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打下这个字只需要半秒钟,可姜竹沥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迟迟按不下发送键。
她骑虎难下。
这个圈子里,主播陪土豪吃饭、约会,甚至发生进一步的关系,都是正常无比的事。
可她还是觉得别扭。
七夕的节日太有暗示性,姜竹沥犹豫片刻,斟酌道:那天我要去给一个小朋友庆生,是公司安排的活动。
其实也不是不能推掉。
但比起生日宴,她的确更想推掉江连阙的约会。
虽然对方青年才俊,财色兼备,可他实在不是能让她心动的类型。
江江江江江咚咚锵:真是遗憾。
这意思就是,不打算在七夕死缠烂打了。
姜竹沥微微舒口气。
她巴不得他没空,或者干脆忘掉这茬事。
她根本不想见江连阙。
怕他反悔,她又赶紧道:江先生,除了糖霜饼干,你还想吃别的吗?
江江江江江咚咚锵:随意吧。
她又问:你有忌口吗?
过了好久。
他说:我芒果过敏。
***
段白焰结束谈话,啪地放下手机。
“怎么样怎么样?”江连阙打完一局游戏,好奇地凑过来,“她答应了吗?”
段白焰面色难看。
他没有看他,一个人抱着毯子,面无表情地缩在沙发里,思考人生。
许久。
“没有。”
江连阙一脸了然:“输了,给钱。”
“……”
“我早告诉你了。”他摆出一副老父亲的神情,“你拿着我的账号,再撩一百年,她也不会动心的。”
段白焰闲闲地撩起眼皮,睨他一眼,又收起目光。
“你对自己的长相,这么没有信心?”
“有您珠玉在前,”江连阙毫不留情,重复段白焰曾引以为豪并拿来炫耀的话,“她眼里怎么可能还有别的狗呢。”
段白焰发出短暂的一声哼:“嘁。”
“不过,你干嘛不自己申请一个号,非得天天用我的?”江连阙问,“我的ID我自己都没登陆过几次,全是你这个狗在用。”
在这件事情上,江连阙是真的无法理解段白焰。
他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有四年多了。四年前他哮喘病发,江连阙花粉过敏,两个人病房碰面,做了一小段时间的病友。
再后来,江连阙去谈一个差点儿崩了的影视项目,又见到段白焰。工作里一来二去,竟然建立起了革命友谊。
在江连阙眼里,段白焰别扭又麻烦。
顶着他的马甲、模仿着他的口吻给别的主播刷礼物都是小事,要命的是,前几天他突然大半夜淋得全身湿透,跑进他家,一脸执拗地缠着他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你前半生造过的最大的孽,”江连阙诚恳地告诉他,“就是放开了你前女友的手。”
他完整地听过段白焰的故事。
也非常客观公正地坚信,他就是活该。
这么作,活该把人作跑了。
“当然要用你的。”段白焰语气淡淡,打断他的思路,“不能让她知道,我一直盯着她。”
江连阙:“……”
段白焰死死记得她分手时说的那句,你让我感到窒息。
他喃喃:“不能抓太紧。”
“……”江连阙忍不住,“可你这不叫放松。”
“……”
“你这叫自欺欺人。”
“……”
“小白。”江连阙苦口婆心,“虽然我也只谈过一段恋爱,但是我能感受到,‘真诚’是恋爱里最重要的态度。”
段白焰垂着眼,沉默一阵:“可她看起来很生气,说我是混蛋。”
“她这用词很准确,你应该为她高超的表达能力而骄傲。”
“……”
“不管怎么样,你温柔一点。”江连阙拍他肩膀,“有误会的话,一定得解释清——任重道远啊,小弟弟。”
***
七夕赶上周末,路上车流拥挤。
姜竹沥搭了后厨一个小哥的便车,赶到宴会地点时,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赶紧着手布置甜品台。
布置到一半,程西西电话打过来。
她不方便接,等它一直震动到挂断,才看见屏幕上弹出的短信:竹沥大猪猪,你现在在干什么呐?
姜竹沥洗洗手,回道:参加杀人越货。
程西西:……??
姜竹沥:……不是,打错了,参加生日宴会。
程西西:林鹤跟我说,过几天高中要举办同学聚会,你打算去吗?
姜竹沥迟疑:也许吧。
她不太想看见林鹤,可高中同学们都对她很好,她有点儿想他们。
程西西兴奋道:来吧来吧,到时我去接你,我们俩携手出场,艳压四方。
姜竹沥被逗笑。
生日宴会晚上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入场,她猜那是主人的朋友们,都是附小的小学生。
姜竹沥有些怀念豆丁时代,她读书时竞争还没这么可怕——至少富二代不会把“我很有钱”写在脸上,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过生日。
半小时后,宴会的主人姗姗来迟。
小寿星叫谢勉,十岁,四年级,矮矮小小,却腰杆笔直,难得地很有气势。
他一路从入口走到台上,拿过麦克风,吐字清晰流畅:“谢谢大家今晚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我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希望你们玩得开心,我也玩得开心。”
姜竹沥心下一动,有点儿喜欢这个小朋友的表达方式。
一句废话都没有。
宴会开始,小学生们用毁灭食物的方式来进行他们的狂欢。
姜竹沥绕到后台,问领班:“宴会开始了,我们后面还需要补食物吗?”
“看具体情况吧,不过……他们来的人也不多。”领班顿了顿,表情变得八卦,“对了对了,你看见刚才那个小男孩没?”
“哪个?”
“谢勉啊,小小的萌萌的,头发有点卷,脖子上打了个特别乖的蝴蝶结。“
看出来了,领班是真的很喜欢谢勉。
“当然看见了。”姜竹沥笑道,“你昨天还说这小孩虚荣心强,烧家长的钱。”
“我收回自己愚蠢的臆测。”领班笑眯眯,“这小孩儿聪明得很,我听他们说,他今年才十岁,就已经是红十字会的星级志愿者了,成绩特别好,学校里也拿过不少奖。”
这么多名头呀……
姜竹沥有些意外。
“我也想生个这样的儿子,长得帅成绩好,我都不用怎么管他,去给他参加家长会,还能听见别的家长嫉妒的声音——‘看看,看看别人家孩子’!”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姜竹沥也跟着笑,却没有搭腔。
在她对于青春的贫瘠认知里,“别人家孩子”,大多数也活得不幸福。
她聊得口渴,转身去外面倒水,刚刚拐过花园转角,就听见谢勉的声音: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考虑完善。”
姜竹沥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在墙角停下来。
“千万别因为别人夸了你一两句,就骄傲得找不着北。我告诉你,比你优秀的大有人在。”而后响起的,是一个高傲的女声,“你看看你,除了学习之外什么事都做不好,我让你试着策划一个宴会,你就给我搞成这幅样子——你的同学都开始砸蛋糕了,你们多浪费啊?”
他今年才十岁。
砸蛋糕的是他的同学,又不是他。
生日不就应该快乐吗?
问题接二连三浮上心头,姜竹沥突然有种冲动,想出去为谢勉辩解。
可谢勉没有说话。
他对这种莫名的罪名供认不讳。
沉沉的月光下,姜竹沥心里发涩。
***
学生时代的十几年里,从姜竹沥有记忆起,她就是被同学羡慕的对象。
考试考得好可以不听讲评,会被羡慕;自己的班主任向隔壁班老师介绍“这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会被羡慕。
那些羡慕的理由和眼神千奇百怪,构成她青春的骨架。可她被压在下面,常常感到寸步难行。
因为她有个比自己更优秀的妹妹。
姜爸爸去世早,姜妈妈改嫁后的第一年,就生下了比她不多不少小三岁、同母异父的妹妹明含。
小妹妹长得漂亮,明眸皓齿,完美地遗传了父母最优秀的基因。更重要的是——她健康,纯真,可塑性强,能代替母亲,去完成她未完成的芭蕾舞梦。
从那时候起,姜竹沥再也没有过过完整的生日。
明叔叔是个很好的父亲,每年都会为她准备生日礼物。可母亲的注意力全都倾在明含一个人身上,她懂得那种狂热的目光,因为曾几何时,那样的眼神也曾落在自己身上。
可她是母亲眼里的失败品。
日积月累,面对母亲的奚落与冷嘲,她发明了自己的应对方式——逃避现实。
即使没有明确的体验,但在那时的她的认知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是最有安全感的生存方式。
这个方法后来被用在生活与学习的方方面面,当别的同学过生日、在班上切蛋糕请大家吃的时候,段白焰像看白痴一样看她同桌:“你为什么要捂住眼睛?”
“因为我,我对生日蛋糕一点兴趣都没有!”
“……”
段白焰默默地把他的那份蛋糕,也放到了她的碟子里。
***
风动树影,月光如银。
谢勉和他的妈妈已经离开了后院,姜竹沥却一个人,在花园转角站了很久。
没有来由地,她突然想起。
昨天段白焰那个小程序,底下的选项不是“Y”or“N”——不是yes和no。
而是“Y”和“E”。
她原本还感到困惑,如果前面的Y代表着yes,那后面的E是什么意思?
就是上一刻,上一秒,她突然懂了。
E代表着everyday,是每一天。
是……快乐,or,每天快乐。
他洞若观火,沉默而清醒。那时候,真正想说的是……
祝你余生生日快乐,竹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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