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盗机垂下眼睫,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随即颔首应下,神情自若,好像自己真的是漫无目的闲逛到这儿来的一般。
晏云开笑道:“那走吧,今儿人可真多,还好小周想得周到,提前订好位置了。”他手臂上挂着西装外套,白衬衫前两颗扣子都解开,露出一截细腻无暇的脖颈,光洁的额头上一点汗都没有,半长的黑发束在脑后,鬓边垂着几缕碎发。
赵盗机又多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是热还是不热。周边来来往往的游客手中拿着各种防暑用具,都还热得汗流浃背直嚷嚷。
“这个,你要吗?”晏云开从兜里掏出一张符,“白云观的人送的,贴身放着就凉快了。”
“不用。”赵盗机并不觉得热。
游优和周易已经走在前头,见他俩还在墨迹,游优不禁催道:“你们两个,有什么话不能晚上盖被聊天的时候说呢?”
经过他们身边的行人投来目光,晏云开不以为意,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调戏回去:“有些话,当然是光天化日之下说比较有感觉啊。”
周易默默抬头望天,装作不认识他们。
不远处的树下,那个新加坡道士等到了同伴,转身走了。
赵盗机余光注意到他走远,微微侧过头,冷静地瞥了眼那道士的背影,而后收回视线,跟在晏云开的身后进了一家餐厅。
餐厅里人也很多,好在周易预订了包厢,点菜时菜单在每个人面前轮转了一圈,最后轮到晏云开。他看了看前边勾的几道菜,周易不喜甜,赵盗机不吃辣,游优不挑食。他随意选了两道家常菜,又将游优在啤酒后边打的勾划掉,重新点了一壶青瓜汁,这才将菜单交给服务员。
几人吃饭时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种规矩,反而习惯边吃边聊天,赵盗机吃东西时很认真,一句话也不说,晏云开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
晏云开性格中其实也有一点强势的部分,习惯了掌控全局,平日里会周到地照顾到身边的同事和朋友。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关注到每一个人,如果有不善言辞的朋友,也尽量让对方觉得不被冷落。
虽然赵盗机可能并不需要被照顾,但习惯使然,他还是放下筷子,给赵盗机倒了一杯青瓜汁,随意问道:“这一趟来青城山,你当真什么收获也没有?”
赵盗机略一抬眼,淡淡道:“还不确定。”
“哦?不确定?”晏云开倒有些意外,“那就是快找到线索了?”
赵盗机没有欣喜,还是那句话:“还不确定。”
游优对晏云开说道:“你别问太多嘛,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万一到头来真竹篮打水,你的关注可给了人家很多压力诶。”
“……”晏云开被怼了一句,愣了一下,淡笑着摇了摇头,“他能有什么压力,在北京这几个月,饭照样吃觉照样睡,我都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压根不在乎自己的过去,根本没见过他着急。”
赵盗机从容地夹了一筷子青菜,他在乎自己的过去,只不过不着急罢了。
游优吐槽:“赵哥着什么急,人家千年老妖,等你轮回了,说不准他还在慢慢追寻自我呢。”
“是吧,这种事又不是考试,没有交卷时间,赵哥慢慢找,不着急,享受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周易宽慰道。
晏云开难得与这两个人意见相左,还是为了一件正主都不发表意见的事情,觉得好笑,连连点头,无奈地说:“行行行,不着急。我好奇还不行么,合着一起住了几个月,我连他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赵盗机微妙地抬起头。
“我连你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晏云开从善如流地改口。
游优吃饱了,开始扯淡:“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往哪里去,这是哲学问题。人的一生,都在追寻问题的答案。但同时,这些问题又是最无聊的,赵盗机就是赵盗机,但也可以不是赵盗机,他可以是李盗机、张盗机。兴许这千百年来,他有过无数个身份,但终归都是他,换一个名字,他还是他,换一句躯体,他也还是他。所以,你嘛,只要知道此时此刻你眼前这个人是谁就好啦。”
周易跟个捧哏似的,说:“有道理。”
游优作神棍状,故作玄虚:“我从哪里来?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追本溯源,我们都从“有”而来。要往哪里去?自然是寻道而去,我来自虚无,也终将归于虚无。用释家的说法,那就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周易捧哏:“谁说不是呢。可你说这些,观众老爷们也不爱看啊,还以为你骗字数呢。”
游优:“我是个道士,我聊聊道经怎么了!简单点说,想要活得开心,就少想这些虚头巴脑的!”
周易:“这倒是。”
游优问:“你知道除了哲学家,谁能够将这种问题挖掘得最深刻吗?”
周易:“谁呀?”
游优:“我们单位楼上的特务,审讯的时候太牛了,分分钟祖宗三代都能给人挖出来。”
周易:“嗬!这么厉害!”
游优:“可不是,我那天偷偷溜上去玩儿……”
于是话题一扯,扯到八百里远。
晏云开一句话也插不上,转头看向老神在在低头吃饭的赵盗机,低笑一声,也专心吃饭。
吃饱喝足,周易从背包中找出一瓶防晒霜,递给游优,游优抹完之后又顺手递给晏云开。
晏云开挤了一点在手背上,开始补防晒,符纸虽能消暑,但抵挡不了紫外线啊。涂完后,他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确认涂均匀了才放下手机,起身去结账。
周易从来不用这种东西,将防晒霜收起来之前问:“赵哥要么?”
赵盗机毫不犹豫拒绝了。
下午赵盗机不再单独行动,跟着晏云开他们四处转悠。道教文化节第一天,青城山一片祥和,没有境外势力搞事,本土势力也都安安分分的。十方香客汇聚于此,共同感受道门这一传统斋醮科仪。
一共十三个坛场,他们没有全逛完,各地的经乐团都各有特色,三个道门青年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走到半山腰的天师洞。这里设了降魔壇,主法的是江西天师府,晏云开跟认识的一个高功聊过几句,见时间不早,便辞别下山。
当晚,吃过晚饭,他们约在赵盗机房中斗地主。
七点多的时候,晏云开手机收到一个视频邀请,他扔出一个对子,俯身朝前从放到一边的外套底下摸出手机,同意了视频邀请。
“晚上好,妖委正在审讯那个尸变案的凶手,我想你们会乐意知道这个过程。”格桑朗杰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周易无语:“保密条例被你吃了吗?这是能随便直播的吗?”
“随便啦。”格桑说,“反正你们也有权限调取审讯室的监控,从什么渠道查看都一样咯。咦,你们在干什么?”
晏云开将手机搁在手机架上,放在茶几边上,继续斗地主。赵盗机在一旁观战,对案子很不感兴趣,只是听到陌生的声音说话时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光头的喇嘛,猜到也是九处的同事,便冷漠地低下头继续看牌局。
格桑朗杰站在一面大大的单向玻璃窗后面,镜头对着里面,将一个类似耳麦的东西插在手机耳机孔上,这样视频对面的人也能听到审讯室里的声音了。
游优:“过。”
周易:“不要。”
晏云开:“顺子。”
手机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通过电磁波传到这一头,有些失真,却还是明显地听出这声音中的沧桑:“……她是我的爱人。1967年,她死了。我是一个术士,曾经从父辈那里得到了一枚龙鳞。我用那枚龙鳞中的灵气,让她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我想让她活过来。”
“她是怎么死的?”审讯室中,有人问。
那道苍老的声音古怪地笑了一下,很是讥讽,没有回答。
“回答我的问题!”
“那些人摁着她的肩膀,逼着她跪在所有人面前认错,他们羞辱她、折磨她……”
晏云开扭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视频那边的审讯室中坐着一个老人,他原本低着脑袋,这会儿正好抬起头,神情愤恨而厌世:“她是被逼死的,活生生被逼死的!”
“黑暗十年……”晏云开喃喃道。
格桑朗杰补充道:“那只女僵尸叫文娟,1967年之前,她在一所中学任教。看来因为那个年代发生的一些事,她被冤死了。这个老人叫刘津华,是文娟的丈夫。”
审讯室里的人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文娟成为了一只僵尸,你觉得这也算活过来吗?”
“这其中一定哪里出了差错!”刘津华突然变得激动,“我等了这么多年,她居然、居然……”说着,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她居然不记得我了!”
格桑朗杰说:“普通的僵尸是没有自主意识的,文娟显然还没修炼出意识来。”
“你一共杀害了五个人,并且意图将他们炼成僵尸,你承认吗?”
那老人还浑浑噩噩地重复道:“她居然不记得我了,我等了这么多年,我都老了,她居然……”
正在斗地主的三人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牌,抬头看着视频。
视频中那个老人头发已经花白了,许是犯了杀孽,面相不太好,浑身弥漫着一股死气。
等了许久,待他稍微冷静一点,工作人员又问:“你谋害了数条人命,并且意图将他们炼成僵尸,是也不是?”
“偿命罢了,我要不了那些人的狗命,要他们子孙的命也是一样的。”刘津华冷冷笑道,“我要用他们的阳气,让自己恢复成当年的容貌,文娟一定是因为我变老了才认不出我的。我要让他们变成僵尸,制成傀儡,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兴许在内心中,这位即将迈入死亡的老人也绝望了。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接近刘洋时,他伪装成酒吧里的清洁工,接近其他受害者时,也同样装成弱势的老年人,他用老年人的身份寻求帮助,利用他们的善意近身,夺走了这些年轻的生命。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罪,他甚至感受到复仇的快意,享受着拉上痛恨之人一同下地狱的疯狂。
“他魔障了。”周易皱眉,很不认同这一种方式。
游优点点头:“他可以让仇人的子孙悔恨、羞愧、让他们为自己祖父辈犯下的罪孽无地自容,但不能……唉,天道冥冥之中自会将功德与罪过清算。”
晏云开不喜不悲地看着视频,因果纠葛剪不断理还乱,天道真的算得清楚吗?他突然生出这样一个疑问。
在格桑朗杰的示意下,审讯室里的人继续问:“那枚龙鳞的来历,你知道吗?”
刘津华疲倦道:“我爷爷从一只黄鼠狼那儿得到的。”
难怪卷宗里说黄鼠狼捡到了两枚龙鳞,物证袋中却只有一枚。
工作人员又问了一些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涉及到很多细节,晏云开他们没有必要知道,便挂了视频。
晏云开问赵盗机:“昨晚视频时,你说那只僵尸……文娟想死?”
“她想把龙鳞摘下来,以为坛场能让她投胎吧。”赵盗机平静地说,“她有意识。”
喜欢锁龙图请大家收藏:(321553.xyz)锁龙图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