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保护他,可如今谁来救你?不用怕,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未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抱着你,想亲你,想听你说话,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女人,以后你还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我们一生一世都不要分开了,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她发疯似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泪水模糊了一切。
她在哪儿?他又在哪儿?
她看到一个女孩恐惧地躺在华丽的复古床上,两颗眼珠直直地翻出来,看着床头的照片,而照片上搂着她笑得一脸灿烂的男人,此刻正压在她身上,用自己尖利的爪牙,生生撕裂了她。
她大声哭喊着,破裂的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她努力地睁大眼睛,透过冰冷的泪水看着他,痛得眼角几乎眦出血来。
躺在床上的人是谁?压在她身上的人又是谁?她模糊了,混乱了,糊涂了……
那是她自己,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哭着从梦中惊醒,旁边有人不断摇着她,大声喊:“未晞,未晞……”
是如非的声音,是她的声音。
未晞无声地痛哭,把头贴到如非怀里,用手语,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着:“好冷,如非,我好冷,我好冷……”
如非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说:“我抱着你呢,我抱着你呢,没事了,没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未晞才渐渐平复下来。如非擦干眼泪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你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
未晞坐起来,靠在床头,眼睛看着一个地方,用手语问:“怎么不开灯?”
哐啷!如非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明亮的阳光,捂住自己的嘴,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未晞,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医生将脑CT的图片放在荧光灯前,指着上面一小点黑影说:“脑外伤导致颅内出血,压迫了视觉神经。要想恢复视力,必须做开颅手术,把里面的瘀血清出去。”
“开颅手术?会不会有危险?”
“任何手术都会有危险。她的情况比较严重。她脑部有过旧伤,当时没有得到彻底的治疗。这次新伤加旧伤,会给手术增加难度。”
凌落川看着那些图片,两个眼窝已经深陷下去,恍惚地问:“如果做开颅手术,复明概率有多少?”
“准确地说,是复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
“这么低?”
“人的大脑是身体最复杂的器官,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她瘀血的位置很不好,稍有差池,可能会造成她永久失明,也可能造成其他伤害。所以我才说,复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
“其他伤害?”
“比如失觉、偏瘫、神志不清、行为失控、失忆,也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凌落川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那……不做行不行?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叹了口气,“凌先生,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从医生的角度,我不赞成这么做。如果不动手术,等于在病人的脑中留了一个*。短时间内,或许没有问题。但是天长日久之后,结果是一样的。不过,以陆小姐目前的情况,我建议,还是先把她送到精神康复中心……”
凌落川满脸抗拒,“不,她没有疯,我不能把她送到那种地方去,绝对不可以!”
医生摇了摇头,“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方法。急性精神障碍比脑袋里的瘀血更容易毁掉一个人。我曾经有过一个病人,跟丈夫旅游的时候,被几个流窜犯……案子一直没破。她在家休养了半年,家人都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她出门工作不过一个星期,就卧轨自杀了。这段时间你们最好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不要让她做出自戕的行为。否则,那将是一生的遗憾。”
凌落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病房的。他推开门,就看到未晞像一个精致的塑料模特般坐在床上。
他犹如盲目,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旷野。
如非抓住他问:“大夫怎么说?”
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有些木然地说:“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我打算把未晞送到美国去,那边的条件好一些。”
如非还想问什么,池陌拉住了她,“我们出去转转,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如非推开池陌的手,愤怒地指着呆坐在床边的男人,“这个人,你还相信他?如果不是他见死不救,未晞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摆出一副猫哭耗子的表情,我看着就恶心。”
池陌叹了口气,看着满眼痛楚的凌落川说:“他没有猫哭耗子,他是真的难过。他只做错了一步,是老天替他安排了后面几步。你当可怜他也好,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对她说。”
如非还想说什么,池陌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拖了出去。
医院的庭院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鲜绿的叶子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头顶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他们坐在树下的凉椅上,如非看着眼前清新可爱的世界,忍不住泪如雨下,“对不起,是我害了她。”
池陌惊讶地看着她,“这话怎么说?”
“半年前,我不该劝她跟阮劭南在一起。半年后,我不该丢下她一个人。未晞所有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个坏女人,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你是故意的吗?”
“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吗?”
池陌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也不会这么想。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谁对未晞是不求回报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仰望着她,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影子,痛苦着她的痛苦,快乐着她的快乐。看着这样的你,除了心疼,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如非把脸埋进池陌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池陌,我该怎么办?”
池陌搂着她发抖的身子,心疼地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都是好女人,老天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凌落川用修长的手指摸着未晞的脸,眼角闪动着疑似泪光的晶莹,恍惚地说:“我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像一具凝固了的石膏像。
他轻轻抱着她,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颈窝里。他抬起头,看到病房里的阳光像鲜花一样热烈地绽放,忽然笑了笑,“未晞,我想要你活着,可我不能让你这样活着。我们一起死吧,我们一起死,好不好?看到这样的你,我已经万念俱灰,生不如死。这个世界一点意思都没有,连你都放弃了,我还留恋它做什么?”他扶着她躺在床上,贴在她耳边说,“但在那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那些对不起你的人,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等着我……”
“十一”长假,阮劭南坐在自己的别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早间新闻。
“昨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新加坡富凰集团分公司负责人谷咏凌在回家途中遭遇歹徒袭击。两个歹徒将大量腐蚀性液体泼向其面部,导致谷小姐面部、颈部和四肢大面积深三度烧伤,双眼角膜受损。医生说,可能会造成永久性失明。警方怀疑此次袭击跟东华集团主席聂东华有关。目前,此案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阮劭南可有可无地看了一眼,继续吃自己的早餐。
电话响了,是汪东阳。
“阮先生,陆小姐已经做完了缝合手术,情况很稳定。只是……”
阮劭南正在把玩那个土星火机,听到对方迟疑,追问道:“只是什么?”
“她失明了,脑外伤导致颅内出血,压迫了视觉神经。”
汪东阳说完之后,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问:“阮先生?”
“她现在在哪儿?”
“那次意外后,她得了心因型精神障碍,被他们送进了精神疗养院,正在接受治疗。”
“凌落川呢?”
“他一直守着陆小姐,几乎寸步不离。偶尔出去的时候,也安排保镖留在疗养院。他已经把公司的事都交给下属,不过听皇朝的人说,他现在沉默得可怕,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连最近的下属都不愿意靠近他。阮先生,您看,需不需要多派些人手,保护您的安全?”
“没必要,就这样吧……”阮劭南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慢慢攥成拳头,忽然扬手一甩,咖啡杯飞了出去,在墙上撞了个粉碎。
他望着那些碎片,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看着桌上的火机想了一会儿,又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用越南语说:“干爹,最近身体好吗?”
寒暄过后,他直入主题:“给我找两个身手利落的人送过来,我有急用。”
放下电话后,他用手撑住前额,感到头疼欲裂。他站起来,找出止疼药吃下去,然后走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光盘,放进电脑。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欣赏着屏幕上让人耳热心跳的画面,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咱们谁先死。”
凌落川给未晞安排的这家私人疗养院,高级病房区都是独门独户,类似于别墅的小户型建筑,环境极为清幽。花园里有几棵高大的月桂树,中秋过后,正是它开得最繁盛的时候,花开似锦,香气扑鼻。
凌落川将未晞旁边那间病房也包了下来,自己住在那里。未晞房间的陪护床,就留给了如非。池陌每天都过来,看未晞进展的状况,给如非打气。
凌落川请了最好的大夫,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只是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这场战役似乎会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漫无止境的等待,艰难得令人绝望。
天气好的时候,凌落川就推着未晞到花园里去晒太阳。未晞还是那样,不动不听,不言不语,将自己跟世界隔绝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一个不被伤害的距离,只是没人能跨越。
精神科医生说,这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当一个人遭受的打击超越了她的负荷,她就会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她认为无害的空间,不愿意面对现实。
凌落川不知道,未晞那个无害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没有他。他不知道,她是否如自己所想那般快乐,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没有别人所想的那么痛苦。
他坐在椅子上,从未晞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忽然发现,原来把身子放得低一点,看到的风景会更美好。
他越来越坦然面对现在的未晞,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甚至不再像之前那么渴望她可以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因为他知道,在那里,她是快乐的,而这种快乐,是他不曾给过她的。
他常常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话。他可以一坐一整天,对她说个不停,也可以不分昼夜地陪着她,一起沉默不语。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日子久了,就连如非都觉出些不对来。
一天黄昏的时候,她看到凌落川陪未晞在树荫下听蝉声,忍不住对池陌说:“我怎么看他最近有些不对劲?”
池陌点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他就像一个人体*,好像随时都会爆炸。”
如非紧张地问:“他会不会伤害她?”
池陌摇了摇头,“不会。未晞弄成这样,他比我们谁都伤心,他怎么舍得伤害她?”
如非叹了口气,说:“这倒是,他以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精明锐利的一个人,现在每天弄得痴痴傻傻,眼神没有以前灵了,连反应都没以前快了。有时候跟他说一句话,要三四遍他才能反应过来,变得越来越迟钝木讷……”
如非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他会不会想要自杀?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通知他家里的人,把他看起来?”
池陌无奈地苦笑,“你就算把他锁起来,如果他一心求死,你也奈何不了他。但我觉得,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要进入未晞的世界,他想进去陪她。”
如非看着花园里静静依偎着的两个人,忽然发现,他们的神态越来越接近,表情越来越相似。她看得心惊肉跳,又想到自己当初对凌落川说的那些刻薄话,不由得自责道:“是不是我当初说的话太重了?未晞说得对,迁怒真可怕。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恨他,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控制不住地跑了出来。”
池陌笑了笑,“人是感情动物,你要是对此无动于衷才可怕。放心吧,他不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现在能牵动他情绪的,只有未晞一个人。只有她,才能救得了他。”
如非听了摇头,“但我还是觉得内疚。他现在的样子,让人看着都难受。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这么稳重理性就好了。”
池陌放下手里的花瓶,凝望着正在摆饭的如非,“其实,我一点都不稳重理性。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未晞那样,我也会变成凌落川那样。你信不信?”
如非转过脸直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我信。”
池陌低头笑了笑,又看了看花园里替未晞整理头发的凌落川,摇头而叹,“他这样不行,只怕到了最后,会把两个人都逼到绝路上。”
吃过晚饭之后,未晞在房间里休息。凌落川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对着天空若有所思。
池陌走过来,递给他一罐啤酒,“要不要喝一点?”
凌落川摇了摇头,“谢谢,我已经戒了。”
池陌点点头,靠在他对面的木栏杆上说:“戒了也好,喝酒的确误事,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但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清醒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凌落川看着他,低声说:“对不起。”
池陌有些惊讶,“为什么?”
“为了未晞,也为你和如非。那天的事,我很抱歉,当时我醉了。不!应该说,自从未晞离开后,我就疯了,疯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清醒过来。”
池陌看他片刻,说:“其实我该狠狠揍你一顿,如果你当时能清醒一点,或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不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想已经没有必要了。看着未晞变成这样,没有人比你更难受。”
凌落川点点头,继续看着天空出神。
池陌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有些突兀地说:“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以前喜欢过未晞。不,应该说,非常迷恋她。她很漂亮,可让我着迷的不是她的样子,而是她身上有一种……”他看着自己的啤酒罐想了想,“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你很期待看到点什么,而未晞就是黑暗中那一点微光,为你点亮黑暗。”
凌落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希望?它对你重要吗?”
“曾经一文不值,当你面对的是一个以暴制暴的世界,你根本就不知道希望是什么。可是,当你看到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坐在你身边,对你流露出信任的目光的时候,就算是人渣,你也会动容。”
凌落川的左颊微微颤动了一下。池陌喝了一口啤酒,继续道:“我们这些二战遗孤后代,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就心怀恶意。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未晞总说我好,被她说得多了,我便认为自己或许真的是个好人,然后发现,其实做个好人也很不错,起码比做坏人,要踏实得多。”
凌落川看着地面,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她也曾经这样信任过我,可惜,她信错了我。如非说得对,我怎么有脸坐在未晞面前?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儿?我正抱着酒瓶醉生梦死,如非来求我,我竟然见死不救,我还对她说,你让她去死吧……”他忽然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咬着池陌,颠三倒四地说,“我竟然让我最爱的女人去死,你能想象吗?该死的是我,我应该去死,应该跟那个人一起去死。我早就应该这么做,我应该让所有对不起她的人都去死,只有这样,她才会好起来。是的,就应该这样……”
凌落川越说越激动,池陌看着不对劲,走过去强行将他按在椅子上,大声说:“你冷静一点吧,你现在就是把自己杀了,把所有人都杀了,也于事无补。你难道就没想过,她为什么不愿意面对现实?半年前她伤得那么重,她都挺过来了。她不是一个承受不住压力的人,为什么这次却选择了逃避?”
凌落川抬起头,黑眼睛里全是迷茫,“因为她恨我,因为她不想看到我,是不是?”迷茫忽然变成了恐惧,他微微侧着头,用颤抖的声音问,“她真的不想看到我吗?可我不能离开她。她可以让我去死,可以让我去做任何事。但她不能让我看不到她,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池陌叹了口气,如非说得没错,这个男人,他快把自己逼疯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情况正好相反。”
凌落川神思恍惚地看着他,讷讷地重复道:“相反?”
“或许,她不是不想看到你,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她认为,如果当初没有离开你,她就不会弄成这样。是她自己造成了这可怕的后果,所以她责怪自己。而阮劭南手里的东西,让她不仅无法面对你,更无法面对你骄傲的出身,面对你的家庭,面对舆论的压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或许……她还想保护你。”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吗?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相信是这样,未晞和如非一样,都是那种会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女人。一旦她们爱上一个人,就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忘了自己。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这是我对未晞说过的话,却是她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池陌在凌落川身边坐下来,看着他重燃希望的眼睛,“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真的愿意为她承担所有的压力,你就去告诉她。告诉她,那畜生对她做的一切不是她的污点;告诉她,你不在意;告诉她,你会跟她一起面对;告诉她,你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你要她坚持下去,为了你坚持下去。”
凌落川进病房之后,如非摇着头走过来,“你真的确定,未晞是那样想的?”
池陌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如非肩上,“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如非看着他,“池陌,我知道你很想帮他们。可你想过后果没有?如果你猜错了,以他目前的状态,他真的会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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