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成世安问。
辜廷闻这个人是富贵金银堆里出生的哥儿,又是辜家的垫窝儿,老辈儿捧在心窝子里长大的尖尖,打小就养成个顽主的性子,怕没什么是他不能赏不能得的。
或许是擎小玩得兢兢业业,鲜少有没见过的,等长大了性子也淡了,从留洋回来就联络了有志之士创刊办报,全副心思都在上头。
这回不是玩儿,是他报国的路。
在洋人那儿吃的亏,跌的脸子要拾起来,头件事就得是让同胞清醒,大伙儿得意识到身处的时代才能同仇敌忾,才能众志成城。
人脊背挺直了,国才不会倒下。
这是他所求的梦,但并不是辜家的,不但不是,还是死敌,是横在辜廷闻眼前遮天的顽石。
他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但凡慷慨悲愤的形容都能往他身上使使。开始,成世安觉得他痴。
他却是最先被打动的那个。
自小一块儿读书,一块儿淘,辜廷闻要是东宫太子,他就是最红的伴读,也是最懂他的人。
后来,他就跟他一块儿痴,一块儿大逆不道!
为了报业,辜廷闻能把命舍下。这么些年,他也就惦记这一件事,多早晚见过为了别的什么伤怀到这模样?
他实在好奇。
辜廷闻没回他,却问了个不相干的:“你最近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这话提的,倒把他比成个浪荡子!
成世安斜眼:“你不都知道么,还来戳我痛处。你这个人自个儿不痛快,也见不得别人安生,什么德性!”
是了。
辜廷闻笑一笑:“你没有追求人家?”
“怎么没有?”成世安摇头晃脑,“送了花讲了情,一颗心捧到人面前,可她说有心上人,转脸就把我给丢地上了!”
辜廷闻微微低了头,在敛着情绪。
“不过我不会放弃,许久都没遇上这么个得意人儿,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是我的。”
当然这话掺了水分,他有这样念头也不过是打广州回来,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成世安些话,一分一分,把他压垮。
辜廷闻解开衬衫第一粒纽子,缓了口气:“说些别的。”
成世安古怪地看着他:“说什么别的,你也不讲拿什么交换,一劲儿挤兑我!小胭呢,我听说辜伯母给她请家来了!”
“刚走。”
“走哪儿了?我刚打鸿雉堂来,说是给请家来掌勺,我正寻思着什么宴连着六天,以为她要出人头地了!”
话赶到这儿,成世安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辜家双亲因一篇文章的事情恼怒不省心的儿子,抓了人又放,不过是瞧辜廷闻妥协;节骨眼上任胭来住了数日,该不会她就是那个一击必中的筹码?
那天晚上见到的,果真是实情?
成世安拧眉。
再抬头,那位已经出了院门,天黑黢黢的,一口把他的影子吞个干净。
吞人的夜色里,任胭正蹲在直通辜府的胡同口。回回来辜家总碰不上好事,不过,再不用来了吧?
话都说得那样明白,往后释然了也抹不开脸儿。头回喜欢个人,喜欢到这模样,真是差劲!
罢了罢了,人又不喜欢自个儿,撒泼耍赖也强求不来,还跌份儿!
哪儿不是两条腿一对眼的爷们儿,不能跟姓辜的这棵歪脖树上头挂着,换个杆儿呗!
委屈地把事想明白,任胭揉了揉脸,重新站起来。
回鸿雉堂的时间,堂头正把伙计聚一块领赏钱,瞧她来也额外赏了一枚,没对她失踪这几天感到意外,还热热络络的。
“上七爷府上了,这些日子过得可怎么样呢?”有人问,一水儿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任胭的心突突地跳,强打精神敷衍两句直奔后厨。结果,杜立仁和吴司海都没走,迎面还是说跟辜廷闻相关的。
杜立仁倒不是真关心她,是有危机感,趁机探探口风,再琢磨琢磨这个徒弟还能留几天!
“老夫人做主给你叫去做掌勺,也不跟师父回一声,真是翅膀硬了。做的什么,几样菜品?”
倒是想知会,人家也不给这机会不是?
任胭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的嘀咕,信口胡诌,吃过没吃过,乱嚷嚷了一通。
杜立仁听出她糊弄,脸色越发沉:“能耐的你,天南海北没你不会的,也不看自个儿是不是揽瓷器活的料,老实说话!”
任胭没心思跟他弯弯绕绕:“真没扯谎,前儿还遇到几位大师傅,切磋厨艺来着,您要不信,回头等您几位见了面问问管保知道。”
这下,杜立仁颇有百爪挠心之感。
任胭在辜家跟大师傅切磋的事儿早传开了,什么模样的谣言都有,讲来说去,都琢磨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最后能不能青出于蓝,也等着看杜立仁的好戏。
自打拿了红案头魁的名声,这些年没惧过谁,还能怕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他有的是手段收拾她,让她在鸿雉堂一日也待不下去。
可收拾两回没收拾出个结果,还把自个儿折腾够呛,杜立仁不得不正视起任胭来,这是鬼精,还是个跟自己犯冲的鬼精。
若她真得了辜家捧,自个儿这条命压根儿不够她消耗的。那是北京城的一大片天外天,他这模样的小蝼蚁,连仰仗人鼻息的资格都没有。
说来捧戏子捧婊子,可真没见过捧厨子的。前儿是你情我愿的皮肉交易,捧厨子能讨着什么好,这丫头连毛都没长齐!
只是到了他这一步,名声跟命一模样,老了老了,提不动刀按不住砧板,也就靠名声吃下半辈子了。
所以这个威胁得尽早除掉,哪怕干些违背道义的事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杜立仁这么安慰自己,于是他看任胭的眼神跟瞧个煞似的。
任胭唬得后脖颈发麻,师父这是气啊还是恨,总觉着下一刻就得提着把剔骨尖刀奔她来了:“师,师父,您有话好好说!”
作为爱护师妹的师兄,吴司海适时挺身而出:“师父您别恼,小胭素日也不是扯谎的孩子。咱不是都知道她跟大师傅们学手艺,这是好事儿,她出息了您也有面儿!”
有个屁面!
打进了鸿雉堂,他最恨这一句!
杜立仁狠狠瞪了吴司海一眼。
厨艺没学三成,眼色倒能看个九成。师父这是要收拾不安分的徒弟了,作为马前卒自然得效力,吴司海了然。
于是他看任胭的眼神,也跟师父没两样。
这天夜里头任胭就做了噩梦,师父师哥张着俩血盆大口,把她咬得骨头渣都没剩下。到了白天果然精神不济,上成府学洋文也是有心无力。
成徽瑜体贴,早早地阖了书本:“小胭,今儿有旧时女高的校友要来,你要学手艺吗,或者你想给我们做新菜式吗?”
“好啊。”
前儿辜廷闻点出柴把翅的毛病,她正好趁机改进,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那个人来,真是没出息!
她摇摇头,一刀下去把竹荪砍成两截,结果非但没把杂念给剁了,还越生越多。
这儿是上回辜廷闻和她站着做点心的地方,她还拿了水瓢舀水给他呢,可惜做的是成小姐爱吃的点心,好吃归好吃,就没她什么事儿。
人家才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是要订婚了吧,才把话说得那样明白。
好了,彻底没她的份了!
她越想越沮丧,手底下没轻没重的,成徽瑜来给她送茶,站在外面都吓了一跳。
“小胭她,怎么了?”她轻声问坐在院子里,远远瞅着人姑娘的痴心哥哥。
成世安坐那好一会了,顺手接过小丫头端着的茶:“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失恋了。”
成徽瑜发怔:“啊……茶是给小胭的……”
“喝都喝了!”他抱着肩往厨房比划,“她是单相思,人明确拒绝了,也就昨天的事儿。至于是谁,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既这么说了,成徽瑜也没再追问:“小胭是个好姑娘,会有更合适她的爷们儿的。”
成世安点头,颇为兴奋。
成徽瑜古怪地打量他:“哥,小胭失恋了,我看你好像很高兴?”
不然呢,跟她一模样垂头丧气,黯然销魂?
他确实很快乐!
当然这样不讲义气的事儿不能给妹妹知道:“我是替小胭高兴,用不着在错地儿耽误大好年华。再者我想到个好主意,能让她学手艺,出名。”
杜立仁不是不好好教小姑娘吗,也不让抛头露脸做菜吗,可成家的私人宴会多,他以个人名义请人来做菜学手艺,杜立仁还能拦着不成?
小姑娘机灵,眼手都活络,出师是早晚的事儿!
他越想越觉得得意,追求女孩子么,自然是投其所好,以前的鲜花首饰实在是配不上这样独特的姑娘,所以情路坎坷也在所难免。
如今柳暗花明,于她是,于他也是。
成世安跟任胭提,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经不住诱惑,一口应承下来。
成世安趁机为自己讨私利:“过三五天你不是休息,徽瑜会跟同学外出郊游,有支子老烤肉,想不想尝?”
“想!”
真乖。
他笑,想摸摸她的头,忍住了:“说好了,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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