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垚走进画展,没有用手机联系仇绍,也没有东张西望去找他的身影。
他个子高,人群中应该很容易发现。
但她并不着急,就顺着人群走,而且走的比正常参观的速度要慢,每一幅画面前都要站很久。
周垚看的很仔细,她是真的来看画展的。
多年未曾涉足画廊,突然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透着陌生,好像她根本没在这个圈子里混过,就是个来看热闹的。
画廊的格局大同小异,为了方便人流分散,中间会用隔板将一个房间隔开几个区域,按照参观顺序迂回行进。
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虽然只是个画展,却能看到人有意思的一面。
周垚一路看画啊,一路在听其它看客们的对话。
显然,大部分进来的人是不懂艺术的,事实上她也不懂,但比这些人好点,他们是真的来凑热闹的,她却从来看画变成了来看热闹。
大多数人看画,会倾向于看得懂的作品,写实派,最好是能像照片一样,把事物经过美化后呈现在画纸上,遵循的是客观事实,越像越好。
然后是印象派,那种将一点意境无限放大,是画家主观印象创造出来的作品,能体会创作者的心情的,似乎就趋于少数了。
还有色调,布局,留白,更少数的人是稍微懂点的人,能谈论两句理论上的东西,融入个人看法。
周垚来到一幅画前,她身后还站着两个人,在小声交谈。
一个说,色调让人不舒服,但有印象派大师莫奈的风格,算是有才华的,表现也尚可。
另一个说,这根本不是莫奈,分明是爱德华马奈。
周垚不由得勾着唇,等那两人走了,又驻足片刻。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你喜欢这幅?”
周垚原本一脚勾着站,脚尖还在地上点着,听到这道声音,脚尖一顿,侧首,抬高眼帘,睫毛眨了两下,瞅着来人笑了。
只是一眼的停留,她又看向面前的画,漫不经心的说:“不喜欢。”
隔了一秒,周垚又道:“不过它的光影处理的很好。只是这种意境,我没体会过。”
话落,脚跟一转,周垚向旁边走了几步。
来搭话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跟着。
两人又来到另一幅画前,周垚歪着头打量着,男人站在旁边,双手环胸。
周垚问:“你怎么看?”
男人淡淡道:“从艺术角度?”
周垚浅笑:“不然呢,来画展谈的不就是艺术?虽然这很俗,也很装。”
仿佛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懂似的。
男人唇角微勾,目光落在周垚的侧脸上片刻,挪开时,说:“哦,我不懂艺术。”
周垚“噗”的笑出声,白了男人一眼。
来到第三幅画面前。
两个看客有点小争执,声音不大的吵了两句。
周垚和男人站在两步之外,等两人吵完了离开。
男人问:“你怎么看?”
周垚挑了下眉:“像是一场装逼的秀。”
隔了一秒,她又说:“画展是一场秀,这些画是美化人生人性的窗口,大家来看,讨论,争议越大,被争议的画仿佛越成功,打到了炒热的目的。夸的人,为自己的审美高人一等找到出口,贬的人,为自己的道德制高点找到渠道。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但这幅画想说什么,没有人关心。只要它能让买回家的人挂在墙上,让房间看上去更高雅更艺术,其它的都无所谓。反正下回,这样的画展还会有,一样会来一群这样的人。”
男人不语,只是薄唇勾着,似笑非笑。
两人继续往里面走,写实派和印象派渐渐略过了,余下几幅抽象派的作品,看的人更少了。
大多数人扎堆在印象派的房间里,因为它们更像是“散文”,可以直抒胸臆。
周垚脚下缓慢,却又有些迫不及待。
她来到最后一幅画面前。
——落款署名Iris and Leif。
她站住了脚,笑容渐渐流露,盯着那幅画一眨不眨。
它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惊心动魄。
又或者掺杂了过多的她个人的记忆,单单只是看着,就难免陷入旖旎的遐想。
那些线条扭曲交缠,色块不规则的服贴着线条的轨迹,或暖,或冷,冰火两重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周垚拨了一下肩膀上的发,后背的汗毛孔突然敏感的竖起。
那个跟了她一路的男人,无声贴近。
温热的呼吸垂在耳后,拂过耳朵上的绒毛,粗粝的指尖似有若无的划过她的后肩,撩过头发,落在她的上臂,一路滑向手肘。
周垚深吸了一口气,背脊绷直,感觉到从尾骨上窜起的一阵酥麻战栗。
那红唇勾起诱人的弧度,直到他的手越过她的小臂,轻轻握住末端白皙柔软的手。
他捏着她的小拇指,低了头轻声说:“这幅画让我想起我女朋友。”
周垚目不斜视,看着画,回应他:“你想着女朋友,却摸着别的女人的手?”
顿了一秒,她侧过头,眼睛半眯,眼角上扬,妩媚极了。
“你这个混蛋。”
男人轻笑,从她的左侧来到后背,又从后背绕到右侧,步履缓慢,原本握着她的那只手也随之滑过她的后腰,搁在一处便不动了。
“她今天也来了。”
“哦?”
“我一直在找她。”
略微停顿,嗓音低沉:“然后,我就发现了你。”
周垚笑着扬起下巴,口吻轻慢:“看来你们关系不怎么样,腻了,公然偷腥。”
男人的身体贴的很近,身上的热度源源不绝的笼罩在她的身后,灼热的呼吸拂过耳后,堂而皇之的骚扰她。
那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发出的:“恰好相反,我们前两天才水乳交融,胡天黑地。”
周垚轻哼了一声,抬高的颈子,被他的手指轻抚。
她的声音近乎呢喃:“你这样,我的男朋友会打断你的腿。”
男人声音讥诮:“哦,他打得过我?”
隔了一秒,男人又道:“我听说,你男朋友为了你画了一幅画?在哪儿?”
周垚轻笑:“不是为我,是我们一起画的。”
“在哪儿?”男人又问。
周垚扬了扬下巴,示意眼前。
男人的轻吻已经落下,滑过她的耳垂,目光如炬,扫过眼前的画作。
他问:“你怎么看?”
周垚呢喃:“简直就是艺术。”
男人低笑:“我不懂艺术。”
周垚也笑:“那你可真庸俗。”
男人挑眉,双手缠绕上来,一手轻抚着周垚的手臂,一手去勾她的腰,在腰窝上抚摸。
“我不懂,你可以讲给我听。”
周垚整个背脊都觉得热,像是要逼出一层薄汗。
她用后脑向身后的人顶了一下,说:“这幅画就像我和他,又不全是。”
男人的手滑向前面,贴着她的腰身:“哪部分是你?”
周垚吸了口气,在他怀里侧过身,掀开妩媚的眼眸,像是带着小钩子。
“你怎么不自己问他?”
男人似是诧异,眼里带笑:“哦,他也来了?”
“嗯哼。”
“在哪儿?让我会会他。”
周垚轻描淡写的说:“他从刚才,就一直在骚扰别的女人。你得等他忙完了。”
男人勾唇:“放着这么迷人的女朋友不管?真是胆大包天。”
“是啊。亏我前几天还和他水乳交融,胡、天、黑、地……”
“呵,既然这样,和我私奔吧。”
男人淡淡开口,手上微微用力,拉着周垚离开两步。
周垚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反手握紧他的手,脚下一顿,把人拉了回来。
下一秒,男人转身回来,健臂一勾,将她圈进怀里,唇密密实实的压了下来。
周垚的笑声全被他吞咽进去。
他的舌尖探入,被她咬着,她抬高双臂去搂他的脖子,指尖在他后脑抓着刚剃过的发尾,有点扎手,指尖酥麻。
直到小房间的门口传来一阵交谈声,像是有客人边聊边走进来。
男人撤开了力道,拉着周垚走到角落。
走进来的两个人只是看了一眼他们,便转开眼,去看画。
男人背对着来人,挡着周垚,周垚仍在笑,在他怀里抖动着肩膀,将脸埋在他胸口。
他一手去顺她后脑的头发,声音无奈:“差不多行了。”
周垚抬起双手,贴着他的腰侧,感受那烫人的热度。
然后,她垫高脚尖,小声说:“角色扮演?仇先生,你可真无聊。”
他也笑了,胸膛起伏,一手在她后腰捏了一把。
“这叫情趣。”
两人从另一边通道往外走,后半场的画作平平常常,看得很快,人流也稀少了些。
仇绍一直拉着周垚的手,她觉得热,要挣开,又被扯回来。
周垚说:“我开始还担心那副画被买走,但转了一圈下来,发现没什么人注意它,还是印象派的比较吃香。”
仇绍挑眉:“失落?”
周垚摇头:“倒不会,这下不用担心老柴不顾节操卖掉它了。”
两人在背后议论老柴。
前面招呼客人的老柴忽然就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没由来的一阵冷。
直到老婆肖静从门口进来,行色匆匆,见着他就拉到一旁。
老柴古怪的看着肖静:“你见鬼了?”
肖静一愣,然后点头:“还真是见鬼了。”
顿了一秒,肖静又问:“你快提醒一下我,看是不是我记忆有问题,那个Dylan,我怎么记得他原来和Iris好过?”
陈年旧事,突然翻出来,老柴吓了一跳。
“好像是,怎么了?”
肖静小声说:“我刚在门口好像看见他了!”
“啊?”
老柴一惊:“你没眼花?”
肖静只说,刚才在门口看到Dylan的人影,他正在门口看简介,像是来闲逛的,并没有着急进来的意思,她仔细看了两眼,将他认出来,立刻跑进来。
老柴心里一咯噔,立刻想到刚才Dylan在电话里祝贺他,那背景音仿佛有中文播报?
他当时没走心,也没在意,这会儿想起来,觉得怎么听都像是在机场大厅。
与此同时,远远就见门口走进来一人,悠闲地迈着步子,腿笔直修长,背脊厚实,双手插袋。
那人进来向四周一看,摘掉鼻梁上的墨镜,挂在裤兜上。
老柴揉了揉眼。
“我去,还真是他。进来了!”
这倒是稀奇,他们素日无来往,今天竟然专程来庆祝?还是从美国不远万里跑过来?
但老柴不认为自己的魅力有这么大。
肖静推他:“那你快进去,通知他们。我去挡着。”
“通知谁?”老柴没明白:“挡着干嘛?”
肖静拧了他一把:“你傻啊,当然是Leif和Iris!”
老柴愣了两秒,这才明白过味儿。
脚下一转,就往人群里扎。
他这才想起来,当年Leif和Dylan关系有多铁。
后来虽然闹翻了,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至于大打出手,彼此就像陌生人,点头而已。
如果仅仅是在这里两人再度照面,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偏偏,他刚才忘了Iris这档事……
真他娘的要命!
老柴一走,肖静立刻转身,一脸笑容的迎上门口的男人。
Dylan立在签到处前,随意翻了两下,都是中文名。
他挑了挑眉,笑了,入乡随俗的也签上中文,但多年不练汉字,手有点生,字体很飞,很潦草。
幸而比划简单,两个大字清晰可辨。
——齐放。
另一边,周垚已经走到最后一间展厅。
老柴气喘吁吁的追上来,脸色有点白。
周垚见着老柴,恭喜了两句,等老柴顺过气,又随口问了两句,目前画展上卖出去几幅画。
老柴比划了个数字,喘着气道:“放心,你们那副开多高价都不卖。”
周垚一怔:“有人开价?”
老柴点头:“三个,比预计的高太多。咦,Leif没和你说?他人呢?”
周垚:“去取车了,我们准备走。”
老柴松了口气,点头:“好,快走。我下回,单独招待你们,今儿实在太忙。”
周垚见老柴不太对劲儿,却也没多问,点了点头,走到门口。
外面太阳很大,她站在阴凉地底下,被日头晃着眼,渐渐的有点犯困。
不会儿,仇绍发来信息。
停车场那边有点拥堵,画展又在小路里,车子一进一出很艰难,便约她到外面的路口见。
周垚回了一个“好”字,转而从背包里拿出墨镜戴上。
不防,却从包里掉出来一个保温瓶,里面是她早上才煮的酸梅汤,灌进瓶子里时已经凉的差不多了,中午刚好入口。
保温瓶掉在地上,发出巨响。
周垚将包合上,一手攥着裙角,要弯腰去捡。
与此同时,视线中却多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那只手有些粗糙,手背上还有一道疤。
那只手快一步捡起保温瓶,递到她面前。
周垚便站起身,接过保温瓶,点了下头,说了句:“谢谢”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很低。
视线上扬。
见那只手已经收回,随意的搁在牛仔裤的裤兜上,压着同样挂在上面的墨镜腿。
周垚漫不经心的扫了男人一眼,脚下一转,已经擦肩而过。
下一秒,脚下倏地停住,心里像是被一道闷雷劈中。
仿佛才意识到看到了什么。
自背脊后窜起一阵冰凉。
周垚绷直了身体,像是为了要确认下意识侧过头,没有完全转过身。
余光看到一道高瘦的身影。
空气里响起打火机的声音,进而传来一阵熟悉的烟味。
周垚收回视线,压着呼吸。
那男人一动未动,只是在抽烟。
显然,他没认出她。
周垚又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
即使戴着墨镜,都有点睁不开眼。
她将保温瓶塞回包里,抬脚要走。
下一秒,手臂被人向后一拽,脚下惯性的一转,视线又转了过去。
藏在墨镜后的眼睛虽然诧异,但墨镜之外,她却做到了面无表情。
男人呼出一口烟,笑了:“怎么,还真装作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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