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伟平跟着建筑队, 上午在县里干完活就上了拖拉机, 一上来, 工头就塞给他们每人两个大馒头, 馒头里夹着几根瘦瘦的咸菜, 汪伟平拿起来就开始啃, 工头说:“大家慢点吃, 今天馒头管够,大家再受累,跟我去趟村里。”
这有啥受累不受累的, 去干活都不是白干的,工头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哥, 这人人好心善, 说话比一般的工头和气,大家都是养家的男人, 不容易, 所以工头对大家也格外好, 尤其是汪伟平, 自从跟着他干过几次后, 工头知道汪伟平这个孩子不容易, 只要有活干就会想着他,尽量也分给他一些轻松的活,谁叫这孩子这么懂事了。
汪伟平吃完了两个大馒头就靠着拖拉机睡着了,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自然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车往哪里开,他就跟着往哪里去,汪伟平最近干活干的没有白天晚上的,幸好邻居家有个好心的,愿意给汪继业送吃的,并答应汪伟平帮忙照看一下,汪伟平不愿意白得别人的好处,也怕他爸真的出什么事,就每天给人一块钱,一天三顿饭钱,外加稍稍的看顾。
汪伟平这才放心出来干活,他不干不行啊,汪继业又要去医院了,每次去医院都是最大的花销,而家里已经借了很多钱了,没法再借了。
汪伟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拖拉机上拉了几袋子石灰和一些工具,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人,看起来这活不是太多,否则也不会找这么少的人来。汪伟平正睡的迷糊,就感觉拖拉机从平稳的柏油路上驶进了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汪伟平开始醒转了,然后后脑勺因为停车的惯性被弹起来继而又落下,这下他是真的醒了。
副驾驶的王头在和一个小姑娘问路,汪伟平只是觉得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他从拖拉机后面探头一看,正是慕柒。
很显然慕柒也看见他了,和慕柒的反应比起来,汪伟平更加的紧张,他在和慕柒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立刻又把头缩了回去,他觉得慕柒应该没有认出他来吧,毕竟,他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服也早就看不出颜色,和以往的样子相差甚远,慕柒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吧。
汪伟平把脑袋立刻缩了回去,他连忙转过身子,背对着慕柒那边,等拖拉机从她们身边开过去,汪伟平才偷偷的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汪伟平这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
该怎么说呢?
那是一种少女的哀怨,后来汪伟平读到戴望舒的《雨巷》,那一瞬间,那首诗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直击到他的心灵,劈开了所有的记忆,那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又重新站到他的面前,带着“太息般的眼光”(注)。
“小姑姑,小姑姑。”慕思远也看到了,她的小姑姑迟迟没有动作,只是看着车里的那个少年,少年却躲开她一样,把头和身子缩到一起,就像不想让她认出来似的,坐在拖来机上,裹着滚滚的尘土和噪音,逃开了。
“小姑姑。”
慕柒终于回过了神,她知道那是汪伟平,可他却装作不认识她,慕柒懂,敏感的姑娘什么都懂,为生活所迫的少年,此刻再也不是那个给她写信的那个少年了,他握笔的手在搬起砖头的那一刻起,就负起了自卑,担起了无奈。他闪躲的并不是她,而是这不堪的现实,和难以负重的责任,或许还有那懵懂的感情。
慕柒记得他来的信,每封信上,汪伟平都会在末尾道一声“我很好”,似乎是不想让慕柒担心,又似乎是在和她诉说着他其实并不好,一个真正过的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人,还会在信里特意凸显自己“很好”吗?但和慕柒一起读初中,又升到一中的同学冯盼盼不同,每次冯盼盼都作为信使把信交到慕柒手上时,便羡慕的说:“你看,你好幸福啊,咱们班以前的女生多少人都给汪伟平写信的你知道吗,可我没听说他回过谁的信呀,除了你的。”
冯盼盼在转手汪伟平的第八封信的时候对慕柒神秘兮兮的说:“我听我男朋友说,汪伟平一定是喜欢你。”
冯盼盼的男朋友在励志读高中,和汪伟平一个班,这些信就经由这么一对恋人的手传来传去。而慕柒和汪伟平虽然不在同一个学校,却在一个县里,两个学校相隔也不是多远,但两人也只限于互相通信,却不肯见面,也是奇怪。
冯盼盼的笃定让慕柒着实心潮澎湃的很久,她不知道汪伟平的想法,他们的信件往来也只限于互相鼓励,询问成绩,或者说一下最近自己看了什么书,诸如此类,除了汪伟平最后那句“我很好”之外,整封信都不会夹杂着什么感情。可是慕柒是喜欢他的,在初中时,慕柒就一直喜欢他,只是没有开口说出来罢了。两人高中频繁通信后,慕柒也慢慢的感觉出来,汪伟平对自己的不同,他虽然在信里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可来信的次数慢慢的在增多,篇幅也越来越长,他不但会讲一些他的成绩等等,还会开始说一些他生活上的事,这让慕柒感到幸福,她似乎离他更近了,尤其是在县里看到他在工地的身影后。
慕柒看着拖拉机越开越远,她叫了一下慕思远,“思远,我们回家。”
慕思远摇着头,“不,我要等我大姑姑。”
“她那么大人了,肯定不会丢的,思远,听话,说不好我们刚回家,大姑姑就来了,再说这天这么冷,思远,走了。”
慕思远眼看着慕柒已经往拖拉机离去的方向走,慕思远想拦着她啊,那张脸出现她面前时,慕思远终于把名字和脸对上了号,汪伟平的名字是熟悉的,可他的脸却是刻骨铭心的,慕思远从来也没忘记过。
慕柒把慕思远送到了慕家胡同前,就没打算回家,她对慕思远说:“思远,你先回去,我有些事。”
慕思远心里清楚的很,她的小姑姑要做什么,她自然是不让的,慕思远又拦不住她,只能装作听话的往胡同里走,可也就没走几步,慕思远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嗷嗷的哭了。
慕柒自然是听到哭声,她停住脚步,连忙跑来看她,思远正趴在地上嗷呢,慕柒走过去,一把把她拉起来,拍了拍她腿上的土,“怎么回事,走个路还能摔?”
慕思远只是装作委屈,也不讲话,见慕柒把她拉起来就要走,慕思远顺势一抱,紧紧搂住慕柒的脖子,“小姑姑,我脚疼。”
“脚怎么疼了?”慕柒是看着慕思远长大的,她在她身上,甚至付出了比王西珍还多的时间,听她这么说,慕柒也没别的想法了,抱起慕思远就说:“姑姑抱你回家。”
慕柒带了慕思远回去,家里只有慕八宝在,王西珍不知道去哪里了。慕柒说了句,“八宝,你看着点思远,她脚好像扭到了,有事你就帮帮她,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慕八宝正在堂屋坐着热红薯片吃,炉箅子上放了一层白纸,上面贴满了红薯片,家里没人,他烦的厉害,也没事情可做,就在那里烤起了红薯片,慕柒面对着慕八宝说那些话时,慕八宝眼看着慕思远在慕柒后面使劲的摆手啊,慕八宝人长大了,但猴性未改,知道慕思远的意思,便从炉箅子上取下一块烤的差不多的红薯片,“嘎嘣”咬了一口说:“好。你去吧。不过啊,她要上厕所什么的可怎么办,我可没办法带她去女厕所,再说了,我一会儿也要出去玩,让她一个人在家就可以,那么大了,还能丢了?”
慕柒听他说好,正要走,可又听到后面那些话,就迈不开脚了,是啊,托付给他,还不如托付给家里养的那些鸡。算了算了,不着急,汪伟平一时半刻也走不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王西珍回来再说吧。
“咱妈呢?”慕柒问。
“谁知道啊,牛乐牛奔闹着找咱姐,我嫌烦,咱妈就带他们出去玩了。”
“你咋就不能帮一点忙啊。”慕柒对她这个除了玩就是吃的弟弟很有意见。
“我怎么就不帮忙了,看我烤的红薯片,个顶个的香。”慕八宝说着就递给慕柒一个,慕柒哪里有心思吃这些,心烦的摇了摇头。
慕八宝只能站起来,把红薯片递给了慕思远,慕思远怕慕柒一会儿还要走啊,就使眼色让慕八宝出去,他走了,慕柒就不能托付谁了,慕八宝得了令,顺手拿了几个红薯片,燕子一般飞走了。
慕柒见慕八宝走了,也没拦着,没法拦啊,再说拦了也没有什么用,他在家还不如不在呢,招人烦。
慕思远也不说话,咬着那片烤好的红薯陪着慕柒呆呆的坐着,眼睛不停的瞅着她,生怕她突然跑出去。
两个人一个发愣想事情,一个看着另一个发愣想事情,就那么干坐着,一直坐到下午后半晌,王西珍回来了,带着牛乐和牛奔两个人,后面还跟着他们的奶奶,崔采。
崔采跟着进了门,一脸的愁云密布,王西珍也是,一手牵了一个孩子就气冲冲的往堂屋里走,根本不看崔采一眼。
没人请崔采也是要进屋的,怎么办,自己儿子作孽,硬着头皮也要来啊,把慕陆陆请回去才是正理。
崔采虽然和慕陆陆之间也没有多亲密,但慕陆陆嫁过去这么多年了,有功无过,性格柔软,从没和崔采起过正面冲突,这样的婆媳关系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她还给老牛家生了两个大孙子,这就是最大的功啊。牛放舍不下脸皮来找,如果慕存还在,他也来了,可慕存不在了,慕家只有一个寡妇,他也不好意思再上门了,一家整整齐齐的两口都找上门来,欺负人家寡妇还是怎么的,牛放就派了崔采这个先遣兵先来探探口风。
崔采一进门,看见孩子们都在,便问慕柒:“柒,你姐呢?”
慕柒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这孩子,把两个娃扔下能去哪里啊?”崔采说,她站在那里,也不说找凳子坐,就站在堂屋门口,眼睛瞅着王西珍的脸色,此刻的王西珍,脸已经臭的不成样子了,真真山雨欲来之势啊。
慕柒知道,这怎么样都是牛建国的事,和崔采并不想干,王西珍可以不理她,但小辈的不能,于是搬了凳子送到崔采身边,“婶子,你先坐。”
崔采红着脸坐了,一坐下就开始骂牛建国啊,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也说自己怎么怎么不容易,牛放怎么打了他一顿什么的,总之就是自己先承认错误,先说不是,让王西珍心里松快一些。
王西珍自己对慕陆陆是一番说辞,但对崔采她知道是要狠狠挖苦一番的,无论崔采怎么说,王西珍硬是不动声色,意思就是,你演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往下演。
崔采哭天喊地的骂了一阵子,见王西珍压根不接她的话,只能陪着笑脸道:“亲家,咱们两家好了那么多年了,尤其是陆陆他爸还在世的时候,这两家好的跟一家一样,所以才给两个孩子定了亲啊,亲家,这次都是我们的错,都是建国那小子浑,你就劝劝陆陆,让她原谅他这一次,只此一次,我向你保证。”
崔采又说:“亲家,咱都不是狠心的,你说陆陆这一走,带走了两个孩子,我们全家都想啊,这是我老牛家的大孙子,我们想的厉害啊,亲家,他们两个不能就这么过啊,孩子们怎么办啊。”
崔采本想走攻心计、骨肉计,可架不住王西珍头脑灵活,她怎么听这话都不对啊,你来这里哭了半天,原来还是为了你们牛家的大孙子,不是为了我家陆啊,王西珍干脆扯着两个孩子的胳膊,一手一个,往崔采面前一推:“你这是来要孙子的啊,你这两个孙子我们慕家还不想养呢,给你,带走!”
王西珍这么一推,两个孩子都哇的一声哭了,他们不是和他们奶奶不亲,是不喜欢牛建国啊,他们爸那个样子,想想就怕,怎么敢再回去,两个孩子被推了过去,瞬间又都逃到王西珍的身后,牛奔胆子最大,躲在王西珍后面对崔采喊:“我们要跟着妈妈,跟着姥姥,我妈说了,不和我爸过了,那我们也不回去,就算你把我弄回去,我也要偷偷跑出来找我妈!”
牛奔说完,牛乐也连忙跟了一句:“我也是!”
崔采在话里听出了道道,这是说不过了?她脸色突然一阵惨白,不敢相信的看着王西珍说:“亲家,这不成啊,不能不过啊,我们老牛家可丢不起这个脸,要是建国离婚了,那他这辈子就完了啊。工作也没了,婚也离了,他这个人就彻底臭了啊!”
王西珍听了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这一趟还是为了你儿子,为了你们牛家的脸面,那你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就不要脸,怎么就不想脸面的事啊。我听说,那女的是和牛建国一个单位的,那牛放会不知道,他们整天在一起,牛放能不知道,早干什么去了你们?觉得没被揭穿那就相安无事了,他们好了两三年了行不行?你们当父母的,明明都知道,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自己的儿子不管好,想骗着我女儿过,你们当我们家都是死人吗?”
王西珍说着,越来越激动,是的,她心疼慕伍,但也心疼慕陆陆啊,为了牛奔牛乐、为了不让慕陆陆一个女人承受这个时代的非议,她强托着不让她动离婚的念头,可王西珍自己也难过啊,这是什么事啊,你们牛家欺人太甚了!
王西珍正说着,谁也没注意到院子里有人进来了,是慕陆陆!
慕思远偷偷对慕柒说,“小姑姑,我大姑姑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家就见到慕陆陆走进堂屋,眼看见王西珍和崔采两人正吵的厉害,她却从两人中间的间隙穿过,直接走进了卧室。
“姐,你回来了,你去哪了?”慕柒连忙跟了进去。
慕陆陆笑着看了慕柒一眼,她手里还捏着那张名片,慕陆陆把名片往她棉袄兜里一放,说:“我去了县里,看咱哥去了。”
慕陆陆说完,就去收拾东西,实际也没啥好收拾的,她又走了出来,对着王西珍说:“我回家了。”
“回哪?”王西珍吓了一跳,这孩子走的时候还气急败坏的说坚决不过了,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还能回哪,回我自己家。”慕陆陆说,然后招呼了牛奔和牛乐,“走,跟妈妈回家。”
牛奔和牛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傻眼了。
崔采更是不知所措,刚刚王西珍还一副要拼到底的态度,怎么突然就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呢,她自然是高兴的啊,连忙站起来,笑眯眯的对慕陆陆说:“好孩子,你这么想就对了,真是好孩子。”
慕陆陆却是有条件的,“我可以回家,但我不想见到牛建国,你让他出去住也好,怎么办也好,反正他在家,我就要出来,我回去,他就要走!”
崔采自然不会拒绝:“那个混小子,我看见就烦,陆,你放心,回去我就撵他走,让他去他叔家住一阵子,过年的时候再回来!”
慕陆陆没有反对,只是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淡淡一笑说:“走吧。”
崔采连忙跟在后面,一齐走了。
慕陆陆都说要走了,王西珍还怎么拦着,她踉跄的跟了过去,眼看着慕陆陆挺直了胸膛,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就那么走了。王西珍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女儿怎么出去了一趟,整个人似乎都变了?
她的主意改变的这么快,而且满脸欢喜的,心灵到底是怎么盘算的?
慕柒和慕思远也跟了出去,慕柒看着她姐走了,回头一看,慕思远也出来了,便说:“你脚好了?”
慕思远装作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稍稍动了动,一脸讶异的说:“是啊,怎么就突然好了?”
王西珍送出大门外,看着慕陆陆走远了,这才回来,走回来后,看着慕柒问:“你跟你姐进屋,她说啥了?”
“啥也没说。”
“柒啊,你觉没觉得,你姐出去一趟,好像变了,可是又说不好是哪里不一样了。”
慕柒同意王西珍的话,但她也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慕思远看着远去的慕陆陆,轻声念了一句:“是突然充满希望了呀。”
希望?
慕柒看向慕思远,反复回味着她说的话。
这时,大门被一下子推开了,慕八宝从外面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慕柒说:“姐,外面有人找。”
慕柒一惊,“谁啊。”
“不认识,一个男的,说是你同学。”慕八宝说。
慕柒一脸恍然,立刻就知道是谁了,她连和王西珍说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就冲了出去。
慕思远一听是男同学,心里也一片了然,她强拖着慕柒不去找他,他却找上门了!
还有这慕八宝,他的小叔叔,真的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啊!
慕八宝平白挨了慕思远几个大白眼,心里正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挠了挠头,忽然大叫一声:“哎呀,我的红薯片!”
他冲进了堂屋,果然,除了他是没人管那些红薯片的,那些红薯片躺在炉箅子上,都给烤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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