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去吃饭, 可慕陆陆立刻就明白了。

　　她之前听厂子里的小姑娘们提起过, 万经理有时会带她们去吃饭, 当然能被带去的, 都是条顺模样正的, 两方面哪点都不能差了。可单论起来, 厂子里最漂亮的厂花, 还是慕陆陆，她虽是北方人，但模样却是南方女子的温婉, 也就是这样，在水疙瘩的时候，大家都叫她“小林黛玉”, 后来结婚了, 每人这么叫了，但慕陆陆的模样和身材都没有什么变化, 而且因为经历的多了, 似乎比年轻的女孩子更有稳重成熟的女人味在里面, 所以, 一进厂子, 她便被封为了厂花, 可原本趋之若鹜的年轻男子，在她告诉大家她已经结婚了的事实后，大家又都止步不前了。

　　慕陆陆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已经离婚, 她觉得这件事并不光彩, 而且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已婚已育，对她来说，是在一个陌生环境下最好的保护伞。

　　万桂华当然也知道她已婚的事儿，所以每每带姑娘们去应付生意，从来没带过慕陆陆去，可今天是王老板指名要这位陪的，所以，万桂华只能来找慕陆陆了。

　　王老板是一个经销商，他手底下有大把的渠道往外送，他经手的鞋子可以卖到全国各地，万桂华想把手里的生意扩大一点，王老板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对于他的要求，万桂华只能点头答应。

　　王老板叫王军，广州本地人，和万桂华不同，万桂华是几年前和丈夫两人来广州打拼的，后来两人因为观念不和便离了婚，万桂华要下了这个鞋厂，她老公倒十分爽快，说给就给，自己净身出户了。

　　王军这个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但依然喜欢沾花惹草，而且专喜欢好看的女人，不管是不是结过婚，他都不在乎，而且在这个场上混的时间长了，这种不要脸的习性是越来越改不了了，他去万桂华的厂子里转过几次，鞋子没看到，就看见那个坐在流水线上小女工了，她负责往鞋子上粘装饰品，什么鞋花鞋扣绒面蝴蝶啦这些东西。

　　王军一开始向万桂华无意中透露过，自己对这个小女工有兴趣，可万桂华知道慕陆陆结婚了，她自己不想趟这个浑水，就装作没听懂，一来二去，王军总是不签合同，万桂华就明白了，这是明白着的，要人啊。

　　晚上几个熟人碰面，王军也在，特意打来了电话，说可以把合同拿着，时机成熟，他就签了。

　　何谓时机成熟？

　　明摆着。

　　万桂华只能来找慕陆陆了，慕陆陆听她说去吃饭，立刻眼睛一睁，连忙摇头，“不不，万经理，我吃过了，你找别人吧。”

　　万桂华怎么会放弃，她突然说：“陆啊，你来了这也大半年了，一直做粘贴这一块也差不多了，怎么样，想不想换个工种？”

　　慕陆陆一抬眼，换工种？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粘贴这个活不累，但很费眼力，粘的东西大一些还好，一旦小了，就会特别的累，尤其是一粘就一天，脖子都低的生疼，再加上那胶水，都烧手，慕陆陆一开始干的时候，经常会把胶水糊到手上，有时手指黏在一起怎么都拽不开，只能拿工作刀一点点割，割的时候都带着皮啊，钻心的疼。

　　万桂华继续说：“咱们这里一个验收师傅走了，我觉得你啊，正好接这个班，你说呢？”

　　验收？

　　这是整个鞋厂，最轻松的工种了吧。

　　验收员坐在流水线的最后面，鞋子完成后，只需要看一眼，有没有哪里破了，有没有哪里没粘好，然后直接扔进成品堆进行下一步包装，或者打回流水线，就这么简单。

　　而且厂子里的工人对验收员都很好啊，因为最后一步就在验收那里，一双手工制鞋说白了，多多少少都会有那么一点瑕疵，这些瑕疵是在合理的范围内的，如果验收员说合格，你这双鞋就不用返工了，如果说不合格，这鞋还会在拿回去，改到满意为止。所以，和验收员搞好关系，也是工人的一大工作要素。

　　慕陆陆被这个验收员的工作说的动了心，万桂华见她眼神开始犹疑，立刻说：“不就是吃个饭，有我在，谁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今天去的人都是各个厂子的老板，有的还是大厂，都是有头有脸的，你看你，吃个饭你还能亏了？”

　　听万桂华这么说，慕陆陆倒是放宽了心，她又确认了一遍：“万经理，真的只是去吃饭？”

　　“那你还想干啥？”万桂华说，她注视着慕陆陆，心想，你只要活泛一点，就不会出事，最多让他拉个手什么的，你工作换了，我合同签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万桂华说着就拥着慕陆陆的肩头往外走，她的车就停在外面，是她前夫留给她的，当时买的也是二手车，万桂华一直开着。

　　饭店定在了白云区的白云饭店，属于附近逼格最高的饭店了，万桂华开着她那个有些旧的二手车，晃晃悠悠的总算到了，中间还熄了两次火，万桂华心想，这单出去了，自己一定换辆车。

　　可她又不舍得换，这两车是她和她前夫一起买的，两个人虽然离婚了，但这么多年万桂华都没再找，她听说她前夫也没找，所以，万桂华一直抱着两个人再复婚的念头等她前夫回来找她，可等了几年，那人压根就没回来，而且万桂华听说他生意是做的倒是越来越大了。那也是，那个人也当真是有商业头脑的。

　　万桂华把车停好，和慕陆陆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白云饭店，他们定好了包间，绿意厅。

　　慕陆陆还没进去，只是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男人们豪迈的笑声，她突然有点怯了，怎么因为万桂华几句话她就跟着来了呢，可慕陆陆但是听到那个提议，自己是真的动心了，她急于换个工种，因为不但工资会高一些，工作也会清闲很多，这样下来，她差不多就能把牛奔和牛乐接来了。

　　她真的太想他们了。

　　慕陆陆在门口一停，不敢在往里走，万桂华已经踏进绿意厅的门，回头一看慕陆陆站在门外，不停的朝她摆手，万桂华脸一沉，扯着慕陆陆的衣袖就给她扯进去了。

　　慕陆陆一进去就看见里面黑压压的好几个人啊，而且都是男人。

　　慕陆陆更怕了，她或许真的是傻了吧，自己慎重的不能再慎重了，不过这次还是栽到坑里了。

　　大家见万桂华来了，都鼓起掌来，八十年代中期，做生意的本来就不多，女老板更少的可怜，哪怕是在现在，男女比例上还是不均衡的。万桂华作为撑起鞋厂的半边天，这一进房间，男人们便鼓起掌来，可任谁都能听的出来，这掌声稀稀拉拉的，满含着揶揄的意味。

　　万桂华早就习惯了这些男人有意无意踩低她的做法，嘴角挂着微笑，硬是不气不恼，倒是和和气气的说了一句：“抱歉，我迟到了。”

　　王军坐在首座，他是一干厂子捧着的重要人物啊，见万桂华来了，身后还带着慕陆陆，心里便无限满意，十分捧场的说道：“哪里迟到了，是我们来的早，再说了，这女人本来就有迟到的权利，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说话时，王军眼睛一扫，正好扫到慕陆陆身上，他半眯着眼睛，说到漂亮的女人，底下的人就都明白了。

　　哦，怪不得万桂华带了个不想干的人啊。

　　大家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原来如此，了解了解！

　　“来吧，这里坐。”本来挨着王军坐的两个男人立刻往下移了移位置，眼力架儿满满的。

　　万桂华嘴角保持着微笑，手上却不肯放松，她拽着慕陆陆就往前走，走到王军旁边，万桂华拉开了椅子，让慕陆陆坐在自己身边，她夹在王军和慕陆陆中间。

　　原本带着笑意的王军立刻拉下了脸，这万经理故意的吧！

　　万桂华倒像是看不到，她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对王军说：“王总，咱们什么时候签合同啊，你知道的，我那里就等您这合同，已经压了好几批货了，眼看就到季了，王总，不能再拖了啊。”

　　王军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肥腻的大肚皮，该死不死的说，“是啊。”

　　万桂华笑了笑，却突然站起身来，对慕陆陆说，“陆啊，你先陪王总聊聊，我出去打个电话，厂子有事忘记交待了。”

　　万桂华站起来就走，由不得你慕陆陆不同意。

　　慕陆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王军问：“慕小姐今年多大啦？”

　　慕陆陆听到王军的声音，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开始风起云涌，她记得这个声音，前一段时间有人去厂子里看商品，走到流水线上，那人附下身子看她贴鞋花，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么个音色。

　　慕陆陆当时背对着他，他走后，慕陆陆整个人都在发抖，因为那人也没做什么，只是在她耳边说了句，真好看啊，慕陆陆第一反应说的是当时她手上拿的鞋子，可那人走后，她越想越恶心，怎么都觉得他说的并不是鞋子，而是……

　　慕陆陆没看到那人的样子，可今天这王军一说话，慕陆陆当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不好！”慕陆陆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必须要走。

　　可那王军压根没给她机会，他一边说话，一边移到了慕陆陆旁边的座椅上，一只手按住了慕陆陆的椅背，断去了慕陆陆的后路。

　　慕陆陆吓的脸色都白了，她在想万经理什么时候回来救她，还有，屋里还有这么多人，他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怎么样的。

　　可慕陆陆去却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有特异功能，那就是会在需要的时间，变成瞎子和聋子。

　　王军脸都凑了过来，想和慕陆陆说什么，慕陆陆感觉他的鼻息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慕陆陆紧张的攥着手里的杯子，心想，如果他再靠近一点，自己就拿这杯子砸他！

　　“这是干嘛呢，有酒喝为啥不请我？”

　　一个声音在绿意厅门口响起来，离门最近的一个男人一看，朗声道：“呀，刘老板，你不老老实实的在你珠海待着，怎么跑广州来了？还是说想你前妻了？”

　　“哈哈哈哈。”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王军此时也收了手，坐直了身体，朝门口看去。

　　慕陆陆终于躲过了这一劫，她感激的也朝门口看过去，那人却如此眼熟，就像那天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这次，他依然戴着一副□□镜，腋下夹着他那个深棕色的小包。

　　王西珍一睁开眼就在想，今天要怎么面对慕思远。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本来自己最爱的孙女，最疼的孙女，突然不是自己的了，王西珍一时之间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慕思远，她想了许久，最后决定，把她当做慕伍救命恩人的女儿待吧。

　　从床上爬起来，王西珍便和往常一样去做早饭，她一边做着早饭，心里一边庆幸，幸亏慕思远上学了，早餐吃过她就要去上学，午饭回来吃完就又走了，然后是晚饭，这样算来，他们碰面的机会并没有那么多，就只是一天三餐饭而已。

　　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一夜之间成了陌路，将近七年的感情，也可以突然化的烟消云散，人类，这个灵长目中最高的统治者，据说拥有这个地球上最高情感的一个物种，在情感的舍弃中，大约也是最迅速的。

　　慕思远早晨起来就在发呆，她穿好衣服后在炕上坐了许久，家里除了她之外，姑姑们都不在，她要开始学着面对王西珍，并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温暖这个其实已经满身苍夷的老人。她这么多年为了慕思远付出的真心，却在别人一句话后，被戳的千疮百孔，慕思远心疼她，她后悔，在真相来临之前，她怎么没有多抱抱她奶奶，让她能多一些安慰。

　　慕思远从炕上下来，她走出卧室，便看见慕伍坐在堂屋，见她出来，立刻对她说：“思远，去洗洗，吃完早饭，爸爸送你上学。”

　　慕思远顿时就红了眼眶，慕伍这一举动，一大早就在堂屋坐着守着她出来，无非就是怕她在王西珍那里受了冷钉子，在慕伍心里，慕思远还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家里，现在只有他和她最亲近了，他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让思远感觉到异样。

　　慕思远红着眼眶偏了偏头，一背过去慕伍，她的眼泪就从脸颊滑了下来，慕思远随即把眼泪一抹，她爸已经事事为她着想了，她怎么舍得再让他看见眼泪？慕思远微笑着从慕伍身边走过，对他说，“好的爸爸，我赶快。”

　　慕思远在院子里自己舀了几瓢水到盆子里，洗洗干净，然后往厨房走。家里人少了，饭也不往堂屋里端了，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王西珍都会把做好的早餐端出来，大家在院子里吃，今天还没开始端，慕思远就走进了厨房。

　　她一脚跨进厨房，王西珍便知道是她来了，以往每每听到慕思远进厨房的脚步声，王西珍都会说我孙女起床了，或者饿了吗，马上吃饭什么的，今天慕思远跨进厨房的那一刻，王西珍继续炒着菜，好似没听见。

　　慕思远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还要过好久好久，上一世，她就是在这些看不见又摸不着，但让人感觉十分尴尬的气氛下，一点点发狂，最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开始和家人决裂的，这一世，当这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慕思远知道，自己重生就是为了这一家子，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把曾经好好的一家人搅的天昏地暗，把时间最有□□作到支离破碎，慕思远是来补偿的，从这一刻起，她就要有一颗强心脏，不管慕家人怎么对她，她们都只是需要时间，只要她拿真心去换，肯定会换来好的结果的，那么她再次离开的时候，才能放下心来，不是吗？

　　慕思远就这么打定了主意，站在王西珍后面，王西珍没有理她，慕思远叫了声：“奶，我起床了。”

　　慕思远的声音有些颤抖，毕竟这是一个新的开始，这一世的变数已经发生了，就在半年前，其实那次中煤毒，慕思远原该是早起才被发现的，送去医院后，连续治了小半个月才好一些，但已经留下了后遗症，那时候开始，慕思远的智力已经比不上同龄人，所以在后来王西珍知道真相后，在慕伍再婚的时候，强烈反对他把慕思远带走，王西珍的意思是她来还张远的债，她会把慕思远养大，等她成年了，再让她离开……而变数已经发生了，慕伍开始种上芝麻，继而认识了饭店老板，并给他了一份临时工作，也就是这份工作，改变了后来的结局，慕伍有钱了，慕家过年第一次买了糖，慕八宝吃多了，喝了太多的水，半夜憋醒了，发现晕倒在地上的慕思远，因为发现的及时，慕思远一点后遗症都没有留下，还有她大姑，在慕思远的记忆里，直到她离开的时候，慕陆陆也一直在牛家待着，从来没有出去这个县城，然而这时候，她已经在广州了……

　　还有她的小姑，她的一生，也会因为慕思远的重生发生改变吗？

　　还有慕八宝，牛建军……

　　慕思远思量着，自己搬起厨房的折叠桌就往院子里走，王西珍见她搬桌子，立刻把炒菜的锅铲往灶台边一放，连忙出手阻止道：“你别搬了，我喊八宝。”

　　每天早晨起床后，慕思远都会来厨房帮忙，她会帮忙搬折叠桌，搬椅子，端碗，这些王西珍从来没有阻止过，那时候她爱这个小孙女，但绝对不是溺爱，她希望慕思远长大了能够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所以从不心疼锻炼她，家里的活也会派给她干。

　　而今天，王西珍突然阻止了。

　　慕思远正搬着那个折叠桌，就见王西珍一把扣住了桌子，对她摇摇头，可眼睛却没有看向她。

　　“奶，怎么了，平时也是我搬啊，让我搬吧。”慕思远说。

　　王西珍手动了动，按住了桌子说：“算了，以后都让八宝搬就可以，你什么也不用干。”

　　八宝？

　　王西珍以前都是说“你小叔”怎样怎样的，可这时候，却成了八宝，慕思远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王西珍怎么能变的这么快，她还是慕思远啊，她依然是她，从来没有变过。

　　慕思远脚下一停，她看着王西珍的眼睛，可王西珍的目光在扫过她之后，立刻移到了别处，慕思远轻声道：“奶，以后再让小叔搬吧，今天还是我做。”

　　王西珍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小小年纪，慕思远已经展露出和同龄人不一样的坚韧，王西珍没有理由再继续阻扰，只能讪讪的说了一句：“随便你吧。”

　　慕思远立刻把桌子搬到了外面，然后她又折回了厨房搬凳子，来来回回，搬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慕八宝起床了。

　　慕八宝哈欠连天的走出堂屋门，一眼就看见了慕思远，笑着和她说：“你起这么早，不困吗？”

　　慕思远把凳子放好了，摇摇头，“不困。”

　　“那挺好，我都不够睡。”慕八宝说着就往摆好的凳子上一坐。

　　这时王西珍从厨房走了出来，“啪”的一下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摆，就对慕八宝喊：“你就不能早起一会儿？过来，端碗！”

　　慕八宝屁股特别沉，一动也不想动，“妈，我还没洗呢，这不是有思远，让她端不就成了。”

　　王西珍立刻拧住慕八宝的耳朵就往厨房拽，“总是让人家端，人家是给咱干活来了？你这孩子！以后这些活都得你干，你听见没？”

　　慕八宝没听出来话里的意思，可慕思远懂，那些人家和咱，说的真真的，刺着慕思远的心。

　　慕伍这时候走了出来，对慕思远说：“思远，你快吃，吃完我送你上学。”

　　慕思远点点头，端起碗就喝起粥来，王西珍和慕八宝把最后的菜端了出来，王西珍见慕伍穿的和平常不太一样，就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慕伍瞧了王西珍一眼，又对着慕思远笑了笑说：“我去一趟县里。”

　　“你去县里干啥？”

　　“我去看看门面，妈，我打算做点生意，然后……”慕伍看着慕思远，话说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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