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婧舫的肩头叫戳了个窟窿,血水兜了任胭满手,人疼得挨不住滑到在她怀里,白着脸闭着眼,喘的气儿一口比一口少。
守门的听着动静喝呼着人来搭把手,简单地给人把伤口扎了,又叫了车给送医院里头,护士推着消毒车过来,谢婧舫已经昏过去了。
任胭拿过病历本子才敢跟人父母讲电话赔不是。
行凶的女人是那泥瓦匠的妻子,爷们儿叫关起来了,她抱着几个孩子哭完了又气又怕,拼着鱼死网破的劲头寻任胭报仇,也不管谁,只要是从那门里出来的就捅。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糟蹋爷们儿的春窟儿。
来的时候赌一口气,真见了血连道儿都走不动了,跪趴在胡同里往背人的地方缩,笑一阵儿哭一阵儿,握着剪子乱挥。
巡街的拎着红白棍儿敲昏了人给拖走,年长些的警察拨弄拨弄帽檐,挤一副笑脸儿:“任小姐,不是咱们不讲情面,就您这馆子,这些日子多少麻烦了?”
任胭只得笑着说对不住。
人连连摆手:“可不敢,您该早早上农商科领回来文书把生意立起来,管事儿也好名正言顺,咱们碎催不在乎事少还是多,要紧的是您名声受累!”
谁不想呢,可女人做个生意堪比上天顶摘星星。
任胭说笑几句,敷衍过去,送走了人,再跟着上医院。
电话里头把来龙去脉讲明白,谢家的父母撂了电话,立时就赶医院来接人。
早先就不同意姑娘做这下三滥的行当,如今出了岔子,连表面功夫都不稀罕做了,径直带了人就要家去。
谢婧舫刚醒,有气无力地跟爹妈讲道理。
任胭避出病房,楼上楼下闲散地逛荡;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一个母亲怀里抱俩孩子,一面哄,一面给另个喂奶。
搅扰了人家,任胭低声道歉,小心翼翼地缩回手,要给门掩住。
“任胭——”那女人开口,抬起脸,是连绣。
几个月不见,顶漂亮一姑娘变得膀大腰圆,脸盘子比先头大了三圈,眼神还是狠直的,盯着她能刺个洞,绸缎褂子半撩开正喂孩子。
任胭撇过眼儿不再看她:“身子不舒服?”
连绣冷笑:“孩子早产,哪有一天好日子过,我这样,你是不是挺高兴的?”
高兴什么?
谁的日子过得不艰难,再相互挤兑有什么意思?
任胭不愿搭茬:“你给她们好好瞧病,回见!”
“你别这么趾高气昂的,辜家不成了!”她抱着两个孩子,力大无穷,“要靠你卖皮肉撑门面,不要脸!”
看着俩小姑娘的面儿,任胭忍住了没动手:“连绣,这事儿我先记下了,回头咱们慢慢算账。”
“算什么账,我是不会离婚的,成家想赶我走,没门!”
任胭笑笑:“希望你心想事成。”
门被摔上,她耐不下这口气,无论是为了谢婧舫这道伤,还是为了自个儿和辜廷闻的名声,馆子这事儿必须解决了。
任胭先回了鸿雉堂给掌柜的告了假,领了文书和证明上厨师工会;头天仍然不甚顺利,人以从无女厨师之名,拒绝了给她的文书签字。
二天,三天,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任何收效。
第四天天将亮,任胭才合眼歇会,邻居的三位女先生拿了世人共同执笔的文章去刊印,主题仍旧是男女平权,尤其是在公共生活领域。
文章一经刊印受到了各界的追捧。
不过两日便有各行业的女性工作者投送来要求摆脱家庭所有物地位和旧时观念,进入社会习学生产,要求男女平权与同工同酬,更有分析争取平权的意义和策略的文章多逾百篇。
三日后,《妇女报》和《妇女杂志》率先登载了系列文章。
五日后,天津同上海的女工会和妇女委员会以此事为契机,扩大了女性团体的规模和参与活动的范围,并为声援北京的平权开办了新的期刊和会议。
两个星期后,厨师工会迫于压力,不得不正视起任胭递送来的文书。
又过了一个星期之后,任胭拿到了工会签字印章的厨师文书,和申请文书一块递送到农商科换取注册证明和营业执照。
拿到所有文书当日,任胭请邻居的女先生们代为刊登了自己所写一篇关于女性解放与自由的文章,讲到这次的胜利与意义,并提起“天地生人,男女平等”。
注册证明与营业执照被镶在了新馆子堂口的琉璃柜里,下半晌,谢婧舫带着新制的黑底金漆的牌匾进了胡同,吆喝着人挂到院外的门脸上。
烫金的“萃华园”是她亲自设计的,尾端缀着小字“任氏”,还有任胭的漆红私印。
小姑娘踩着高跟鞋欢天喜地地进门:“师父,师父,都成事儿啦!”
任胭正请了成衣行的裁缝给院子里的女人们量身段裁衣裳,冷不丁被她扑过来撞了个趔趄,正要指摘她,可这小丫头过于欢喜,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口水印子还挂着,辜廷闻就进了门。
里头女人欢声笑语,他不好露面,院儿里头站着,一晃眼就看着任胭脸上的口红印子。
她毫无觉察,谢婧舫的笑容僵了僵,规规矩矩打过招呼,避到里头去了。
任胭下半晌跟掌柜的辞了工,唠叨到天黑才家来,肖同和麦奉辉正后厨里忙活,肖玫跟谢婧舫上蹿下跳地指派着人干活,联排的红灯笼挂得像夜幕里的星子。
哪儿都是火红的一片,任胭心里难得高兴,三杯两盏吃醉酒了,歪歪倒倒趴进沙发里睡得昏天黑地,致谢的酒还是辜廷闻代她敬完。
夜深送客,肖玫踉踉跄跄搀着谢婧舫出门,自个儿倒先趴在石狮子上胡言乱语,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又是那个天杀的负心汉,早早地弃了她走了。
禾全听着一耳朵见不像话,连拖带请,好容易给送上了车,回头正踅摸谢婧舫。
小姑娘喝得不少,迷迷糊糊的,还对辜廷闻的致谢大气地挥挥手:“多大事儿,辜先生客气了,任胭是我师傅,应该的。”
辜廷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说的多谢,谢小姐应该明白!”
不知道如何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谢婧舫抱着连身裙蹲地上就哭:“我也怕疼啊,到现在都能梦见有人跟我身上扎洞,吓死我了,可是要是她受伤了,我真的要疼死……”
哭得睫毛都湿了,还收不住声。
辜廷闻欠身,将手帕递给她:“对不住,谢小姐。”
谢婧舫夺过手帕,撕心裂肺地擤了鼻涕,接茬哭:“我喜欢她,可我又没别的想法,只搁在心里又不同你抢人,做什么来威胁我……”
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在高门里长大,并非不谙世事,越想越伤心,索性腿一抻,赖地上不动弹了。
声儿振聋发聩,任胭硬生生被吵醒,扶着桌子凳子走到外头,扒门框看见了就护短:“辜廷闻,你凭什么欺负我徒弟!”
醉酒的师徒俩没一个好对付,辜廷闻招手叫禾全来请人,谢婧舫还不依不饶地扽他的长裤:“你要是敢同她言语,我,我……”
也没个所以然,瞠着水汪汪的眼睛接茬回夜色里想如何吓唬人去了。
门边的任师傅脸发红,眼神都是虚的,却还能认人:“廷闻——”
他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兴致顿起,多瞧了几眼:“还好吗?”
“脑瓜子有些发胀。”她抱着头,偎进他怀里,一磕一磕的。
他笑,抱着她坐上沙发,喂过水替她揉一揉:“难受吗?”
“难受。”
声儿软软的,有些笑意,一时间叫他也辨不清她是真的不舒服,还是故意玩闹。
任胭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了他的腿上,不安地翻动俩下,抱紧了他的腰:“廷闻,我开了馆子了!”
“是吗?”他装作不知道,哄她高兴。
“是啊。”她斩钉截铁地点头,“文书证明都在外头摆着呢,你明儿出门就能看见了,终于成事了,真好啊!”
“是,真好。”
他低头看着她。
长辫子被她拱得炸开,毛团子似的伏在膝盖上,他一下一下地给顺平坦,却听她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可是,真的好难啊,好难!”
她活得多不容易,没人比他更清楚。
一趟趟地在工会和农商科往返,碰冷脸她不怵,可就怕软钉子,车轱辘似的场面话,遥遥无期。
颓丧和愤怒几乎绵延了一个月,他更担心她不堪重负。
后来连住在府学胡同的女同事都忍不住相劝,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帮帮自个儿的未婚妻理所应当,谁还能应这事儿挑任胭的毛病吗?
他倒是能讲几句话,可任胭开门立户的路若打甫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往后只会越走越艰难,任何人都不能陷她于此,包括他。
作为伴侣,他更懂她,懂她的志向和抱负。
所以她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失陷暴风骤雨,再心疼也只能看着。
好在,她最后冲破阻碍和世俗,如今柳暗花明,一飞冲天。
那日她说一见钟情,大约他也有这么点意思。
天桥底下,她求活的眼神叫他心悸;鸿雉堂里,唇枪舌剑挤兑别人,他觉得有趣,就这么一里一里上了心。
当日被父亲的人伏击,万种去处,偏偏挑了豆腐胡同,他信她能救他,回头琢磨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信任。
他觉得荒唐,又觉得震动。
像现在她的眼泪贴着他的长裤,可她的眼睛却含笑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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