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局匹配
像被什么从天而降地重物, 哐当砸在脑门上, 原莱耳膜嗡嗡的, 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她的心急剧地跳动着, 要从胸腔那的骨架和肌肤撞出来。
他说了什么啊。
有如过电, 她浑身颤栗。
真的好久好久, 原莱才想到, 也许那是一只蜜罐,在她四周开裂了,她倒抽一口凉气, 丝丝微微的甜气也因此渗了过来。
他说想当她男朋友。
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混小子,还没多大出息就口口声声理直气壮要人把他当男朋友?空白的窒息过去,一刻间, 许许多多念头蜂拥而至。
全是吐槽电话那边那个人的。
可是, 她笑什么呢,唇角怎么也撇不下去, 能保持正常心率都成了奢侈。
她好开心啊, 仿佛能飞向天际, 她也好烦心啊, 双脚被缠在沼地。
原莱完全坐不住了, 她下床, 站了起来,拧亮枕畔的灯,房间顿时像泡进了橘子水里。
“喂, ”似乎只能这边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却听不见人讲话,男孩子有点着急:“你秒睡了?”
声音真好听,他刚用这好听的声音,和她告了白。
“没有。”原莱在房里走着,轻轻地重复:“没。”
“吓着你了?”他语气多了一丝忧切。
“也不是……”原莱答,其实吓到了,他这么直接,只言片语几乎能击穿她心脏:“就是……”
尽管快心梗了,她还是勉力斟酌着措辞:“有点突然,反应不过来。”
“我也反应不过来。”
“啊?”
少年开始放马后炮,似乎也有了点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冲动了,但是,是真的,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嗯……”原莱应着,他语无伦次,可她都听得懂。
电话里,没人再开口,静悄悄的,只有呼吸。
须臾,
徐星河说:“没事。”
原莱在房里来回地走,好像不断这样走着,才能缓解她心头百感:“什么没事?”
“你给我什么答复,都没关系,”他说:“我听着,都听着。”
“嗯……”原莱悄悄深呼吸:“为什么……突然这样。”
“喜欢你啊。”他不做犹豫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冲击过后,这句赤诚的话,像温水一般漫过来,原莱鼻子一酸,眼眶也涩,她忍不住揉了揉眼,她有什么好喜欢的,她感激也畏怕,认为受之有愧。
他那么年轻,那么优秀,洁净到纯粹,为什么要喜欢她呢。
“可是我……”原莱想说什么,一出声,就被哽咽出卖,她飞快闭紧了嘴。
那头自是听见了这声音,疾疾道:“你等会说话,慢慢说。”
整理了一会激动的情绪,原莱才叹气:“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快哭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哭什么啊,别哭。”
“我也不知道。”她眼眶再一次红了,心拧作一团,隐隐作痛。
这是一种把喜悦和酸楚,甜蜜与犹疑,揉进绞肉机里的痛意。他一定不明白。
原莱鼻腔发热,她走到书桌前,极轻极慢地抽了张纸巾,怕力道重了,被对面听见,又叫他多想。
不敢擤鼻子,只按掉眼角实在憋不住的泪渍,原莱索性坐下来:“你们学校,没女生喜欢你吗?”
“有,”他说:“我不喜欢。”
可她哪里值得喜欢啊。
这几年来,她对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困惑与怀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造物主好像没有赋予她任何有价值的闪光点。
“我这个人,”原莱搓着下巴,她有点自嘲:“你信吗,除了几个相亲对象,这几年没男人和我说喜欢我,你是第一个。”
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像老天的失误,从云里掉下来,来到她身边,或者根本就是一个男仙家要来凡世渡劫,她是一个难,月老强牵红线,要他和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俗世女子恋爱,体会情爱的滋味,总有一天,他会回去,回到云端,消失在她乏善可陈的生命里。
“哦——”那边语气意外开心:“没情敌,很好。”
“不是。”原莱心焦,他怎么就是听不出来,她替他不值呢。
原莱急得说不出话,如果她还在十八岁,二十一岁,还在能飞扬跋扈晃荡在校园香樟树里的年纪,她一定——
一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他,她还要一路飞奔到他楼下,打电话让他下来,然后一把跳到他身上抱住他。
可现在不行,别说走出家门,讲电话都费劲,她给不出任何确切答复。
期期艾艾,自怨自艾。
片晌沉寂过后,徐星河又开了口:“原莱。”
他今天总是直呼她的全名,好像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也格外郑重。
“嗯。”
“我不急,”徐星河说:“我等你。”
“你等什么。”明明是她在他前面好多年,怎么会轮到他来等。
原莱胸口起伏了一下:“你都不知道我的具体工作,我的家庭环境吧。”
知不知道这些有影响吗,”他言之凿凿:“你愿意和我说,也只是锦上添花。”
“我们差七岁啊。”原莱撑着额角,眉心微蹙,七岁是什么概念,想过吗。
“所以我也在追啊。”徐星河回。
他言语动人,快乐之余,原莱感到了更多的不踏实。
从见他的那一天起,所有的一切,都幻觉一般不真切,所有物品被打上柔光,不是她熟悉的样子。
“今晚估计不行……”原莱还要再想想。
“我不急,”徐星河安抚她:“十天半个月都行,你慢慢考虑,想清楚。”
说不急,还是追着问:“就可能答应我的概率,有没有超过50%?”
原莱被他的百分比数据论逗笑,“我也不知道。”
“嗯,”他突然说:“我二十二岁。”
“什么啊。”
“如果二十二岁你更喜欢,我明天去派出所咨询下,看看能不能修改户口本和身份证。”
“别傻了。”这个逗逼。
“试一下,”他口吻隐着一丁点央求,洗脑一般的想要说服她:“不试怎么知道呢。”
“你别……”原莱欲言又止。
徐星河特别无奈:“你老觉得自己不好,我看不出你哪不好,可能要谈场恋爱才知道,给个机会呗。”
他又开玩笑逗她,可她的心境,也总能立竿见影地明快起来,犹疑消减小半,可原莱还是不能给个定论,还是说:“我再想一想。”
“好,”徐星河似乎已经感觉到她的松动,口气快活几分,“我等你,”
他借用她平常的口头禅:“风里雨里峡谷等你。”
原莱哼了声:“小炮子子。”
金陵方言,专用来骂调皮不听话的小男孩儿,他也好气应着:“嗯。”
“骂你还答应啊。”
“不是爱称?”
“不是。”
“我说是,就是了。”
“呵,”原莱忍俊不禁:“真的傻乎乎。”
“那也分人,不是谁都见得到。”
“哦……”她拉长尾音,拉丝般的蜜意,她心里好甜,也怕困顿在这糖罐里。
“我等你,”徐星河说:“你也等等我。”
“嗯……”这话分量太重,原莱只敢弱气地应着。
“早点休息。”他总算能宽点心。
“好。”原莱怎么睡得着,今晚注定是不眠夜。
挂了电话,原莱在桌前坐了许久,她说想想,其实什么也没想,纯发呆,大脑放空,人不能想多,想得越多,越踌躇难走。
到底什么时候困得爬上了床,原莱也不记得了。
只知道第二天醒来时,她还是精神的,好像不用擦粉都容光焕发,一份青春澄澈的喜欢也是一支回春良剂,原莱挎着包出了门,刚下地铁,她就收到了徐星河的电话:
“早啊。”
“早。”
“睡得好吗?”
“一般般吧。”
“我的锅,让原来只想睡觉变成不想睡觉了。”
往公司方向轻快行走,树梢光斑淌过了原莱身上、脸上,金粼粼的,她笑着回,“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上班困就趴桌上偷眯会。”他还教她学坏。
“你以为是大学上课啊。”
“被抓到会扣工资?”
“你以为呢。”
“以后给我工作吧。”他忽然说。
原莱讥诮:“给你当代练中介啊?”
“啧,不是,我有个小工作室,也算半个股东了。”
“我去干嘛,又没你那技术。”
“你当徐夫人,每天任务——坐着,喝茶,看徐星河帅帅地工作。”
原莱真正笑开,眉眼弯成小月牙:“无聊。”
“你说怎么才有意思?”
“我不知道,”写字楼近在眼前,他三言两语,就把她心头吹开了一树花:“我到公司了,不跟你瞎扯胡掰了。”
“好。”男孩子听话地挂了电话。
——
恢复正色,上了电梯,往办公室走。
走廊里,迎面撞上一个平日还算熟悉的人事部小主管,她穿着白色修身吊带,黑色阔腿裤,休闲得与写字楼里的正装人士都隔绝开来,还抱着一只纸箱子,神色木然,似有些失魂落魄。
见到原莱,她立即端上镶钻剪子一般专业锋利的微笑,与她打招呼。
原莱也道了声:“简总好。”
“别了,以后就是简柔,”女人还是笑着:“今晚一块吃个饭吧,你们部门好几个都来呢,就当告别餐了,毕竟以前都一起吃过饭的。”
原莱一愣:“辞职了?”
“是啊,想去别的地方发展。”
“挺好的。”
女人愣了愣,抿唇一笑:“嗯!那晚上见?就附近那个我们加班去撸串的店。”
“好。”
原莱回到办公室,刚放下包,王芝娇就问:“碰上简柔了?”
“她要走了啊?”
“对啊。”王芝娇拿起手边的小圆镜照了照:“就说前两天怎么没来上班,原来是辞职了。”
“晚上你们去吗?”庄绘从对面探出半个头,一双眼。
“当然去了,”两个同事异口同声答,其中一个说:“我是柔姐招进来的,也算我的伯乐了。”
原莱坐回椅子上,不由想起了刚刚在走廊里碰见的简柔,其实她今天状态是肉眼可见的不好,面色苍白,妆也远不如之前精致,眼下暗沉可见睡眠不足。
可原莱还是羡艳,她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混出了名堂,有个青梅竹马的注会未婚夫,在金陵市区买了房,自己本人也雷厉风行,人又逢源得很,公司不少人都喜欢她,领导器重,前途无量。
结果说放弃就放弃了,即便搬上箱子,摘掉工作牌,在公司叫饭局照样一呼百应,酷得要命。
原莱的这种羡艳,在晚上再遇简柔后,变得更加明显了。
女人剪掉了一头齐腰鬈发,换了简单清亮的bobo头,她妆容精细,穿着黑色露背裙,一点不像要辞职的人,而是一场生日派对的主角,闪闪发光,罗马假日为她开场。
好几桌人,有男有女,她直呼随便点,原莱和外贸部几个女同事坐到一起,只闻得到,简柔走过时,那一股子在满屋子油腻鲜辣味里都能清晰辨认出来的,蓝色橘彩星光香。
原莱喝了点淡啤,静静吃着串子,顺便在桌肚里偷偷回两条小男孩儿的微信。
聚餐进行到大半,就见简柔拿着啤酒瓶在各桌流连,就没停过,她放肆地笑着,是平日里少见的张扬。
“她这么喝吃得消吗?”抿着椰子汁的庄绘小心发问。
王芝娇呵了口气:“让她喝吧,难得,大醉一场也不错。”
一顿饭,和简柔碰了几杯,说些前程似锦的客气祝福话,也就平平淡淡吃完了。
原莱把挎包拉上,刚要起身,哐当,那边突然传来摔酒瓶的巨响。
几个一块站起来的女同事都吓一跳,纷纷朝那边打望,三俩男同事已经吼出声,大步流星过去。
原莱心也是一惊,见王芝娇已经冲过去,她也跟着离席,往那走近两步。
下一秒,原莱鸡皮疙瘩顿起。
眼前是怵目惊心的一幕。
简柔跌坐在地上,身边全是碎玻璃,她脸颊血红,一直蔓延到脖颈耳后。
脸上全是泪痕,花掉的妆让她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扭曲、落魄和绝望。她失态到极点,和饭局刚开时分判若两人,那个明艳到无可挑剔的女人,仿佛只是个幻象。
力气稍大的男同事把她捞抱起来,烂醉的女人,还死死用后脚跟蹬地,似乎一点不想离开这里,她纤细的双臂在半空胡乱挥舞,像在死命捞着什么,可那儿,没有任何实体,终是徒劳空一场。
王芝娇和简柔关系不错,她直接走进人圈,气得质问她:“你图什么啊!图什么啊。”
她拉拽住简柔手臂,气得眼圈红:“你还要为他死啊?!”
原莱这才注意到,简柔手腕内侧,有一道鲜红的小伤痕,或许就是刚用玻璃碎渣划开的。
“……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啊!”简柔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呃呃地抽噎着,根本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真的……活不下去……”
王芝娇于心不忍,“我送她,”她看向一边男同事,吩咐着:“你们帮我把她弄上车,跟老板要几个塑料袋,防止……”
……
散场后,大家感慨万千。
原莱不明前因,跟着同事们,一道出了餐馆。
于姗佳和庄绘走在她身边,她听见庄绘忧虑地问:“简总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于姗佳一怔:“你们还不知道?”
庄绘摇头:“是啊。”
于姗佳嘶了口气:“她是可怜又活该,去年海大校招,认识了一个男大学生,被人家骗钱骗感情,还为了那小男孩子悔婚,连婚都不结了,结果呢,男孩子转脸就说分手,本来多好啊,生活安安定定,工作顺顺利利的,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鬼样子,金陵都待不下去了,你说她图啥啊。”
她一席话毕,路边有辆卡车突地急刹,摩擦刺耳——
原莱也遽然一愣,脑袋霎时轰隆震荡,如同被那车猛撞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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