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听到女儿的喊声, 楼下客厅正准备喝水的叶明远耳朵“嗡”的一下, 随后感觉阵阵剧痛捅向胸口, 仿佛要将某种重要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抽离, 他支撑不住地弯下腰去, 白瓷杯从他手中滑落, 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扶着茶桌边缘, 手背青筋凸起,手指发颤。
楼上,陈年的声音已变成了哭腔, 她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爸爸,声声揪心。混乱的思绪绞杀着叶明远的神经, 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紧咬牙关,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勉强寻回了三分理智。
叶明远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艰难地爬完了36节的楼梯,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一刻, 情绪已然接近崩溃的陈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爸……”
“没事, 没事的宝贝。”叶明远不停地安慰着她, 或许也是在安慰自己,他抱起不省人事的妻子,“我们先去医院。”
陈年乱七八糟地抹掉脸上的眼泪, 越抹越多, 朦胧的视野中,她看到爸爸单膝跪在了地板上,而妈妈依然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她才意识到,其实此时此刻爸爸的心比她更慌乱更害怕。
陈年迅速跑过去。
叶明远抬头看她:“年年不哭,扶爸爸一下。”
陈年把他扶起来,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还好稳住了,父女俩相互扶持着把容昭送到楼下,家庭救护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容昭在最短的时间内被送进市中心医院的抢救室。
熟悉的场景在叶明远的生命里重复上演了不下十次,每次都在生离死别的边缘徘徊,但好在上天还是眷顾他的,总是以有惊无险的结局收场。
可这一次……容昭的情况比之前都要惊险,来医院的路上,她呼吸孱弱得像随时都会断掉。
叶明远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继续拥有好运气。
肩上忽然覆来一份温热的重量,叶明远从虚空里回神,他摸了摸女儿的脸,语气温和,“妈妈一定会挺过来的。”
“……嗯。”
陈年是第一次面对妈妈的发病,前一刻还跟她说说笑笑的人,转眼间就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而且从爸爸的反应中,她隐隐能感觉到情况不太好,心里不安极了。
没多久,程遇风和程立学也赶来了。
程老爷子看到父女俩依偎而坐,像是彼此的支柱,他眼眶一热,扭过头去。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苦苦支撑的好。
程立学永远不会忘记,那次容昭听到小叶子可能不在人世的消息,心脏病发,叶明远守在手术室外,冷静得可怕,他当时几乎能强烈预感到,如果里面的容昭有什么不测,叶明远很可能会追随着她去。
毕竟他在这世间已没有了任何的牵挂。
可现在,有陈年陪着他,父女连心,哪怕是最坏的情况……
程立学狠狠地摇头把不好的念头甩出脑海。
见爷孙俩过来,叶明远朝他们点点头,陈年的目光也和程遇风的碰上,眸底的脆弱一览无余,她想过去抱抱他,可眼下……她不能离开爸爸身边。
爸爸非常需要她。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能让人清晰感到它一分一秒的流逝,三个小时零七分后,手术结束,一身汗湿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医生的出现仿佛在这小片空间里按下了暂停键,时间静止,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很轻。
医生摘下口罩:“病人抢救回来了。”
然后,他视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叶明远,“叶先生,麻烦您来一趟我的办公室。”
叶明远在女儿肩上拍了两下,跟医生走了。
容昭从手术室出来后就被转移到特护病房,暂时还不允许探视。
陈年透过玻璃窗看到安静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听着心脏监测仪的声响,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浑身发冷,她用力咬住下唇,环紧双臂。
程遇风把她拥进怀中。
熟悉的清冽气息和温度裹着陈年,她埋在他胸口,嗓音细碎模糊,“我、我妈妈……会……没事的吧。”
程遇风眸色黯淡了几分,语气却格外柔和,“一定会没事的。”
陈年怎么会不知道进入特护病房意味着什么?可她还是奢望着想从程遇风那儿得到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哪怕只是求个心理安慰也好。
“我妈妈……她以前也这样吗?”
陈年只从爸爸那儿听说妈妈的病情比较罕见,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无法彻底治愈,这两年来她每天都要吃药,病情并没有出现太大的起伏,直到今天亲眼看见她倒在自己面前……
程遇风“嗯”一声。
陈年无法想象这些年爸爸是怎么走过来的,怪不得初次见面时,她就觉得他的眼睛里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沧桑。
她记得在飞机上问他:“能告诉我您在想什么吗?”
他的回答是:“我在想,我的女儿。”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了十几年,一次次的失望后,他是不是也预想到或许女儿已遭遇不测了?如果有幸向生,他就继续寻找,如果不幸遇难,妻子失去最后的支撑,肯定也活不下去,到时一家三口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
所以,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丝毫不感到害怕,无论是哪种结局他都能坦然接受。
不能这么柔弱了。陈年心想,从今以后,她要成为爸爸妈妈的依靠。
程遇风扣住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陈年抱紧他的腰:“好。”
容昭在特护病房待了三天才转移到普通病房,VIP单间,安静又敞亮,最适合用来静养。
医生刚过来查完房,容昭情况还算稳定,他嘱咐几句就离开了。陈年拉了把椅子坐下,俯身无声地趴在了床边,容昭抬手摸摸她头发,“年年,妈妈吓坏你了吧。”
“妈妈,不要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好,妈妈答应你。”
“要拉钩。”
“好。”
风把浅蓝色窗帘吹开一角,明亮的光也跟着飘进来,地板上亮晶晶的一片。
叶明远提着早餐和换洗衣物推门进来,就看到母女俩亲密靠着在轻声说话,妻子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满脸都是笑意,他的心情也跟着明媚几分。
陈年听到关门声回头,清脆地喊道,“爸爸。”
她走过去接过叶明远手里的纸袋,“哇,妈妈,爸爸从家里带了您最喜欢喝的粥,您一定要全部喝完哦。”
“爸爸,您辛苦了。”
叶明远看着才三天就瘦了一圈的女儿,她那清澈见底的双眸像汪着柔光,这一瞬间,他想,只要这双眼睛不染上悲伤,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年年,你已经连着两晚没好好休息了,今晚就回家去吧。不用担心,你妈妈有我照顾。”
“是啊。”容昭也说,“妈妈真的没事了,很快就能出院。”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已经是20号了,“年年,你不是预定了明天飞美国的机票吗?”
“妈妈,我不打算去美国了。”
和陪妈妈相比,斯坦福大学的暑期项目太微不足道。
陈年话声一落,病房就陷入了沉默。叶明远对她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容昭还想试着说服她,最后被父女俩反过来联合说服了。
其实,扪心自问,容昭一点都不舍得女儿离开,她对自己的身体心中有数,这条命或许没多久后就油尽灯枯了,就让她自私一点吧。
女儿20岁,她才拥有她的6年,太短太短了。
容昭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像路如意那样伟大,如果那一天终将来临,她希望丈夫和女儿都守在身边,陪着走完最后一程。
一家三口各怀心事地吃完早餐。
叶明远又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直到中午他才重新出现。
容昭还睡着,呼吸不是很稳,时轻时重,陈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书,她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她打开门,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人,“爸爸?”
叶明远的短发乱糟糟的,鬓角的白格外刺眼,他张了张口,声音哑得惊人,“年年,爸爸有事想和你说。”
“是和妈妈有关的吗?”
“嗯。”
两人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都泼洒着明晃晃的光,陈年踏在上面,却仿佛觉得自己赤脚在冰块上行走,走到尽头时,整个人都麻木了。
叶明远的情况比她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大概怕自己会倒下,双手扶在栏杆上,后背像被什么压着一样,根本直不起来。
他知道女儿对妈妈路如意隐瞒去世消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这个遗憾至今仍旧无法释怀,他不想再让她留下相同的遗憾了,她已经长大,哪怕双肩柔弱,也能学着去承受无可躲避的风雨了。
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叶明远决定还是把妻子的病情如实地告诉女儿,毫不保留,说得清楚明白。
人的心脏好比机器,损耗得太厉害了,最后只能废弃掉。
由于容昭病情复杂又罕见,医生就采取了常规治疗的方式,可就算吃再多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之前在办公室里,医生也坦言说,继续拖下去,最多也只能拖两年。
这已经是最乐观的设想。
陈年的声音像冻过似的,“不可以做手术吗?”
“可以。”叶明远闭上了眼,眼角有泪渗出,他疲倦又轻轻地重复一遍,“可以做手术。”
“成功率……多少?”
“百分之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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