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虽然内心无力地反驳着, 但陈年还是觉得程遇风的话很有道理, 她的英语是该捡起来了, 根本不用做什么调查, 她万分肯定自己是这批国家集训队里英语水平最渣的, 到时如果真有机会参加比赛, 岂不是要把脸丢到国外去了?
事实上, 她对自己进入国家队这件事是很有信心的。
虽然没有什么面子包袱,过去几年拖着英语和语文的瘸腿,还不是照样行走如风?可将来要是以国家队的身份出去, 丢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面子,想想就脸如火烧。
然而英语荒废了这么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捡起来的啊。何况她的大部分时间和经历都集中在物理上。
看来只能临时抱佛脚见缝插针地学习了, 至于跟谁学呢, 眼前不正好有一个非常适合的老师吗?机长在美国待过,平时又常飞国际航线, 英语张口就来, 不知道多标准流利。
“机长,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当你的学生呢?”
程遇风侧头看了她一眼, 唇边抿着淡淡笑意, “可以是可以, 不过,学费很贵的。”
不是吧,这么见外, 居然还要收学费?
中招这么多次, 陈年怎么会不清楚他的套路,肯定又是在逗着她玩呗,于是她见招拆招,“多贵?”
“唔,”程遇风认真想了想,“可能就是一盘两种口味的青椒土豆丝那么贵吧。”
“哎,”陈年轻咬下唇,有些发愁地叹气,“这道菜真的很贵。”
祖传手艺,无价之宝,外面都吃不到的。
“所以,”她很快做出决定,“我要申请无限期学时,直到英语学得跟你一样厉害为止。”
陈年的算盘打得不知多美,和机长一样厉害的英语水平,怎么着也要几年吧?这几年时间要是还不够近水楼台先得月什么的,那她也太失败了。
“成交。”
陈年心中早已是繁花怒放的光景,语气却非常虚心,“程老师,以后请多多指教。”
程遇风没说什么,回了她一个很深的眼神,目视前方时,路边的灯光从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滑过,深邃眸子里的笑意也仿佛被点亮了似的,不知有多勾人。
陈年看着窗外陌生的路标,这才想起来问:“机长,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你……叶伯伯家吃饭。”
陈年五点出头就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确实是饿了,她看看时间,九点多了,叶伯伯家这么晚吃饭的吗?
事实上,天刚黑时,叶明远和容昭就进厨房忙碌了,夫妻俩想亲手为女儿做一顿晚餐。平时负责厨房的佣人被他们叫出去,以为自己快要失业了,惴惴不安地在客厅看电视。
两人总共做了十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子。佣人刚摆好碗筷,程遇风和陈年就到了。
容昭在楼上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下来,看到站在门口的陈年,立刻笑着迎上去,“年年,你来了。”
“阿姨,晚上好。”
“好,”容昭牵着她软绵绵的小手,“真好。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阿姨,我想先去洗手。”
容昭直接把她带进洗手间,帮她挤了洗手液,然后站在一边等。
陈年洗着手,不经意扫过镜子,撞进了一道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目光,顿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叶夫人此时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当初母女俩相认后,她看路招弟的眼神,那么柔软,又充满了母性的怜爱和疼惜。
这是母亲看女儿的眼神。
甚至……陈年产生了错觉,如果两人借着镜子继续对望下去,叶夫人会上前把她紧紧抱住。
陈年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她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手,跟在容昭后面走了出去。
看到饭桌上丰盛的菜式,陈年又是吃了一惊,难道还有其他人要一起吃饭吗?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解答,最后只有四个人落座。
陈年面前的汤是叶明远盛的,蓝白印花瓷碗,盛着淡绿色汤水,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连油花都不见,陈年觉得这汤像极了以前在家里喝的白菜汤,为图方便,水开了就丢白菜下去,不放花生油,只撒少许的盐,可她喝了一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汤水看着清淡,但实际上口感丰富,入口清甜、醇厚,香浓,最后又回归到淡淡的甘味,极具层次感,回味无穷。
哪里是白菜开水能煮出来的?
陈年不舍得一下喝完,小口小口地喝着,要是妈妈也能喝上这么棒的汤就好了,她喝完最后一口,看向叶明远,“叶伯伯,这是什么汤啊?”
叶明远不答反问:“好不好喝?”
陈年用力点头:“特别好喝!”
这汤容昭熬了足足六个小时,看到女儿这么喜欢,她别提多有成就感了,“这是翡翠汤。如果你喜欢的话,妈妈……”
两个字放出去,掷地有声,再也收不回来了。
陈年表情明显一怔,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容昭。
叶明远适时地打圆场:“你阿姨的意思是,这道汤妈妈们都会做。”
“对对对,”容昭也跟着笑,“我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样。
“也不一定的,”陈年耸耸肩,“我妈妈就不会。”
其实妈妈是太忙了,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熬汤。
“不是说饿了?”程遇风用公筷夹了一块甜酸排骨放进陈年碗里,“快吃吧。”
容昭也夹了水晶虾给她,“不用客气的,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比赛这么辛苦,”叶明远也说,“多吃点。”
于是,陈年的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成了一座小山,她吞了吞口水,怎么有一种他们在喂小猪仔的感觉?
妈妈从小教导不能浪费,陈年把碗里的饭菜全部吃完,肚子已经很撑了,容昭又送上水果拼盘和点心,她实在吃不下,下意识看向程遇风。
求助!
程遇风收到信息,和容昭说了两句话,容昭点点头,笑着看陈年一眼,把东西端走了。
陈年松了一口气。
饭后,四人在客厅聊天,陈年接到曾老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酒店。陈年也打算回去了,没想到容昭忽然提议:“年年,要不你留下来住一晚吧。”
啊?
叶明远感觉到妻子在轻扯自己的袖口,他也开口说,“是啊,太晚了,还是留下来吧,就睡招弟的房间。”
“叶伯伯,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夫妻两人异口同声:“不麻烦,不麻烦的。”
盛情难却。
最后陈年还是留下来了。
洗漱完,躺在大床上,裹着暖和的被子,只露出个脑袋,陈年惬意地叹了一声。招弟的房间也太大了吧,简直比她家还大,而且还这么好看!
床头上有一排按钮,陈年按了一下,头顶的天花板上出现一片深蓝色星空,再按,星空变成了极光,继续按,极光变成了流星雨……
如同身临其境,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好幸福啊!
一门之隔。
叶明远和容昭站在外面。
“明远,”容昭靠在丈夫肩上,笑得眼眶发红,“我们的小叶子……回来了。”
“嗯。”叶明远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他有些哽咽,“……回来了。”
容昭语气充满憧憬和幸福,“等到了一月份,我们一家人就可以真正团圆了。”
“是啊。”
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太久,好在它终于快来了。
“我们也回去歇息吧,明天早点起来做早餐。”
“女儿很喜欢我熬的汤呢,她喝得多开心。”
两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大概是真累坏了,没有任何的不适应,陈年在浩瀚星光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里的小院。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泼淡墨似的深深浅浅一片,她蹲在水井旁边的树下挖蚯蚓,准备去后山小溪钓鱼,妈妈拎着行李袋从屋里出来。
“年年,妈妈走了。”
妈妈又要走了吗?
陈年扁了嘴角,眼底噙着泪花,“妈妈这次也不带我一起走吗?”
“年年乖,”妈妈动作很轻地帮她擦掉眼泪,“妈妈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外婆,知不知道?”
不会再回来了?
她抱着妈妈的腿嚎啕大哭,转眼间妈妈就消失了,她双手抱着一棵树,眼泪大颗地砸落,滚入湿泥中,脚边零星有几条肥嘟嘟的蚯蚓缓慢蠕动。
“妈妈!”
陈年冷汗淋淋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撞得胸前发疼,她用手压了压,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一场梦,梦而已,不是真的。”
陈年花了十几分钟平息心情,跳下床穿了拖鞋进浴室,正刷着牙,容昭敲门进来了。
容昭给女儿准备了一条漂亮裙子。
嫩绿色,柔软的质地,做工精致,裙摆的绣花栩栩如生,陈年穿上后,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像变魔术一样。
其实她本来底子就长得好,就算平时穿校服也是难掩清丽之色,稍微打扮一下就有如锦上添花,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真好看。”
陈年听得微微红了脸。
容昭又说:“年年,我再帮你编两根辫子吧。”
陈年的头发已经过肩了,发质很好,乌黑发亮,容昭手里拿了一把小木梳,轻轻地从上梳到底,一颗心也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容昭从小就听长辈说,头发长得好的女孩子命也好,尽管中间有过十几年的分别,但她的小叶子遇上了善良的养母路如意,又被教得这么好,兜兜转转,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她身边……
容昭对路如意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激和敬意。
“阿姨?”
容昭回神:“好了。”
“小时候我妈妈也经常给我编辫子,”陈年笑得眉眼弯弯,在两条辫子的衬托下,一张小脸更显得俏丽生动,“不过她没有阿姨您编得这么好看。”
容昭心情微涩。
宝贝,以前妈妈也经常给你编辫子,那时你窝在妈妈怀里,也是甜甜笑着,不知道多乖,只是后来妈妈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昭笑笑,“下去吃早餐吧。”
早餐也几乎延续了昨天晚餐的夸张风格,琳琅满目,种类多得惊人,陈年暗暗心想,怪不得路招弟这么快就胖了,这样的吃法,不胖起来才出奇。
吃完早餐后,叶明远开车送陈年回酒店,容昭自然也是跟着一起去。
曾老师已经带着张玉衡和秋杭杭等在酒店门口了,今天上午三个学生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和心仪的大学签约。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陈年,秋杭杭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要不是她朝他们走过来,还挥手打招呼,他直接就当陌生人忽略过去了。
“曾老师。”
曾老师笑了一下,看向陈年身后的叶明远夫妇,心想这就是昨晚陈年电话里说的亲戚了,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们进去吧。”
国内各大名校的咨询台前都围着不少学生。
陈年、张玉衡和秋杭杭目的明确,直奔A大所在的区域,记者们也紧跟其后——从陈年的身影在酒店门口出现开始,她已经吸引了全场最多的关注。
A大的老师们看到她,激动得像是如获至宝。
九点十分,陈年握着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正式和A大签约,接下来只要通过政审和体检,明年九月她就会成为国内最顶尖学府A大物理系的一名大一新生。
张玉衡和秋杭杭也分别成功保送A大数学系和计算机系。
中午,叶明远请曾老师和几个学生一起吃饭。一顿饭下来,气氛和谐,宾主尽欢,曾老师因为心情好,一不小心喝高了,被张玉衡秋杭杭扶着回了酒店房间。
陈年想趁着午休时间去找妈妈,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叶明远和容昭千方百计阻拦,没有成功,又担心陈年一个人,最后叶明远还是把她送到了纺织厂门口。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陈年没有事先给妈妈打电话,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当陈年向门卫处的保安打听自己妈妈时,年轻保安从桌上抬起头,脸上交错印着几道睡痕,他揉着惺忪睡眼说,“路如意?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啊。”
“怎么可能?!”陈年急了,“麻烦您帮忙查一下。我妈妈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
保安是新来的,厂里的人都没认全,爱莫能助地摊手,“要不你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吧。”
陈年喃喃自语:“她不会接的。”
多长时间了?从六月份到现在,她给妈妈打了多少次电话,可哪次是接通过的?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可陈年完全没有一点儿头绪。
这时,一个挎着包的中年女人骑着电动车进门,保安连忙叫住她,“敏姐,你在厂里也有十年时间了,知不知道一个叫路如意的人啊?”
中年女人停下车,好奇地打量了陈年一眼。
陈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走过去,“阿姨你好,你认识路如意吗?”
“你就是如意的女儿陈年?”敏姐问。
敏姐和路如意同宿舍同一条流水线好些年,最常听她提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是的,她是我妈妈。”
敏姐说:“你妈妈不在这里了,她三月份就辞工了。”
“那她去了哪里?”
敏姐想了想,“好像是给一户人家当保姆去了吧。”
陈年又问:“我妈妈……没什么事吧?”
敏姐哈哈哈笑道:“能有什么事?我们这里几个姐妹不知多羡慕她找了一份高工资又清闲的工作呢,听说只是陪老人说说话,做些家务事。”
容昭听到这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上前揽住了陈年的肩,平生没说过什么谎话,此时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安慰着。
回去路上,陈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容昭看得也紧皱眉心。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叶家,停在别墅前,陈年下车,思绪还是乱糟糟的,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熟悉的铃声随着陈年走进屋子,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首歌是陈年唱的,那时还小,嗓音稚嫩,还走调,是她妈妈这么多年从未变过的手机铃声。
世间独一份。
不知世故的甜软声音还在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
陈年和客厅里拿着手机满脸不安的程立学相对,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想起了6月16日那天,她在飞机上做的梦,狂风大作后,阳光、葡萄架和妈妈都消失了。
她想起从A市回到桃源镇那天,在路上遇到了捧着骨灰盒的程爷爷,她前一秒刚给妈妈发了信息,后一秒就从他那里听到了一声“叮”。
她又想起那个能打通但是永远没有人接听的电话。
还有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看到的那座立在外公和爸爸墓地之间的无名墓碑……
还有,昨晚妈妈也在梦里告诉她——
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程遇风最先反应过来,他几乎是健步如飞地冲到陈年面前,但还有两三步的时候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她眼里,像是在下着一场暴雨。
那么的绝望。
他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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