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疯狂地舔着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他浑身充斥着令狗难以忍受的中药味儿, 但它灵敏的嗅觉依然突破层层障碍, 从他身上嗅到了最熟悉的味道, 是最质朴的味道。
那种味道, 令它心安, 让它的暴戾变为柔情。
或许在老人的世界里, 它只是他心尖儿上无意落下的一粒尘埃。
可在一条狗的世界里, 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是它的全世界,是它几百个日夜思念的源泉。
它们做狗的, 就是这样固执。
它是一条德牧,一条恶贯满盈,人人惧怕的德牧。
它对谁都可以目露凶光, 可唯独对这个老人不能, 它连对着这个老人故作凶横,也是卖着萌的。
癌症侵蚀了老人的灵魂, 抽走了他皮下的脂肪, 他那老枯树一样的皮紧裹着骨头, 瘦得让狗触目惊心。
老苏很吃力地抬起手, 用干枯的手抚摸它的脑袋, 脸上湿了一片。
“是……”老苏吃力地瞪大眼, 试图让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更清晰。他声音喑哑:“是……特……工啊……”
是啊,它是特工,它回来了。
它的尾巴摇得越来越欢快, 像小旋风, 像哪吒的风火轮。
老苏让所有人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他们。
它钻进老苏烘暖的被窝,只露出一只狗头,枕在老人胸骨上。从前的老苏虽然也老,但他毕竟是退役老军人,胸脯结实如壁,可现在,仿佛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老苏擦擦眼泪,跟它说:“特工啊,你还能记得我,爷爷真开心。”
为什么不记得呢?爷爷对它再不好,也是它深爱的爷爷啊。只要爷爷不再抛弃它,它会忘记爷爷曾经对它的不好,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
老人咳嗽越来越厉害,它害怕极了,它害怕老人这副骨头架子都被咳散架。
特工第一次感受到心如钝器击打的感觉,那种疼痛像毒液一样渗进血液,难以排泄。
它窝在老苏怀里痛苦地“呜呜”叫,它将嘴筒子杵进老人脖颈,埋在老人的肩窝,怎么都不肯离开它。
老苏生病很久了,却一直没能积极治疗,一是因为贫穷了一辈子,到老了舍不得去花儿女的钱;二是因为特工走了,他继续活下去,日子过着也没滋味儿。
可是这一刻看见特工,他突然有点眷念人间了,担心这个小家伙以后会过得不好。
老苏咳嗽说:“特工啊,爷爷食言了,不能陪你走一辈子了。你的路还长,要好好走,要乖,要听司茵姐姐的话,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也会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眼泪夺眶而出,眼眶下的毛发被滑出两道明显的泪痕。
它不要新主人,也不要跟着那个娇气的女孩。它想跟着爷爷一辈子,生也跟,死也跟,天堂跟,阿鼻地狱也跟。
它拿爪子轻轻在老头脸上摁了摁。
老头握住它的毛爪子,喘口气,费劲儿的说:“傻孩子,爷爷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能见你一面。如今见到了,该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特工“呜呜”地叫,叫声像一条小奶狗,与它彪悍的体格成反比。
“爷爷这一生,养过许多条狗,都替它们送了终,可唯独你啊,还是个孩子,要好好活着,跟着司茵好好活着。”
“特工啊,只要你还记得爷爷,爷爷就不会消失。爷爷会变成萤火,飞到天上去,然后变成一闪闪的星星。”
“特工啊,你是那一窝崽子里唯一活下来的犬。你生而不易,所以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爷爷的祝福,好好地活。”
“特工啊……”
……
老苏下葬那天,特工守着棺材,寸步不离。
灵堂前传来老苏儿女的哭声,他的儿子、儿媳、孙女、孙子……都跪在蒲团前抽泣。
黑白的遗像是老头生前拍的,特工记得那张遗像。
那天香山雨后初晴,空气里飘着甜甜的桂花香味。
香山镇上当集,老苏带它上街赶集。
集市上人来人往。老苏赶集从来不买什么,只是图个热闹,找几个老头打几局长牌。赢了给特工买骨头,输了就带着特工空手而归。
那天老苏赢了,买了牛骨还剩不少钱,他经过一家照相馆和特工合照,完了之后又问老板:“可以照遗像吗?”
老板笑道:“当然可以,我技术好,保证给你照出最精神的遗照。”
相机一闪,黑白画面定格,时间停留在了一年前。
灵堂上的遗像,老苏依然是那张精神的老脸,他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露出了一口璀璨的白牙。
这样的老苏真好看,可惜它再也见不到了。
老苏的棺材被几个男人抬上山,它一路护送。
山间刚下过雨,山道上淅淅沥沥。它踏过熟悉的淤泥,踏过熟悉的草地,在山间小道上飞奔。
它替老苏开路,超过了棺材,超过了所有人。
仿佛回到从前,温暖的阳光遍布大地,老苏在后面慢吞吞地走路,它在前面欢快的飞奔。它越跑越快,想听见有人喊“特工,慢点、慢点”。
可是等它爬到了山腰那块岩石上,依然没能听见老苏的声音。
它回头去看,没有看见那个佝偻的老头,只见一口冰冷的四方棺材。
它眼睁睁看着老苏被埋进坑里,它怕坑里有虫,又担心老苏怕黑,便使劲儿拿爪子去刨,试图将老苏从坑里刨出来。
一群男人看着它犯傻,嘀嘀咕咕:
“这条狗疯了吧?苏老大,赶紧把你家这狗抱走啊。”
“哎,人狗情深啊,也不枉老苏养了它这么久。”
“我哪儿能抱它走啊?谁驾驭得了它?”
“走吧走吧,它累了饿了会回家的……”
……
特工一双爪子血肉模糊,体力也透支。等所有人都离开,它依然趴在坟头,纹丝不动。
天渐渐黑,老苏的坟头上突然出现一片萤火虫。
它懒洋洋掀着眼皮看着,看着那片萤火虫飞向天空,变成了星星。然后那片星星,又变成了老苏的脸,他在天空对它挥手:特工,快回家,回家。
可是它的家在哪里,它哪里还有家。
老苏从来就不懂,他就是它的家,失去他,它会变成一条流浪狗。
它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伤心又绝望的梦。
它在梦里弄丢了老苏,又被铁笼罩住,即使头破血流也没能冲破禁锢。
它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冬日它出生了,老苏用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拖着它,将它举过头顶,“小崽子,这一窝就你活下来了,你很特别。你以后就叫特工吧。特工、特工?来,抬眼看看爷爷。”
它抬眼去看,可是为什么,看不见爷爷呢?爷爷呢?
它梦见被阳光刺眼,吓得直发抖,老苏揉揉它一双尖尖耳,低声安抚:“小特工啊,别怕,光明与热,是阳光啊。”
在梦里,它被一团暖烘烘的阳光笼罩,身心俱静。
它知道爷爷永远不会回来了,可它真的很难遵从爷爷遗嘱,忘掉他,重新开始生活。
AK永远不会遗忘司豪,它活着是为了守护司茵,守护司豪曾保护过的那片土地。可它呢?它继续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永远活在失去爷爷的痛苦中吗?
它睁眼醒来,以为会躺在冷冰冰的墓地,却已经躺在小姑娘的怀里。
小姑娘眼睛里都是兴奋,她激动地说不出话,就那样用双臂紧紧抱着它。
她的眼里有光,怀抱里温热,像阳光一样。
……
司茵担心特工抑郁,每天花大把时间陪着它。她知道让一条犬接受第二个主人不容易,可即便这样,她也要努力去做。
她带特工去看了那部叫《寻梦环游记》的电影,那是一部以墨西哥亡灵节为主题的动画片。
电影里,死了的人会去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继续活着。如果人间没有生命再记得他们,一旦他们被人间的生命遗忘,那个世界的人便会真正消失,也就是所谓的终极死亡。
特工很喜欢这部动画。
原来爷爷骗了它,人死了之后不会变成星星,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原来,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被活着的生命遗忘。永恒的生命不是长生不老,而是在这个人世间,还有生命思念着你。
它要好好活下去,思念着爷爷,记着爷爷,让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健康长寿,永福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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