭咂么这话里的意思,再转头看着她:“借你吉言。”
不接话茬么,这通挤兑还有什么趣儿,老妈妈闭口不言。
一来任胭沉得住气跟她较劲儿,二来她指派起人手确实游刃有余。
萃华园加上鸿雉堂的大师傅加起来三十来号,还有帮案数十,后厨里头灶膛火眼儿都在点上,砧板案上的活计流水一样叫人眼花缭乱,可从无错处。
加上偌大的厨房只听着刀具器物磕碰,连声咳嗽喷嚏都不闻,老妈妈跟任胭后头转悠遍里外,也难免心悦诚服。
彼时,任胭换下那身新衣裳,卷了衣袖子亲自做大菜,她跟在旁边瞧姑娘家的手艺,啧啧称奇。
这股劲头儿还未过,她一乜眼瞅见膛火边上教徒弟的麦奉辉,心下吃惊,可还没来得及胡乱琢磨,就听任胭开了口:
“您在这家里是老人儿了,寻常是告诫小辈儿分寸的!”
说话的工夫,她压根儿没抬头看她,手底下的竹片刀舀了调过了香料的鸡芽子,正小心翼翼地抹在修成毛笔样的猴头菇片上,香醇四溢。
老妈妈心下一凛,小声回话:“知道了,太太。”
任胭没再言语,笑着取了一只通红的靖远圆辣子,片了十二根红丝,分别压在猴头菇笔顶尖儿,做了栩栩如生的挂线。
这是孔府菜里的一品御笔猴头,前些时候她刚听辜老夫人讲过,却没想到竟亲眼得见了。
她再看任胭时,早已不敢轻视。
中晌的席面开,可后厨里仍旧忙得喘不上气来,肖玫捧了碗要去喂麦奉辉,大师傅不大好意思,吃了一口接茬忙活儿去了。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上任胭跟前。
任胭挑衅似的同麦奉辉对视一眼,优哉游哉地吃着喂来嘴边的饭,惹得肖玫翻白眼儿:“我瞅您这也没活儿,您长俩手做什么来,往天上扑棱吗?”
任胭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惹您爷们儿一场妒忌,多划算!”
肖玫嗤之以鼻,把勺子抽回来:“甭吃了,您家七爷可大驾光临!”
通过窗子,恰好能瞧见人来。
禾全跟后头拎一食盒子,肖玫瞧见了老大不痛快:“怕你家太太饿着么,不能够,她是个大肚女罗汉,打早上到现在可就没住过嘴!”
小伙计闷着头笑。
辜廷闻带着任胭上园子里头暖和的阳光下,石桌上铺了几样饭菜,都是她寻常爱吃的:“再吃些,要站到半夜里头。”
任胭笑眯眯地掂起筷子:“知道我辛苦,七爷不给赏钱?”
他从兜里摸出钱包,放姑娘手里:“给的。”
她心里熨帖,吃饱了就开始作妖:“也没点消食的物件,好撑!”
禾全变戏法似的奉上两串大糖葫芦,一串红果儿,一串海棠果儿,红艳艳得能馋出口水;更甭提冰花糖汁里头还裹着豆沙茸和核桃枣泥,酸甜的香气。
辜廷闻收拾了碗碟要走,碰碰她的脸:“仔细倒牙。”
“这就走了呀!”
她握着两串糖葫芦,年画娃娃似的趴在那儿,撅着嘴撒娇耍赖。
辜廷闻好脾气地逗她:“怎么,嫌少?”
“连点饭后甜品都没有,至少给蒸个酥酪,烤块蛋糕啊!”她撅着嘴嘟囔,“你这样给人当爷们儿,不够格儿……”
话没讲完,就被他亲了一口。
她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发困,叫人轻薄了,还似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辜廷闻瞅她发傻的样儿,乐:“够不够,七爷这儿的甜品多着!”
“走吧您!”
她嫌弃地抹抹嘴巴,甩袖子撵人:“臭德行!”
他笑,握一握她的手,离开。
离了院子,辜廷闻戴回眼镜,禾全替他收了眼镜盒,小声说话:“成先生回来了。”
“哪儿?”
“刚进永定门,还没上家呢,说是下半晌准来。”
辜廷闻嗯了声:“看好了院儿,别惊动太太。”
中晌饭吃过,男客坐在正堂里说些公事私事的,辜老夫人则领着女眷或乘船或登山游逛园子,寻个地儿吃了茶听了小曲再回戏楼里坐着,眼看日头就要西沉。
成世安是这时候领着太太和孩子露的面,大件小件的礼物送了两车,拜寿的词说的热闹,叫长辈捧腹大笑,寿宴里该有的喜庆一分不差。
他自幼和辜廷闻交好,辜家的长辈都与他亲近,拉了手叫上身边坐着;他挑来挑去,往辜廷闻身边一歪不肯再挪地方。
哥儿俩么,谁也不曾怀疑。
可成世安的笑却收了收:“最后一回,我帮你!”
“知道。”
辜廷闻也并没有多话,执起茶杯吃茶。
兄弟情深也不及世事磋磨。
任胭听说成世安来,是传菜的小伙计碎嘴,说成太太是个大洋马,个儿高皮肤白,卷卷的金发像个百货商店的布偶一样。
北京城里娶洋太太的爷们儿并不多,大伙儿好奇,多问了几嘴,眼瞧着天就黑下来了。
六点钟正式走菜。
任胭摸出怀表,打开表盘,还有一刻钟。
她里外看了几眼菜品,略放下心来,正要问点心的事,这才发觉许久不见师父的影儿。
“你爸呢?”她上肖玫跟前低声问话。
“刚腿不舒坦,说是外头坐会,园子里呢吧,我给你叫去。”肖玫把盘子碗泡盐水里,抖搂水珠,就往外头去。
今日萃华园人多,任胭怕她一个小姑娘不安全,就跟了过去,刚绕过湖边的竹林就听着她一声尖叫。
任胭唬得心一哆嗦,比个手势叫跟着她的随行露面。
三四个爷们儿从各处跃了出来,攀上假山岩石,抬出了躺在血泊里的肖同。
人是腹部中了一刀,意识还清醒,一把攥住了任胭的手:“那个人,那个人,就滦平那人,来了,来了……”
任越!
萃华园围得固若金汤,他怎么来了,来做什么?
任胭没工夫细想,嘱咐人给肖同送医院,又叫个随行悄没声儿上前头给辜廷闻报信。
灶上有心细的好奇她怎么独个儿回来,问肖师傅父女怎么没跟着;她勉强笑笑,说是肖师傅腿不舒坦,叫姑娘陪着呢。
肖同腿脚一到冬天就犯病,何况白案上的工夫已经收尾,也没多少需得大师傅在场,谁也没怀疑。
可任胭心惊肉跳,总觉得任越一露面准没好事。
何况他跟着成世安前后脚来,又被成世安救过,该不会又出了什么岔子吧!
越琢磨越不安生,好容易熬最后一道点心快到点儿,她才简单地交待麦奉辉几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后厨,等背了人索性小跑起来。
到了前院,登上三楼,她站在角落里观察楼上楼下所有来往的人。
这会饭厅里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戏台子上的角儿正唱得热闹,能够走动的除了传菜传汤的伙计丫头没别人了,她着重找寻那起和任越差不多身量的。
最后一道杏仁酥叫个年轻的小姑娘端进了门。
小姑娘身量颇高,比成世安那位太太还要高些,原来浑人嘴里的大洋马并非信口胡诌的。
她笑。
可渐渐的,她觉出不对劲儿,奋不顾身往正厅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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