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嘟嘟嘟声后, 墩子接了电话。
“喂?”
“墩子, 是我。”
“……周排?”
周进点头, 那头的语气并非过去那般爽朗。他顿了顿, 单刀直入:“墩子, 实在不好意思, 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我媳妇她跟我说好了要来迈阿密, 但我现在在这等了挺久,也没消息。”他搓搓头发,“我问了服务台, 发现她根本就没过来,电话也不通,现在我这也不太方便, 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人?”
那头静默许久, 墩子欲言又止,最后却没答。
周进看着外面的艳阳天, 这时间估摸是国内的深夜, 别再打扰了人睡觉, 他也是歉意:“实在不好意思, 我这边挺着急的。”
话说一半, 听见那头传来一道女声, 听着是墩子媳妇李莺,带着睡意:“还找什么呀,不是出轨了么。”
周进攥紧手机, 听筒很安静, 他听得清楚,“她说什么?”
“你胡说什么。”墩子捂住话筒斥道,转头对周进说:“刚才我们睡下了,李莺说梦话呢。”
周进眉头颦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明天我帮你问问。”墩子忙道,这便要挂电话。
“先别挂。”周进声线沉下,“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多年战友,墩子也了解他过去那件事,实在不忍心,可也不忍心兄弟就这么被蒙骗,纠结不定说是不说。
“墩子!”周进仰脖,看一眼高窗外的蓝天,走到角落,后背倚靠着墙,沉声问:“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几秒后,墩子绷不住了: “就是嫂子——呸,什么嫂子!”
周进听得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听墩子道:“她出轨了!”
墩子是粗人,自然没有小俊心细,也向来对方璃的感觉不好,便直说道:
“唉,周排,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一直联系不上你。你也别怪兄弟说话难听——那女的,前两天跟一男的回家了,报纸上还登出来了,那男的可有钱!还是什么公众人物!住豪宅!”
墩子话说得太直白,周进眉头越皱越紧,联想起这几日联系不上,心逐渐沉下去。他对这种事厌恶至极,只是仍相信方璃——她不是这种姑娘,指腹按压太阳穴,过了会,哑声问:“什么公众人物?”
“好像是什么大画家,名字我不记得。”
“许宋秋?”
“对对对,是这名。你认识他啊?”
周进拧了拧眉,刚才的怒火淡了一点,“有误会吧。”
墩子说:“周排,报纸上他们确确实实抱一块。有没有误会我不知道,等你什么时候回国,来看看?”
周进尽量让自己冷静,压着火道:“好,我知道了。”顿了顿,绕回先前话题,到底是放心不下,说:“你还是帮我找找她,别真出什么事情。”
挂断电话,从裤兜里掏出烟,想到这是机场,又塞了回去。快步离开大厅,路过门口时,侧面的黑色玻璃中映出他的高大身影。
周进瞥一眼,唇角自嘲地弯了弯,迈阿密天气炎热,但今天想着让她高兴,特意换上她买的那件黑色长袖,此刻,美杜莎张牙舞爪印在胸口,他低头看着,觉得自己可笑又嘲讽。
她究竟想怎么样?!
再闹腾,也不能一个电话都没有吧?!
外面烈日炎炎,汗水很快湿透他后背,周进在路边点了根烟,忽然就感到心神俱疲——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阳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如果墩子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同样都是他认为值得信任的人,他捏紧指间的烟,神情阴郁肃冷。
过了许久。
他把手里的一点烟头狠狠碾灭,丢进垃圾桶。
重新走回机场,一边拨给公司,一边看着飞往中国的航班。
——
方璃出院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她还是很虚弱,但几天调养,面色也微微转好。
许宋秋不方便,是陆思思来接得她。
坐在车里,看着熟悉的街道越来越近,小区门口也逐渐清晰,方璃打了个哆嗦,忍住眼泪,抱紧怀中的包。
“璃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陆思思握着方向盘,看她一眼,“要不你搬到我家来住吧?你一个人住这儿也没人照顾你。”
方璃垂着颤抖的眼睫,望向窗外,不说话。
“这里也挺偏僻的,我看附近也没个医院,连超市都没怎么有,太不方便了。”
电动门拉开,车子拐了个弯。路过小区中间的儿童乐园,绿油油的草坪,道路两侧栽着月季花,娇嫩的花瓣被阳光晒得镀了层光。
滑梯旁边,一对漂亮的双胞胎爬上爬下。
是他们?
方璃抬眼,摇下车窗。果然是那两个孩子,他们笑容甜美灿烂,宛如一对天使。方璃视线偏了偏,看见上次那个苍老却威严的男人。此刻,他拥着一个娇媚性感的女人,一向凌厉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柔情,温和。
幸福的一家四口。
方璃眼神倏然暗了,只感觉世界空旷绝望,心境和上次截然不同。
“思思。”她回忆起哥每一次看见孩子的渴望眼神,心痛如割,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缕抓不住的风:“我想离婚。”
“你疯了?!”车子嘎吱一声停下,“离什么婚?!”
方璃掩面,强忍住不再落泪,头靠在车座上,断断续续:“你听我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我爱哥,我真的很爱哥……真的很爱……”
陆思思重重点头,“我知道。”
没人比陆思思更清楚,她们是从少女时期到现在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分享者。
她还记得十六岁的时候,方璃满课本画得都是那个“大哥哥”;也记得他们才恋爱十天,方璃就把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他;更记得一毕业,方璃花朵般的年纪,就决定嫁给他,踏入婚姻。
当年方璃的单纯痴情,陆思思看着就心疼。
“那你离什么婚呢?”陆思思不解,“未必每个男人都会那么看重孩子啊。”
方璃轻轻摇头,“他喜欢孩子……他爱孩子,他跟咱们身边那些男生不一样……他没那么开放,也没那么……”她找不到形容词,苦恼地抓着头发,“他就是很传统的那种中国男人,需要传宗接代……思思,你能明白吗?”
陆思思思索几秒,点头。
能明白。
他们身边的基本都是搞艺术的,相对家庭比较优渥,年轻,思想开化,有些人就是丁克,对孩子没那么在意。
但方璃的老公,几年下来陆思思也了解。部队出来的,大男子主义,血性,传统,但也守旧。
“你跟他坦白说,他会理解的,啊?”陆思思安慰。
方璃唇边是苦涩的笑,“是,他肯定会理解。”哥的善良宽厚,她从最开始便知道,“说不定还会加倍地对我好,可是……思思,我不舍得让他抱憾终生啊……我舍不得……”
她想到还要去俄罗斯,前途未卜,道阻且长,更是痛苦到极点。
她弄掉了他盼望已久的孩子,他还在那里为她凑学费。
她怎么忍心。
她情何以堪。
“我要离婚。”手盖着脸,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流下:“要离婚…我不能再拖累他了,绝对不能了。”
“你冷静点!”陆思思抱住她,“冷静点,考虑清楚!”
“我考虑清楚了……”方璃闭紧眼睛,细细碎碎地说:“离婚了,他的负担就没了,他那么高的工资,做什么都好。他也可以回国,不用那么辛苦,打打渔,再娶一个贤惠的太太,给他生个儿子,像他战友那样的……”
陆思思摇头。
这几天方璃的情绪不稳定,她也不知道宽慰什么,最后拍拍她的肩膀,“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过了这一阵子,你冷静点,好吗?”
“离婚是件大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觉得这对他而言是解脱,他或许认为这是背叛。”陆思思叹气,停好车,扶着方璃下来,“来,我送你上去。”
方璃抽噎。
回到家。
空无一人,冰冷寂静,一切都定格在她去医院的那一瞬。
陆思思一再提出让方璃搬到自己家,方璃抱着沙发垫,摇摇头。
“我怕你做傻事,要不然我陪你住吧?”
方璃还是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目光落在电视架上的某处,陆思思顺着看过去,是方璃他们的结婚照。
陆思思现在还记得,那时两人急着结婚,订了家价格低廉的照相馆。服装灯光奇差无比,后期更烂,后来还是她看不过眼,找同学P了半天,才有了这样浪漫唯美的一张。
“我不会做傻事的。”方璃寂寂地转开目光,低声说:“思思,你快回去吧,你放心,我会想想的。”
陆思思劝慰她许久,又陪着她把卫生间清扫一遍,也知道方璃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才不放心地离开。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陆思思走后,方璃在沙发上躺了一会,起身,踩在矮柜上,把那张婚纱照取了下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是在A市海边拍的,海面上还有几艘渔船,远处温柔的夕阳投下斑驳的光,她穿着洁白婚纱,闭上眼睛同他接吻。
哥在笑,难得穿着正装,身材健硕,肩膀宽阔,肤色被光打得古铜,眉目深邃沧桑,眼神深情。
心里一痛。
她取下镜框,又翻出他们的写真,捧着一张张看。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她裹紧棉被,指腹在他脸上滑过。
哥一定也后悔过吧。娶她这样的女人,自私,任性,花钱如流水,追逐一个不可及的梦……现在,还不能生育。
方璃抓着头发想。
最开始,她家庭富有,认为能为落魄的他带来好的生活。幻想着拯救他。
后来,她认为有一天她会好转,她会像教授般一幅画拍出千万,总有一天,不会让他再那样辛苦。
可现在发现,她不过是沧海一粟。
中国那么多画家,每年毕业多少人,谁不是从小学画心怀梦想,可是又有几个许宋秋呢?
她更不敢同古人大师相提并论。
她的天赋就比他们好吗?
不,她远远比不上。
梵高才华横溢,却潦倒一生,靠着兄弟救济而活,生时仅卖出过一张画;高更与家庭断绝关系,孤独贫困,病魔缠身,甚至想过自杀。
还有米勒,伦勃朗,西斯莱……有些是出身贫寒,有些为了画画而放弃原本的家庭、优渥生活,困苦潦倒一世。
直到去世后才成名。
太多太多了。
他们为艺术献身,牺牲太多。
同样追梦,她凭什么就能年少出名呢?凭什么就一定能过上富裕生活呢?
……
方璃神色憔悴,恹恹地抱着相册。
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一遍遍翻着手里的相册,一遍又一遍,想抓住什么,却根本抓不住,只能看着那些过往如镜花水月般消逝,心痛却无奈。
——
周进一下飞机便打车回来,路过附近报刊亭,特意问老板买来最近的报纸。像是故意羞辱自己一般,明知道会看见什么,却还是按捺不住去看。
彩色图片里,那个优雅的男人抱紧她,低下头,满是心疼怜惜。她依偎在他怀中,还披着他的西装。
湿漉漉的凄清深夜,莲花型路灯映着华美古老的别墅,竟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的左手慢慢攥成拳,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视线下扫。
一夜未归,学生时期暧昧,特权,已婚……
哪怕后面的几张报纸有澄清,有质疑,他也无法容忍。同是男人,他认得出那个目光,绝不仅仅是看一个学生。是在看一个女人,而且是心爱的女人。
周进咬紧后槽牙。
——她的不赴约,她的消失,她的逃避……
大脑里嗡嗡嗡的,胸膛里积压的愤怒一点即燃,这种愤怒随之血液窜过全身,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下颌绷紧,体腔内似有压抑的痛楚。
他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过去曾有过,让他难以接受,颜面无存。但这次不尽相同,除去男性的尊严外,更多的是心碎崩塌的苦涩滋味。
周进快步上楼,停在家门口,掏出钥匙,门缝下无一丝光。他不禁嘲讽地想,没告诉她自己会回来,她还在这里么。
客厅里黑暗空荡,周进并不意外,环顾一圈,厨房画室也无人,东西凌乱。一颗心沉入谷底,眼眸黯然漆黑,如同最冷最寒的海底。
推开卧室门时,周进动作一僵。
床上有人?
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庆幸,掩过惊讶,抬眼望去。
映着清淡月光,方璃背对向他,柔软的夏凉被虚虚地盖在她腰腹,露出单薄的肩膀,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是刚出生的孩子,伶仃纤弱。
他的心不禁软了下,放缓脚步走近。
她的脸上依稀挂有泪痕,毫无血色,手里紧紧抱着什么。
周进疑惑,弯腰,想要抽走看看,一动,却被那只苍白的小手抓得更紧。
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硬硬的皮质封面,中间是椭圆形镂空,嵌有他们的照片。
周进不禁一怔,她在看他们的婚纱照?
还这样宝贵地抱在怀里?
刚才的怒火压下去大半,他望着这一幕,眼底溢出复杂的情绪,细细打量她,目光深沉。
视线转向她裸·露的肩膀,半晌,周进低叹一声,扯过被角,帮她仔细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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