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一幢海滨别墅的庭院里,站着许多人。这是盛烨的一处宅子,草坪极宽,修得平整,他平日喜欢在这练习高尔夫球。
顶上的夜空,黑暗无远弗届。真奇怪,明明这是在赤道附近,又是盛夏,今夜竟一颗星星也没有,黯黑空荡得让人绝望。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暗尽处。潘允琪心急如焚,下意识去抓身边林决的手,林决回握住她的,用力一攥。魏子煜立在一旁,紧盯着海面,一动不动。
终于,远处海面上,出现三点黑影。
有下属说:“先生回来了。”
几乎所有人不自觉向前踏了一步。
轰响渐噪,三架直升机在视野里逐渐放大,最终分别稳当降落在草坪上。
螺旋桨渐旋渐止,两架飞机舱门打开,盛烨和其他人从里头跳出来。盛烨捂着手臂,血流如注,手下一拥而上,他一个眼神制止,随即看向那架还未打开舱门的直升机。
应绍华的部下扫了眼下来的人,随后齐刷刷把目光锁向剩下的飞机。
那飞机破了扇窗,能听到里面隐约的哭喊声。
潘允琪预感不对,又抓紧林决一分。
盛烨主动上前,一个眼神示意驾驶员开门,舱门终于缓缓掀开,那声嘶力竭的恸哭也骤然放大。
外面的人听到机舱里有人斯喊:“我不要下去!我不要!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回去救他好不好?求求你们了……啊啊啊——”
顾崇死咬住牙,红了眼眶,“林小姐,林小姐,我们先……”
“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林爱月撕扯着顾崇衣服,泣不成声。
所有人心头一震,林决最先反应过来,箭步上前,伸手去扶机舱里的爱月,“爱月,爱月!”
爱月泪眼模糊,只凭声音辩出林决,转而扑向他,继续哀求:“哥哥,哥哥……我求求你了,你跟他们说,你跟他们说好不好?不能把他扔在那里啊,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啊哥哥!哥哥……”
林决愕然看向顾崇,后者别过脸,闭上了眼。
林决心头猛震,随即紧抱住爱月,“爱月,你先下来,我们会想办法,你先下来好不好?”
“不要,不要!等不了了,他等不了了……求求你们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爱月!”林决厉声喊她,将她硬抱出机舱。爱月惊恐万状,奋力挣脱他怀抱,挣扎之中,她整个人用力往地上一瘫,扎在那里不肯离去。
有人上前问顾崇怎么回事,顾崇压着声相告,潘允琪听完,“啊”一声捂住嘴,眼泪簌簌往下掉。
顾崇抑住悲痛,扭头进了屋,没了应绍华,还有一大堆事情亟待他部署。
林决还在哄劝爱月:“爱月,我们会想办法的,先生一定会没事的?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要去找他,我要我的绍华回来……我要他现在就回来……”她整个人瘫软在地,已然耗尽全身力气。
林决抱紧她,无力地闭上双眼。
身后,潘允琪猛地推了魏子煜一把,大吼:“都是你那个沈婊害的!她真是不得好死!”
魏子煜被推动几步,面色沉冷,一言不发。
爱月茫然地抬起头,哆嗦着唇,想说些什么,音节还未成型,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爱月掉进了一个全是白光的世界里,亮得刺眼,她眨眨眼睛,白光褪去,变成一片湛蓝的天,一朵云也没有,蓝得纯净剔透。
她低下头,眼前出现一片长满三叶草的山坡,一望无垠。抬头是蓝天,低头是绿草,蓝绿一线而隔。
她一个人无聊地往前走,走啊走,突然见到远处山坡顶上坐着一只熊,背对着她。她兴奋地跑向熊,终于跑到熊面前,熊转过头来,可爱极了,眼睛圆滚滚的,全身的毛活像天鹅绒。
熊朝她抬起爪子,“小姐,跟我一块儿打滚玩好吗?”
爱月双手藏到身后,“不好。”
“为什么呢?”
“我还要去找我的爱人。”
熊微微一笑,双手抱住头,缓缓举起,原来这是个头套,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张俊颜。
爱月欣喜若狂,大喊着扑上去:“应先生呀!”
应绍华抱紧她,在她耳边呢喃一声:“宝贝。”
她立即抬头看他,“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我说过,我会永远保护你。”
应绍华拥紧她,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她天真烂漫的笑声不绝于耳,回荡长空……
爱月双臂用力一抱,欣喜大喊:“应先生!”
床榻旁快要睡着的潘允琪一下子惊醒,立即看向爱月,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嘴角挂着抹笑,傻兮兮的。潘允琪急忙跑出去喊人:“醒了醒了,她醒了。”
很快有人进来,林决坐到爱月身旁。医生也过来了,翻开爱月眼皮打光一照,再做了几项检查,告诉他们她无碍,便离开了房间。
林决试着唤她:“爱月?爱月?”
半晌,女孩才缓缓睁眼。
朦胧入眼的首先是林决的脸,爱月怔怔瞪了一会儿眼,意识终于回缓,她蓦地收紧双臂,空的。她愕然往怀里一看,怎么会是空的呢……
潘允琪的声音传过来:“爱月,你醒啦?”
爱月转着眼珠,看向潘允琪,又看向魏子煜,最终回到林决脸上,意识终于复位,第一句话当即问:“绍华呢?绍华回来没有?”
林决一瞬噤声,他不太懂安慰人,垂眼躲避她的目光。潘允琪立刻过来救场:“爱月,你都睡了十几个小时了,一定饿了吧?想吃点什么?下面有好多好吃的。”
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了吗……
爱月愣怔看着林决,突然就直起身,去抓他胳膊,喊:“哥哥!绍华他回来了没有!”
林决握住她的手,“爱月,你先好好休息,大家正在想办法,好不好?”
爱月没做声,蓦地,手劲一泄,双肩也跟着塌下。她垂着头好一会儿,突然捂住胸口,那里正如电钻旋绞,痛不欲生。
一直沉默的魏子煜开了口:“爱月……对不起。”
潘允琪抱胸冷哼:“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林决制止她:“好了。”
爱月抬头看向潘允琪:“你昨天说……沈婳?”
刚被林决训了一记,潘允琪怕说错话,没敢开口。一旁魏子煜主动接了话:“沈婳是徐溯收养的妹妹,她为了离间我和你,答应徐溯监视我们……爱月,对不起。”
爱月面无表情地看了魏子煜片刻,缓缓回头,垂下眼。
她的痛欲已登峰造极,什么都无法再往上累高一分。
魏子煜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抿上了。他将后半句“沈婳并不知道徐溯想要对你动手”生咽了下去,本是想给她一丝安慰,后觉,不过是徒增辩解的羞耻罢了。
屋里沉默了阵,魏子煜想等爱月一句唾骂,但她没有。
林决说:“应家来了人,应先生的亲妹妹也来了,正在跟盛总商议怎么去找先生……”林决忽然噤声,是爱月猛地抬头看他,“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弱,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们。”
爱月怔忡看他,突然掀开被子下床,林决拦住她,潘允琪也走上前,但都没能拦住。爱月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径直走向门。
出了门,房间在尽头,她沿长廊往外走,经过一扇半掩的房门,听到里头传来人声。她止住脚步,往里一觑,见到坐在沙发上的盛烨,神色沉重。
爱月微挪视角,见到了坐在一旁的应雅贤,她妆花了点,像是哭过。还有两个人,应绍华的堂兄,应泽怀的副手。意料之中,应绍华出事,必然会震动整个应家。
林决从身后追上来,见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便没做声。
爱月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正在解说寇岛的地形。应绍华当时落水的地方位于入海口,水位较深,但流速缓慢,如果打捞及时,找到的可能性很大。而他们的人已全数离开,最后留在那里的,是徐溯的人。徐溯两个目的都没达成,不会轻易放过应绍华,一定会找他。
也就是说,他们直接要面对的应该是徐溯。
虽然现在不明应绍华生死,但应家人很坚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已经有人在负责联系徐溯,但未见回音。
爱月默默回了房间。刚才听到的话,她并没全懂,她问林决:“徐溯想要什么?”
林决说:“徐溯是郑殊的儿子。”
爱月惊愕无比,一是因为这句话,二是因为林决竟知道了郑殊。而接下去爱月更震惊,林决将徐溯与郑殊、郑殊与敦佛集团之间的种种渊源告诉了她。最后一件事,是郑殊真正的死因。
爱月小心问:“你,怎么会……”
林决答:“我怎么会都知道?两天前应先生让人从香港带了郑殊的遗书过来,是他决定不再让这件事继续成为应家的秘密。”
“他要那个遗书做什么?”
“不清楚,但先生这次去救你,那遗书是带在身上的。”
爱月愣住。他带着郑殊的遗书去,是想要是跟徐溯碰上,那遗书能起什么作用吗?
见她一醒来就开始用脑,林决不跟她说话了,让她待在房里好好休息,起身就出去。
爱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她什么也没想,关于郑殊,关于詹旭,什么都不想。与他相比,这一切都成了没有分量的微尘。
她只想要他回来。
期间潘允琪来送饭,一小时后她再进来,那饭分文未动。潘允琪劝,但必然劝不动。
之后应雅贤上来了。她坐到爱月身边,在爱月还没开始自责喊我该死之前,她率先开口:“你啊,可是绍华用命换回来的,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对得起他吗?”
“再不吃饭,还等不到绍华回来,你就先饿死了。”
爱月一怔,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应雅贤叹了口气,去扶爱月落下的头发,说:“知道你和绍华在一起,我很意外,还想过,你们两个啊,感觉不太合适啊。”
“你是那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绍华他太过深沉,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爱月竭力控制自己的声线:“他……他会回来的,对不对?”
应雅贤轻轻一笑,眼里同样泛着泪光。
“他一定要回来,我还没见过他爱一个人爱到连命都不要的样子,他得回来,让我看看。”
两天过去了,徐溯依然联系无果。另一方面,应家已经和盛烨合作派人再次前往寇岛,经过一战,寇岛加强了戒备,派出去的人困难重重,目前还未有消息传回。
另外,徐溯要真把应绍华捞到了,要还想留着他,必须要将他送医救治。应家另派了一批人去查探沿岸小县小镇的医院,也还未有音讯。
魏子煜试着联系过沈婳,她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没一点回音。
魏子煜对爱月说,等找到了沈婳,她该要承担的,他不会含糊。爱月摇摇头,只说:“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只要他能回来,其他人,恨她,害她,又有什么关系。不止是其他人,这一天的日升月落,这个世界的色彩喧嚣,她都觉得与她再无关系。
这天下午,潘允琪找爱月到院子里走走,爱月当然没心情,潘允琪说:“你想想看,应先生受了伤,回来之后需要有人照顾啊,你这样病蔫蔫的,可怎么……”
话没说完,人从床上起来了。
若她现在是一具行尸走肉,“应先生”三字,就是最新鲜的人肉味。
潘允琪挽着爱月,才下到一楼,顾崇疯了一样从身后冲过来,举着个手机,竟一时语无伦次:“林、林小姐……先生,电话……”
爱月当即夺过手机,几乎是吼出声:“——喂?”
对方竟也讲华语:“是病人家属吗?我这边是乔治医院,我们今天接收到了一个病人,从他身上找到的这个联系方式……”
来电的是沿海一座首府城市的医院,那接收的病人,正是应绍华。
一行人即刻乘机赶去。
车开到医院门口,还没停稳当,爱月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发了疯一样往里冲。
护士把她领到了ICU门口,隔着一扇玻璃之后,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被氧气面罩和乱七八糟各种气管围满的,正是她的爱人。
应绍华。他没有死。
爱月趴在门上,身子缓缓下滑,一只手捂住嘴,失声痛哭。
她想,哪怕山无棱,天地合,她都再也不要跟他分开。
身后,应雅贤也没克制住,顾崇和林决找来护士问事情始末,护士说:“病人是从县城转上来的,身上中了两枪,子弹都已经取出来了,今天上午情况突然恶化,才转到了我们这里。”
顾崇想,难怪,一开始接到省府大医院的电话,他还怕是搞错了。
“县城那边也不太清楚状况,病人身上留了张联系方式,还有一些钱。”说着,护士把那张纸条和剩下的现金交还过来。
顾崇打开那张纸,愣住。是徐溯的字。
护士又说:“还有,在县里时,病人大出血,他的血型很特殊,血库里没有匹配的,也真的是很幸运,有一位血型相同的好心人匿名献血,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
顾崇愕然:“有没有那位好心人的联系方式?”
“没有,这里有张献血证明表,是那个人填的。”
顾崇拿过来看,更是震惊,上面的个人信息都是假的,但字迹,仍是徐溯。
护士问:“这边还有些手续要办理,你们谁跟我过来一下?”
爱月立即起身:“我。”
“请问你是?”
“我是他太太。”
应绍华情况不乐观,一天一夜都没醒来。爱月守在床前,寸步不离。
潘允琪劝她:“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你看你的黑眼圈,多难看啊,应先生醒了,就不爱你了。”
她笑了:“没关系啊,就算他嫌我,我也赖定他了,赖一辈子。”
她一天都没有放开他的手。因为他的呼吸太微弱,听不见,也看不到他胸口起伏,只有握着他的手,她才能感受到他的脉搏跳动。
她一整天都在跟他说话,柔声细语,不疲不倦。
“应先生呀,我还说要给你考简体字等级呢,你一级都没考,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答应我,我搬过来跟你住,你就给我找一只狗狗,金毛或者柯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二傻,跟二狗多配,是不是?”
“你说我太瘦了,搬过来跟你住,你要把我喂成一个小胖子,你再不起来喂我,我会更瘦的。”
终于在一天下午,爱月握着他的手说:“你再不起来,我就跑了,跑到一个你找不到我的地方,永远都……”
话音未落,她紧握的那只手掌,蓦地一动,回握住她。
爱月一愣,急忙看向他的脸,“绍华?绍华?”
“——医生!”
从那时开始,应绍华没再松开过手心。
爱月偶然支撑不住,趴在他身边睡着了。睡梦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那声音由小渐大,如和风拂来,清清浅浅,荡在她耳边。
“宝贝,宝贝,宝贝……”
好像很远,又好像在耳边。
爱月缓缓睁开眼,一只宽厚的手掌覆住大半视线,正抚在她脸上。
爱月愕然瞪眼,猛地抬头,氧气面罩之下,男人正半睁着眼看她,唇角吃力地扯出一抹微笑。
她失声大喊:“应先生——!”
她险些忘了他身上层层纱布之下的伤口,扑向他前一秒才制住自己,紧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应绍华无力发声,只耳语的音量对她说:“我当然要醒,我怕你跑到,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哪怕失去意识,他也不曾忘记爱她。
应绍华的身体状况终于稳定下来。应家很快派来飞机,将他接回香港治疗。
在这之前,顾崇那边有一座山的问题,全被爱月挡了出去,爱月让他憋着,要么自己解决,拿不定注意的,就石头剪刀布。
应绍华并非想多躺,而是他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喘个大气。
应家人和盛烨都很着急知道徐溯为什么把他送了回来,唯独爱月对此不那么在意。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回来了,身体正在一天天好转,她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很快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应绍华。
这天中午,爱月正在给他喂饭,顾崇和林决一起过来了,手里拎着些补品。
应绍华询问顾崇公司的情况,顾崇一一汇报,说到一半,爱月觉得他话太多了,让他赶紧打住。
应绍华笑了,说:“你们不是想知道,徐溯为什么把我送回来?”
顾崇和林决立即束肩敛息。
爱月说:“不想。”
应绍华轻轻握住她手腕,“好了宝贝,我现在精神很好。”
“十分钟,”爱月比了个手势,“十分钟后,立刻给我闭嘴。”
应绍华浅笑道:“好。”
一周前,寇岛。
三架直升机迅速调头飞去,渐飞渐远,地面上枪声也随之消停。
河水中央,徐溯站在船艇上,慢慢放下枪,目光从天空移回眼前正泛圈圈涟漪的水面。他刚才看得很清楚,应绍华亲自割断绳索,坠入了水中。
徐溯死盯着涟漪中心,一声令下:“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水流平缓,打捞及时,很快,手下将应绍华抬出了水面,往岸边重重一扔。试探他的呼吸和脉搏之后,手下大喊:“少爷,他还有气!”
这些人都是缅琳的部下。
徐溯捂着右臂过来,见到地上的男人,鲜血染红全身,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徐溯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执掌亚际的应绍华,今天像个死人一样躺在这里吧?哈哈哈——!”说着,狠狠往应绍华身上踢了一脚。
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不痒不痛。
徐溯纵声大笑,又猛地一收,眸中戾色一闪,右臂高举起枪。
“——哥!哥!”身后突然传来喊声。
徐溯回头,见到他的副手正领着个女孩过来,确切说,那女孩跑在他前面,正是沈婳。
沈婳疯一样冲到徐溯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他举枪的手臂,声泪俱下:“哥——我求求你了,不要杀他……”
徐溯愕然:“小婳,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沈婳更紧抱住他:“哥,哥,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收手吧!你答应过我不再做这些事的……哥,我不想你出事啊哥……”
“小婳,你起来,小婳!”
沈婳几乎要给他磕头:“哥,我从小到大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你不要杀人好不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怕我有一天失去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哥!”
沈婳声嘶力竭,徐溯渐渐不再做声。
最终,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
应绍华属入侵者,寇岛上的诊所不能去,徐溯将他送到陆地最近的一个沿海城镇,丢在了医院门口。
驱车回去路上,徐溯看了看手中折叠起来的纸张,有些厚度,全部被水浸湿,是他刚从应绍华身上搜出来的。
他沿折痕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首行醒目的四字——吾儿阿溯。
徐溯心头一震,立马翻到最后一页,落款处正是郑殊,时间,是十三年前。
这是郑殊自尽前写下的遗书。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他自知罪孽深重,成为了家族的耻辱,不愿再继续苟活。而对自己一直无法公开的儿子阿溯……
“我多希望有朝一日你读到这封信,能原谅我这个失职、罪恶的父亲,我多希望,我从来不是你的耻辱。”
“我多希望能陪着你成长,让你像你表哥那样,接受最好的教育,成为国之栋梁。”
开车的手下突然说:“少爷,到了。”
徐溯不动。他就这么捧着那封信,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沈婳偷偷回了医院,想把应绍华的情况通知给爱月。却撞见抢救应绍华的医生说,应绍华大出血,血型罕见,血库没有匹配,院方正在抽调附近医院的库存,要是没有回信,应绍华怕是救不过来了。
她赶紧给徐溯打电话,告知他这一情况。
徐溯沉默。两年前,应绍华生病时做了抽血化验,他从那时起得知,他与他血型相同。
郑殊的字迹在他眼前荡来荡去。
徐溯嘴唇微动,抬声吩咐:“回医院。”
又是一周过去了。应绍华出了院,待在家里养病。
下午他躺在软塌上看报纸,二狗端着一盘冰激凌路过,瞥了他一眼,脚步没停,“老板!”
“站住。”应绍华喊住他。
二狗转回头,“干什么?”
应绍华往四下一扫,招手让他过来,二狗乖乖过去,应绍华压低了声音说:“你把冰激凌给我一块。”
二狗后退一步,“哎呀不行!爱月小姐姐说了,你不能吃冷的!”
他不忘提醒,“上次不是说了,她是应太太。”
“哎呀!爱月小太太说了,你不能吃冷的!”
应绍华:“……”
他不死心:“你给我一块,我让Lucy明天带你去程家玩玩。”程家有个女机器人,二狗上次对她一见钟情。
二狗的心脏砰砰作响,他纠结半天,妥协了,弯下腰,把那盘冰激凌凑近应绍华。应绍华刚要伸手去抓,墙后传来爱月的声音:“香港的夏天是要死人了吗?”
一过拐角,撞见应绍华把一块冰激凌丢回托盘上的场景。
应绍华满脸尴尬,二狗头也不回,转身就往厨房跑,“我先走了。”
爱月细眯起眼,摩拳擦掌走过来,应绍华佯装咳嗽两声,“我只是……看看成色。”
爱月站到他身旁,面无表情道:“把手伸出来。”
他乖乖伸手,她手起掌落,在他手心狠狠一拍,他却就此不让她的手离开了,五指紧收,将她往怀里一拉,双臂环住她背后。
他终于可以抱她了,三天前,她连触碰他的胸膛都不行。
爱月又气又软地说:“你听话一点好不好?我比谁都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她语气委屈得,让他心底一陷,乖乖答:“好,宝贝,我错了。”
爱月抬头看他,表情有些复杂,道:“徐溯自首了。”
应绍华不动声色。爱月接着说:“就在今天上午,他亲自向香港警方投的案,现在正在收押调查,你不用担心,消息封锁得很好,还没有媒体介入。”
应绍华没什么反应,漫不经心地抚着爱月脸颊,“可能是我躺得久了,对这些事不太关心了,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到期末了,学校那边事情可不少。
爱月重新窝进他怀里,“我不管,我现在怎么能回去?”
“宝贝,我现在好多了,我不能让你整天围着我转……”
爱月嚷起来,几乎就要哭:“我不读了行不行?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
应绍华无奈一笑,“好啊,你师兄给你发了那么多邮件,现在就回他,说你不回去了,永远留在香港。”
爱月没了声,应绍华双手抚上她脸庞,温声道:“宝贝,这些事情尽快过去,我们的生活回到正轨,这才是我想看到的,你明白吗?”
爱月抬眼对上他眸子。她眼底光芒流转,小脸粉白,樱色的嘴唇微张,应绍华心头一动,将她脸庞捧近,吻了下来。
四叶唇瓣交缠,缱绻厮磨。爱月几乎落泪,这感觉,太久太久了,让她思之如狂,念到窒息。
他的身子不能有太大浮动,爱月主动贴紧他,全情投入地回应他。
“——哎呀!”
二狗的声音突然传来,两人立即分开,爱月没敢抬头,把脸埋进应绍华颈窝。应绍华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训斥,二狗丢过来一句:“大白天的,也不知道羞羞,噗。”拍拍屁股,转身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应绍华说:“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换个机器人管家了?”
爱月:“相当同意。”
在应绍华一天三次的催促下,甚至威胁要给南月打电话,爱月终于不得不返回东京。
这次回来,好消息不少。
徐溯自首后,潘骏也认罪了,他主动请辞,林决顺理成章回到戴娅,取代潘骏成为日本地区总经理。
魏子煜决定不再读博,明年四月毕业之后,就回西安工作,将魏骁接回来。他最近忙着联系找房子,给魏骁办各种手续。
沈婳没有再回来。她办了休学,联系房东收拾她所有的东西,捐了出去。
后来魏子煜辗转各方,终于打听到,她去了云南迪庆做支教,那里生活着一群藏族人,她每天六点起床,去寺庙里听僧人诵经,讲早课,然后回到希望小学,开始一天的教学工作。
魏子煜问爱月,“你恨她吗?”
爱月沉默了良久,最后回答:“放心吧,将来要是有机会,我们三个还是可以坐下来喝酒撸串的。”
爱月也问他:“你呢?你还会去找她吗?”
魏子煜直到最后也没回答。
爱月的暑假只有一周时间,她当然全部用来陪应绍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能出门,能锻炼,也能开始处理工作了,但医生一天给他劳累的时间非常有限,大多数事情落在了顾崇身上,他时感分身乏力。
爱月一天和他接吻的时间也很有限,吻长了,惹他瘾了,反应刺激神经,不利于身体恢复。所以,两个月过去,他们一次也没能上床。
他们也有过险些失控的时候,衣衫褪尽,就要擦枪走火,她见到他身上的伤,心头一痛,硬是戛然停止了一切。
应绍华快要爆炸。
晚上临睡前,爱月放好了洗澡水,叫应绍华进浴室来,为他脱掉衣服,扶他坐进浴缸。爱月坐在他身后,用一张毛巾蘸水拧干,轻轻为他清洗擦拭。
她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那模样触目惊心,她每次见到,都忍不住鼻酸。
她轻轻吻了上去。
应绍华轻轻一笑,说:“几个月不回家了,你父母不找你?”
爱月抱住他:“找啊,我说实验室很忙,教授不让走。”
“我们准备一下,去上海见你父母吧。”
她一下子坐起来,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
应绍华毫不犹豫:“是该见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很多事,都要好好跟你母亲解释。”
爱月眼底露怯,没做声。
应绍华裹住她从身后环上来的小手,“放心,一切交给我。”
见他如此从容淡定,她突然不甘心了,上次他说要带她见父母,她可是紧张得寝食难安。爱月说:“你就这么淡定啊,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
“紧张我爸爸妈妈可能不喜欢你啊。”
应绍华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能理解的话,淡淡道:“我有什么能让你父母不喜欢的地方吗?”
哦,确实没有,他完美得无可挑剔。
爱月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傻笑,钻进他怀里,说:“没有,就算有也不行,因为我都喜欢,所以他们不喜欢也不行,我赖定你了,除了你,谁也不行。”
入秋之前,爱月带应绍华回到了上海。
早在回来之前,爱月就给南月打电话:妈,我要带男朋友回去见你,你……做好准备。
南月嗤笑:“难不成你要带个皇帝回来?”
当应绍华出现在她面前,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爱月的男朋友,我叫应绍华”时,她脸上那个表情,词典穿洞了没法形容。
还,真的带了个皇帝回来。
爱月有点儿虚,她把林决也叫了回来,为了壮壮我方阵势。
林决全程尴尬,看着自己平时威仪冷峻的上司,此刻在自己父母面前……恭顺低眉,言笑晏晏。
但要将那横亘十八年的往事明明白白向南月摊开,的确并非易事,但他既然来了,自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他应绍华也从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
且这一战,他非胜不可,他要赢的,是他此生的幸福啊。
当晚谈到深夜,尽时,南月一言不发,最终留了句:“晚了,先休息吧,林决,你送送应先生。”
应先生。南月是这么称呼他的。
回酒店路上,爱月抱紧他,心情很失落,应绍华哄她,她忍不住说:“妈妈真的会接受吗?”
他答:“放心吧。”
“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应绍华抬起爱月下巴,她眼底转着光,可怜兮兮的。他低头贴住她的唇,声线清浅,却无比有力,“当然,我要赢的是你,所以,我非赢不可。”
应绍华在上海待了几天,期间带爱月去了一个地方。
他在一处度假村有个宅子,离上海不远,依山傍水,安逸幽静。
去到那里放下行李,应绍华又带爱月出了门,往村子深处走去,一路景致,花开似锦,绿草如茵。
他一路寡言,爱月见他步伐稍快,便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他勾唇浅笑,不作答。
应绍华继续带她往前,终于,远远地,她看到了一段起伏的矮丘,绿草如盖,她凝神一看,愕然瞪眼——是一整片的三叶草,延绵了整个山坡。
她止住脚步,下意识捂嘴:“我的天……”
应绍华回头看她,“宝贝,喜欢吗?”
爱月鼻尖泛酸,好半天才出声,“你,什么时候……”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狗熊吗,那我这个狗熊要有一片三叶草坡,才能算称职吧。”
看着她仍错愕的眼,应绍华手心一收,带她向前,“来。”
他们缓缓来到山坡顶上,茂盛的三叶草延伸往下,充满整个视野。
应绍华往爱月面前一站,摊开双臂,俊颜扬出笑容,“来吧,林小姐。”
爱月还是愣怔:“干、干嘛?”
“和我一起打滚玩好吗?”
她一惊:“你的伤……”
应绍华长臂一揽,环住她腰身,“没事,宝贝。”
“可是……”
话音未落,应绍华抱起她绕身一转,她的裙摆在空中甩出圆圈,两人双双倒在草地上,顺着这片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
爱月肆意放声大笑。
应绍华想,这笑声,他此生往后的每一天,都要听到。
詹旭得以还复清白,按照家乡习俗,南月想请术士到隆港招回詹旭的魂,送回老家,立坟刻碑,每年祭拜。应绍华担下了这事,和爱月一同前往隆港。
吃过晚饭,应绍华和爱月牵手从酒店出来,不开车,不为别的,就只想散个步。
他们牵手走在暮色里,一路引无数欣羡目光,不少车辆经过,还特意探出窗回头再看一眼。
真是惹眼又般配。
爱月正在做毕业设计,这趟出来时间不多,明天做完法事,后天就要回东京。
应绍华问她:“读博的事,定了吗?”
爱月摇头:“不念了。”
“为什么?”
她小鸟依人搂紧他胳膊,“想快点过去陪你,当你的小妻子呀。”
他扬了扬嘴角,“好。”
爱月任他牵着自己走,也不问去哪,管他呢,只要他带着她,去哪里她都愿意。
直到海风呼啸的声音渐渐变大,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似乎也荡在耳旁,她这才问他:“又走到隆港了?”
应绍华没回答,牵着她继续走了一会儿,走到地势较高的一处,爱月往外看去,夜幕已完全降下,大海延伸至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
“爱月。”
她忽然听到他叫她,抬眼看他,只见他看向一处,扬了扬下巴。爱月顺他目光寻去,心头一震,哑然失语。
整片灯火璀璨的隆港,蛰伏脚下。
夜空高处,一轮皓月悬挂,海面上光亮寥落,迤逦出一条金光四溢的长廊。
爱月呆呆地看着,忽然感觉到应绍华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推,道:“去吧。”
他放开她的手。
爱月心跳骤升,她努力深呼吸,再深呼吸,缓缓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然后,整个人用力向前跑去。
她一直往前跑,跑到尽头,慢慢抬起发颤的双手,放在嘴边,放声大喊:
“爸爸——爸爸——爸爸——!”
“——我是爱月!”
“——爸爸!——爸爸!——我是爱月!”
“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跪下,身子蜷缩起来,嚎啕大哭。
爸爸,我找到了比你更爱我的男人呐。
海风呼啸,将她的哭声带往远方。
男人温暖宽厚的怀抱覆盖了上来。爱月躲进他怀里,声嘶力竭地哭。
应绍华缓缓抬起头,看向海面之上那轮月亮,她温柔而慈悲的光亮,亘古不变。
真美啊。
他是说那海上月,和他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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