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八宝一声叫喊, 把王西珍和慕伍都吓了一跳, 慕柒行动快, 连棉衣都没来得及披就从炕上跳了下来, 她顾不上自己头晕想吐了, 第一个就跑出了卧室, 出门一看, 慕八宝就穿的了一个小裤衩，整个人的嘴唇都冻的煞白，慕柒心疼的对他说：“你先去穿衣服, 小心冻坏了。”

　　慕八宝哪里还动的了，慕柒一来，他才算送了十分之一的气, 他想动一动腿, 可腿就像僵住了一样，稍稍一动就钻心的疼啊。慕伍从卧室出来, 拿了一床厚棉被给慕八宝裹上, 裹了好久他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 刚刚跟没有了一样。

　　慕柒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慕思远脸色惨白的坐在椅子上, 棉被给她包的只剩下一颗小脑袋在外面, 慕柒冲慕伍说：“哥，得去医院，不能拖了。”

　　“先等等。”王西珍也踉跄的走了出来, 她从炕上下来的那一瞬间, 只觉得头重脚轻，又一阵阵的恶心，可是依然扶着墙一路走了过来，看见慕思远就说：“伍，捏起她的嘴，我来灌！”

　　慕伍依言只能把一双大手覆在慕思远两腮处，他用足了力气使劲一捏，慕思远的嘴巴立刻鼓成了圆形，王西珍扶着慕思远的头往后仰，上下牙齿稍稍开了点缝隙，就看到王西珍举着碗凑到慕思远嘴边就灌了进去。

　　一碗咸菜水只灌进去了小半碗，但也总算灌进去了。

　　“八宝，你快，去你二姐那，让牛老二开上他家的拖拉机，咱们去镇上的医院。”王西珍一阵喊。

　　慕八宝刚刚穿上衣服，听到王西珍的吩咐，立刻就跑了。大年三十的后半夜已经开始有人放鞭炮了，或者说，这一夜似乎都没有停下来过，慕八宝就伴着到处喜庆无比的鞭炮声跑到了牛家。

　　大门紧闭。

　　慕八宝用力的拍着门面，一边拍一边喊：“二姐，二姐，我是八宝，二姐开门，开门。”

　　牛乐和牛奔早就睡着了，慕陆陆为了陪他们睡也睡的比较早，睡眠够了，慕八宝在外面稍稍拍了几下，慕陆陆就听到了，这大年三十的，谁会来拍家里的门？慕陆陆一阵惊慌，以为那个女人的男人又找来了，她披着衣服坐在夜色里，又仔细听了听才知道，是慕八宝。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慕八宝看见慕陆陆就喊：“姐，思远中煤毒了，咸菜水都灌不进去，要送医院！”

　　“哦哦，送医院送医院。”慕陆陆也开始有些慌，她嘴里念叨着，这时崔采也起来了，还有牛建军，牛建军不亏是个男人，在这种突发事情的应对上，还是反应快一些的。他立刻对慕八宝说，“快，你先回去，让你哥把思远抱出来，在胡同口等，我这就去开拖拉机。”

　　“对对，开拖拉机去。”慕陆陆也反应过来，她又连忙对崔采说：“妈，你看着他俩，我得跟着去。”

　　“放心，快去吧。”崔采一挥手，等两人都跑没影了，崔采转身往东配房去，一直在门口听音的张花就听到崔采念叨着：“怎么又中煤毒啊，前几天村里不就没了一个，哎，大过年的，真是啊。”

　　牛建军动作利索，停在宅子后面的拖拉机他也开了稳稳的，通往慕家的胡同极窄，拖拉机是进不去的，所以牛建军才说让慕伍把慕思远抱出来，拖拉机开到胡同口，牛建军就看见慕伍正抱着慕思远，思远的衣服已经穿好了，慕伍抱着她，似乎是怕她冷，又给她加了小被子盖着，天还半黑着，牛建军拖拉机前面的灯打开着，照在慕思远的小脸上，更显得没有什么血色，慕伍抱着慕思远先上了拖拉机，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都上来了。

　　“妈，这是咋回事，炉子露烟了？”慕陆陆心疼的看着慕思远，又看了王西珍和慕柒一眼，“你们呢，你们怎么样？”

　　慕陆陆话刚说完，就见慕柒突然把头转了过去，两只手紧紧的扣住拖拉机的边栏，伸出头就吐了。

　　王西珍难过的皱着眉，说道：“我和慕柒还好一些，起码清醒了，可是也是头疼想吐的，可思远就不一样了，她还是个孩子啊，而且八宝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在炉子附近趴着，离的最近了。”

　　“怎么会在炉子那里趴在？”慕陆陆更不解了，“我看大哥和小弟还好啊，炉子不是在堂屋里放着了？”

　　慕伍抱着慕思远，手一抖，声音的在打颤：“都是我不好，我怕思远冷，毕竟大年三十，想让她睡个好觉，明天带她去镇上玩，我看她们都睡着了，就把炉子挪了挪，就放在她们卧室一进门那里的角落了。哎，你说我咋就那么手贱啊，我，我……”

　　慕伍抱着慕思远，自己说着，说到气愤之处，直接腾出一只手狠狠的往自己头上拍了几下，他也是恨啊，思远到现在还没醒，万一出了什么事……

　　“哥，你别这样，你不是也是好心，怕思远冷嘛，哥，你别这样。”慕柒刚刚吐完，感觉舒服了很多，见慕伍气的自己打自己，她连忙架起了他的胳膊。

　　“就是，谁都不想这样啊。”慕陆陆也宽慰道。

　　正开着拖拉机的牛建军听了，扭头看了一眼黑暗中慕思远的脸，喃喃道：“这也幸亏是发现的早啊，如果再晚了，等大家都白天醒来才发现，不光思远，我觉得婶子和慕柒都难说。”

　　牛建军话说的不是多讨喜，但确实真的，王西珍就说：“哎，多亏了八宝啊，要不是他起来尿，怎么能发现啊。”

　　慕八宝接道：“我平时也没起夜过，都憋着，嫌冷，可昨晚吃了太多的糖，喝了太多的水，这才起夜了。”

　　慕八宝正说着话，牛建军没看见清路，拖拉机一边的轮子直接栽进了小土坑里，就听到两声，哐当，掉下去的声音，和吱的一下，又爬上来的声音。

　　而就在那哐当一下，慕思远的头随着一动，一直没有动静的她突然“哇”的一下，一口吐了出来。

　　慕八宝直到后来还都记忆犹新，慕思远那时候没有知觉啊，她只是被颠簸的，又被灌了咸菜水，可能是太凉了，激住了胃，慕思远就那么闭着眼睛，直接从嘴里喷了出来。

　　这一口吐出来，慕思远终于醒过来了，可她依然睁不开眼睛，只是喊了一句：“爸爸！”

　　即使是喊的，声音依然很微弱，慕伍连忙把耳朵凑过去，说：“好孩子，爸爸在，爸爸在。”

　　慕思远动了动嘴皮，挺了好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爸，有煤气，快看奶和小姑。”

　　慕思远刚一有好转，围在她身边的人都高兴的哭了，这时候听到这个孩子，眼睛还没睁开，也根本不顾自己难不难受，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慕伍去救自己的奶奶和小姑，大家都哭了起来。

　　就连平时被王西珍拿着老粗的棍子打都没哭过的慕八宝，此时也泪撒了一身。

　　“好孩子，”王西珍把泪抹了抹，她从慕伍手里接过慕思远，看着她依然紧闭的双眼，还有那煞白的脸色，抱着她的那双手臂，又不免紧紧用了力，这孩子多难得啊，“好孩子，奶在，奶好着呢，这不还抱着你呢。”

　　“小姑……”慕思远的声音依然微弱，她听到了王西珍的声音，可依旧惦记着卧室的另一个人。

　　慕柒早就把手伸了过来，紧紧的拉着慕思远从被子下面露出的手说，“远啊，姑姑在这里，姑姑没事，你放心吧。”

　　“哦。”慕思远又一阵昏沉，应了一声后，便昏睡了过去。

　　牛建军在前面开着拖拉机，差点那泪珠就滚了下来，这是什么孩子啊这，绝对就是个宝贝啊，怪不得慕家一整家都那么喜欢她，真真是个好孩子。

　　拖拉机在夜色中行驶着，大家因为慕思远的暂时醒转都稍稍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院，慕伍似乎因为太过紧张已经没了力气，从拖拉机上下来的时候，差点就直接摔了下来，还是牛建军眼明手快，先是拉住了牛建国，然后接过慕思远，扛着就冲进了医院。

　　医生说，幸亏发现的及时，只是轻中度中毒，而且孩子已经有过醒转，在医院里多观察观察，再多输点液，就能好了。可，都是幸亏啊，要是再晚一些，不用说早晨起床时发现，就是再晚上一两个小时，这孩子估计就不好救了啊。

　　一切都安顿好，慕思远也在病房里开始输液，慕八宝这才得出时间看了病房里挂着是钟表，刚刚凌晨四点整。

　　幸亏啊，幸亏他吃了那么多糖，幸亏他喝了那么多的水，幸亏慕伍买了糖来……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定数的，不是吗？

　　慕思远在医院住到初四就完全康复出院了，她的生日自然也是在医院过的，大年初一的凌晨，慕思远就被送进了医院，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害怕啊，谁还能想起来，那天就是她的生日？直到情况稳定下来的初一晚上，值班的护士说起来，大年初一都要值班的惨痛经历时，大家才恍然记起，原来这天也是思远的生日啊。

　　王西珍也随之叫出声：“思远不也就是天刚亮的时候出生的？”

　　可声音也就停到这里，没有人再往下接话，这个话题就在慕思远睁开眼睛看着众人的时候，匆匆结束了。

　　是啊，谁会当着孩子的面说起她出生时候的事？在她妈妈不在的情况下。

　　其实这些年来，慕思远都是一直逃避过生日的，小的时候她没法掌控，稍微大一点，慕思远就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生日的时候要吃鸡蛋了。

　　可鸡蛋敲开之前，是要滚滚灾的。

　　慕柒把鸡蛋拿在手里，慕思远端端的坐好了，她知道，慕家的传统，过生日滚鸡蛋要开始了。

　　慕柒拿着煮好的鸡蛋，鸡蛋还冒着热气，她拿手把鸡蛋覆在思远头上，一寸寸的往下滚着鸡蛋，从头顶到脖颈再到肩膀，然后大腿、小腿，这一趟滚下来，意味着要把一年的灾气都滚走了，这叫“滚灾”，用水疙瘩的方言就是：鼓轮鼓轮灾。

　　慕柒给慕思远滚完，那个鸡蛋就要由慕思远亲自吃掉，慕柒有些纳闷，慕思远这个孩子，怎么就从来没有问过，生日是什么？是啊，每年都过生日，可生日究竟是什么？

　　慕柒看着慕思远：“思远，你知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意思？”

　　慕思远正在剥着鸡蛋壳，敲开了之后，她道：“知道，生日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天。”

　　慕柒心里一紧，是啊，慕思远解释的很好。

　　可是，慕柒没由来的感到心酸，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孩子回答的时候，都会说成，是妈妈生我的那一天吧，而她的小侄女，她的回答里，带着刻意的回避，她回避掉了带她来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回避掉了那个动作，硬生生的改成了，她来到这个世界……

　　慕伍初四一大早开始上班，慕思远一系列检查做完后，也要出院，只不过做完那些检查已经是大中午了，王西珍他们决定吃过午饭再走，牛建军的拖拉机就停在医院门口，他一早就来接了。

　　镇上的烧饼是慕家全家都爱的，所以午饭依然选择了烧饼，慕陆陆在医院的食堂打了两份菜，一份汤带到病房，一家人加上牛建军正吃着，就见一个人推开了病房的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二喜。

　　她今天刚刚上班就听到慕伍说起慕思远中煤毒的事，知道慕思远还没出院，一个人便从县里到了镇上的医院，不管说什么，她觉得都要来看看这个小姑娘不可。

　　隐约种，王二喜总觉得自己未来似乎都和这个小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来的时候，王二喜去买了两瓶水果罐头，买罐头的时候，又在副食品商店发现了一个稀罕东西。

　　她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站在柜台前，不一会王二喜就看见他们每人拿了一小块的东西，红色包装，上面是个小姑娘，嘴里吹了一个打泡泡，红色包装上还印着三个字，可惜王二喜不识字，硬是不知道是什么。

　　但她知道，每个拿到那个东西的孩子，都开心的不得了。

　　“刚刚那些孩子买的是什么？”王二喜手里拿着两瓶水果罐头问柜员。

　　“哦，泡泡糖，甜的，但是不能咽，嚼一嚼，就能吹出一个泡泡。这些小孩子们最近都玩这个玩疯了。”

　　“多少钱？”

　　“这个啊，一毛钱一块。”

　　王二喜往柜台里一看，柜台是透明玻璃的，泡泡糖就摆在里面，她瞅了一会儿才说：“一毛钱这么贵？”

　　柜员笑了笑，“就是贵啊，有两个孩子合买一个的，一人一瓣，那也要吃。”

　　王二喜看着包装纸上那个扎着马尾吹泡泡的小女孩，越看吧，就越觉得像慕思远，她心下一横，舍不得泡泡糖套不着孩子，就对柜员说：“这一盒是十块？”

　　“嗯。”

　　“那给我一盒！”

　　王二喜把水果罐头递给了满脸都是笑意的王西珍，走到慕思远床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慕思远，说：“这孩子，受罪了。”

　　“是啊。”王西珍说。

　　王二喜从包里掏了掏，便掏出这一盒泡泡糖，送到慕思远手里说：“这是阿姨给你买的泡泡糖，你尝尝，可以吹泡泡，不过，千万不能咽进去，不吃了，就吐出来。”

　　“谢谢阿姨。”慕思远把泡泡糖收下，和以前一样，没客气。

　　而王二喜对慕思远这种对她的东西一概全收，丝毫不假客气的做法十分满意，和你远才和你客气，和你近就不会了，难道不是这个理？王二喜这么一想，更高兴了。

　　“你看，这么远的路，你还特意跑一趟，一个小孩子还专门来看。”王西珍在一旁说。

　　“越是孩子越要来啊婶子，你说是不是，革命征途也要靠孩子们，他们可是咱们的未来啊。再说了，慕伍多喜欢思远啊，婶子，你不知道，慕伍啊，就是想着思远，都能笑出声。”

　　“哈哈哈。”慕八宝乐了，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哥就是这样。

　　“那好，我就不多待了，看思远没事，我就回了，你们一会出院怎么走啊婶子？”王二喜一口一个婶子，嘴巴甜着呢。

　　“哦，这不，开来了拖拉机，一会儿我们就走了。”

　　“那就好，那路上注意安全。”王二喜说着，肩上挂着小包就往外走，走着走着还不忘回头嘱咐慕思远：“走的时候穿厚点，拖拉机上冷，往里进风。”

　　看这话，多体己，不知道的人真的以为王二喜就是思远的妈妈了。

　　王二喜走了，大家又捡起没吃完的饭吃了起来，王二喜敲了敲慕陆陆的筷子问：“你看你，人家来了怎么一句话都没有？光笑，你笑个什么劲儿啊。”

　　“我说什么？”慕陆陆咬了一口烧饼，“叫她声嫂子？”

　　“嗨，你看你这孩子！”王西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开心的，“怎么样，陆，你这是第一次见，配你哥绝对可以吧，再说了，你看人家巴巴来一趟这劲儿，就能知道她的心了。”

　　“我说什么好使吗，反正都是您做主。”慕陆陆吃饭慢，最后一个吃完，吃完了，慕柒和她一起收拾，慕思远早就吃完了，王二喜走后，她就侧身躺在病床上休息，这一会好像困了。

　　“好不好使的，你倒是说说啊。”王西珍有些着急，慕柒年龄小，王西珍只能和慕陆陆说，可慕陆陆又不是个爱多言的人，这时候只能刺激着她说了。

　　“我看啊，忒精明。”慕陆陆道。

　　“精明还不好？总比娶个傻子强吧。再说，你哥那么老实，娶个媳妇再老实，那两个人还有活法？肯定要找个精明的女人做老婆啊。”

　　“你喜欢所以觉得她哪哪都好啊，可说白了，谁喜欢都没用，关键啊，还是看我哥，我哥喜欢才是正理，然后啊，就是思远了，毕竟，娶过来是要给思远做妈的，那万一娶个海底针回来，那苦的不就是思远？妈，所以，这要我哥和思远都同意才行。”

　　慕陆陆说完，就见床上的慕思远动了动身子，说道：“我觉得还行。”

　　“什么？”慕陆陆大惊失色，她一直以为慕思远睡着了，没想到她一直都在听她们说话，既然听都听到了，慕陆陆便问：“那，思远，给你找个后妈，你不反对？”

　　慕思远往上靠了靠，枕在枕头上说：“我不反对，我到想我爸找个人来照顾他，她对我不好的话，我就找我奶，找你，找我小姑，你们都疼我，可我爸需要一个家。”

　　牛建军一直没说话，这慕家的家事他也不好插嘴啊，不过听到慕思远这么说，就觉得这孩子的觉悟不是一般的高啊，再看自己家里那两个侄子，哎。

　　同样一声叹息的还有慕陆陆，听了慕思远的话，她也久久不能平静，她一直都在想，如果她的那两个孩子也都这么想该多好啊。想到这里，慕陆陆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如果牛乐牛奔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王西珍坐的离慕陆陆最近，她听了之后，吓了一跳，“你说什么？陆啊，你想干啥？”

　　慕陆陆站起身来，开始整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对慕八宝说：“去叫护士，告诉她要出院了。”

　　“哦。”慕八宝站起来往外走。

　　王西珍不能放过这个话头，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慕陆陆，“陆啊，你不要吓我，你不是想通了，和你婆婆一齐回家了吗，怎么回事这是？”

　　慕陆陆把开好的药一个个的放进袋子里，系上口，眼睛看着王西珍讲：“妈，这次你们谁也劝不住，我和牛建国已经办好离婚了。”

　　牛建军正喝着最后一口水，听了这没来由的话，手一抖，搪瓷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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