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璃回到家是下午。
哥临走时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 地面一尘不染, 杂物摆放整齐, 看上去空空旷旷。她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思索许久。窗外是浅蓝的天空, 风和日丽, 没有一片云。立式空调幽幽地吹出冷风, 拂散她的燥热。静了一会儿, 她颓丧地躺下,一只手盖住眼睛,心烦意乱, 难以抉择。
要不还是跟哥说吧,一切都说清楚,问问他的想法。
对, 和他说了吧。
她咬咬牙掏出手机, 打开QQ,发送视频邀请, 那边却久久没有人接。拨了两遍, 她看着名字, 手指烫了下, 将视频关掉, 退出。
——算了, 这是不是太过残忍。
——想想都能知道他说什么。
她垂下脑袋,有点庆幸他没有接,她甚至不敢去听他的答案, 也不敢想象他的神情。方璃捂住脸颊坐了许久, 下午的阳光一点点变作夕阳,暖橙色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方璃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关掉空调,回到画室。周进的那张肖像被她移到了一角,她迟迟没有画完他的眼睛。方璃弯下腰静静地看了一会,指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轻抚。
唉,心里叹息。
坐在另一幅静物前,她攥紧笔,望着画面,深深吸了口气。
有点画不下去,许教授的话一遍遍回荡在她的耳畔。
缺乏勇气,易感动,家庭的琐碎,不爱冒险……
还有那些,关于她母亲的事情。
一直熬到晚上,她撂下画笔,罢了。
方璃头痛欲裂,不舍得辜负哥,可是也不愿与难得的机会擦身而过。她困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不想再思考下去,拉开门,回到卧室。
身心俱疲,方璃洗漱完,直接倒在大床上,只想赶紧睡去。
睡过去,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他的气息还萦绕在鼻端,她的心里却满是酸楚。
周进的电话是次日清晨打过来的,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手机响,指腹滑过,看见屏幕中出现的熟悉男人,骤然清醒,抬眼。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上班,没听见。”周进解释。
“噢。”
方璃揉揉眼睛,裹着棉被趴在枕头边,算了算时差现在他那边应该是晚上,刚刚下班。
“我刚睡醒。”她说。
小猫般半睡半醒的模样,周进忍不住笑,歪着头倚在床铺一角,双臂懒懒抱胸,“要不你继续睡觉吧。”
“不要不要。”她摇头,“我昨天睡得很早,没关系的。”瞪圆眼睛,看着他。
心里到底是有愧疚,为了那件事情。
“真不困?”
“不困。”她扬起唇角,“我昨天八点多就睡了,真的。”
“那就好,早睡早起,别熬夜。”他像个老父亲般叮嘱:“你开始收拾行李了吗?”
“嗯?”方璃没反应过来,“收拾什么行李?”
“你说呢?”隔着屏幕揉她的鼻子,“四天后,巴拿马。”
“噢——”方璃搓搓头发,最近她满脑子都被俄罗斯塞满,要不是他提醒,真的是忘了。
“千万记得戴防晒霜。”
现在很晒,周进知道她最怕黑。
“好的。”她点头,慵懒的长发垂在脸颊,“我一会起床就去收拾。”
“嗯。”
想到马上能见到她,真切地抱紧她,他脸上藏不住的喜悦。
“哥……”方璃想起昨天想说的事情,把头发拨到耳后,再三犹豫,还是憋不住:“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什么事?”
她垂下眼皮,并不敢看镜头,思虑再三,“……这几天看一些国外的画,我觉得自己画的好烂。”
“怎么烂了?”他安慰,“不是入围那个艺术展了吗,怎么可能烂,别胡说。”
方璃听见他的安慰,更是愧疚无奈,一手轻捻着头发,更不知如何开口:“我…不是,就是……”
“到底怎么了?又有人欺负你了?”想起上次,他神情紧绷,皱起眉。
她吞吞吐吐,一狠心,“哥,如果我再继续学习,你觉得怎么样?”
周进没明白她的意思,“很好啊,是应该一直学习。”
“不是。”她舔舔嘴唇,心里酸涩,“我是说——如果我出国学习呢?”
视频那边的男人明显一顿。
她低下眼,不敢看他的表情,既然开口,那就一定要说下去:“我只是打算,还不一定……哥,教授跟我说——有一个去俄罗斯进修的名额,费用什么我都不用担心,他这几天一直在问我,你说我……”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心里的答案其实再清楚不过。
等待她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屏幕那边的男人像是一瞬间被冻住,脸上的喜悦渐渐褪去。
方璃捏紧拳头,已经预料到了,脸更埋进枕头里。
“去多久?”半刻,他才开口,声音有几分僵,低而冷,“两年?三年?”
“差不多。”她低下头,说,“最多最多四年。”
“……”
方璃见那边的他再不开口,稍稍仰起头,瞥了他一眼,心揪起来,“也不一定……”
“你上次问我俄罗斯,就是这事吧?”
“是。”
周进淡淡地呼出口气,“考虑了一个多月了,还不一定吗?”
方璃没说话。
男人紧抿着唇,右手用力捏了捏眉心,剑眉颦起,漆黑的眼睛沉沉望向她。
方璃想说什么,“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话说一半,打住了。
生活这么几年,他了解她,一个眼神便足矣,不需要她过多的解释。
隔着手机的屏幕,两人沉默对视,慢慢地,周进错开了目光,眸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隐藏不住的失落,如同萧索沉郁的冬夜,看了便让人心底发冷。
方璃不禁打了个颤,她想——他是真的失望了。
“想去就去吧。”许久,周进极其缓慢地开口,音质清晰,沙哑的声音传来,寒意收敛,脸上换成了笑,只是有几分勉强,“我支持你。”
“需要多少钱,我帮你想办法。”
“哥……”方璃轻声说,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就是不要钱,所以我才想去的,教授的教授资助我……”
“学费不要,生活费总是要的吧。”他恢复成过去的样子,低声说:“好了,这些你不要担心,想去就去,好好学,好好画。”
“对不起。”
方璃揉着眼睛,憋了太久,今天早上一时冲动讲了出来,没有想到他这样同意,她嗓子眼像被哽住,漫上一种酸。
“我那边还有事情,先不说了。”周进把手机转了一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挂了。”
很快只剩下滴滴滴的声音,室内陡然安静,房间空空荡荡。
跳回和哥的对话框,她拿着手机,编辑了一大段文字,咬着嘴唇絮絮叨叨地写了很多,通读一遍,刚要发送,那边出现了一条信息。
【别忘戴防晒霜。】
一大滴眼泪倏然从眼角滚出,打湿了屏幕,濡湿成一小团,她用指腹抹了抹,刚才那些文字她忽然觉得矫情起来,自己虚假又可笑。她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把那些理由和借口都删除。
【我爱你。】她颤抖着手输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方璃抱着手机等了很久,那边也没再有回复。她拿起来看了好几次,那个土土的男性头像暗了下去,往事随风变成离线状态。
心里有什么东西炸裂,破碎的痛,她攥紧手机,骨节发白,强忍着打电话跟他说不去了,不去了。
可是她也清楚自己,她可能不去吗?这一个多月心神不宁,思绪起起伏伏,说到底还是想去,没有人舍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她也不例外。
那是她的梦啊。
再跟哥说那些,只是希冀得到他的安慰,以此来宽慰自己。可其实,还不过是在折磨他。
她欠哥的太多了。
方璃擦了擦眼睛,起身往浴室走。
开了花洒,哗啦哗啦的水声勾起了她的记忆——上次他们和好也是在这里,她还记得他沉寂许久被点亮的眼神,因为她的爱而欣喜炽热的眼神。
四年间的不满和矛盾消散,她感激他,深爱他,心疼他,幻想着半年后的团聚,相守,天长地久。
哥一定失望透了。
哥一定快被她折磨疯了。
她黯然心痛地想。
方璃蹲了下来,温热的水从她头顶溅下,她摇摇头,想着教授那些话,心底一阵一阵抽痛,抱着膝盖,小声啜泣。
下午,许宋秋打电话过来问她的想法。
时间不多了,虽说明年下半年才入学,但语言,签证,作品集,每一个都是难关。除此之外,方璃还要准备双年展,现在简直是分身乏术。
接电话时方璃正在收拾行李,从衣柜里挑选着裙子和内衣,巴拿马的行程是定好的,无论如何,这十几天一定要好好对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尽她可能的,满足他,补偿他,让他开心一点。
可是想想,心底还是痛的。
“考虑清楚了?”电话那头问。
“嗯。”方璃叹息。
“那就好,我这边就确认下来。等你回来我给你安排一个俄语班,你好好学,其余不重要的事先放放,知道吗?”
“好。”
许宋秋甚是满意,“整理下你所有的作品,双年展也要好好准备,挑选挑选,最近打算画什么最好跟我说,没事多来画室,别自己闷头画。”
“好。”
放下电话,方璃把衣服收拾好,转身去卫生间收拾化妆品。拿起哥千叮咛万嘱咐的防晒霜时,手不自禁抖了下。
她放下防晒霜,从镜子里望向自己。
哭肿的眼,消瘦苍白,她拍拍脸颊,如此陌生,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要去度假,明年还能出国学习,新的生活、新的篇章马上就要展开,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点喜悦,满是压抑和惆怅。
电话又响起,方璃迫切地希望是哥——早上后他再没回复过她,哪怕只有一句话都行。看着当地的陌生号码,她失望地接起。
“您好,请问您是?”
一道熟悉又清冷的女声,“方璃,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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