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还不知道霍崤之改了新谱子的事, 到了录音棚才听到几人合奏的全新版本, 完全被惊呆了。她惊诧回头, “这……这不是我拿到的版本啊?”
工作人员赶紧重新递了一份曲谱到她跟前。
霍崤之对她惊诧的表情很满意, “我刚重写的, 怎么样, 是不是比从前更好了一点?”
乔微没答, 她双手扶上耳机认真听了两遍,直到乐声在拉长的E弦中结束,回旋的律动一遍遍减弱, 才回神。
事实上,不是更好一点,而是整首曲子都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他一直在琢磨追赶乔微父亲的前作, 那么这一版, 则是彻底从别人所筑造的格局中脱离出来。
霍崤之个人的作曲风格已经开始锋芒毕露。
“你是怎么想到把复调写进去的?”
霍崤之没答。其实完全是一瞬间的灵感乍现。乔微那时候迟迟醒不过来,他只能疯狂祈祷, 在那时候想起了巴赫的《B小调弥撒》。
这部伟大的作品在作曲家逝世后的一百多年, 才由歌唱协会演唱成功, 只因为曲子太过庞大复杂, 比起教堂, 它更适合由音乐家们在音乐会场上演出。
虔诚地求主赐怜悯, 垂赐平安。
巴赫的复调堪称古典乐的最高典范,旋律线条的走向,乐句舒展的把握, 任何人听来都是一种享受。
乔微终于醒来的时候, 他摊开稿纸,试着在那曲子中加入复调改编。
像是在等待的许多天里,已经想好千百次一般,他落笔之后,就几乎不费力气地将整首曲子完整地写了下来。
乔微仔细擦干净琴身,细细上了松香,虔诚地把琴身架在锁骨上,拉响第一个音符。
乐声响起的这一刻,作曲者与演奏者的灵魂是相通的。
每一段热情活泼的快板,每一次张弛有度的竞奏,每一次十六分音符的跳荡,无一不是两者之间的心神交流。
直到乐曲渐趋平缓,一幕幕闪过的画卷终于翻到尽头,连绵起伏的主旋律戛然而止,繁华盛大背后被伤感填满,所有的声部都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唯有无尽的哀思,将人带入绵延的远方,悄然展望。
乔微拉完这一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然湿了。这首曲子,她完全能体会到其中丰沛的情感和生命力。
就算不出专辑,单独拿出来,它也是一首将要备受赞誉的作品。
……
乔微拉到三分之二,大臂小臂已经开始发颤,像是回到了幼年学琴的时候,肌肉酸疼,不过她并没有露出分毫破绽,强撑着将曲子拉完。
一曲终了,工作人员使劲儿鼓掌。
外行听不出问题好坏,乔微自己却羞愧难当,琴声永远是最直观的,她后面体力扛不住,便越拉越急。
“你当年参加比赛,最后一个确定曲目,最后开始练习,还不是都拿第一名。”季圆拍拍她劝道,“已经很好了,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
乔微点点头,却又将琴拿起来练习,当晚回医院的时候,已经练到双手连抬也抬不起来了。
***
临近十二点,霍崤之把乔微送回医院,出人意料的是,乔母居然还待在病房里。
看见乔微,她像是等了很久,唰的便站起来。
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琴盒上,又抬头看她的脸,乔母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医生不是说你需要保证睡眠时间,怎么会回来这么晚?”
“平常不会,今天耽搁了。”
乔微说话间,在窗边落座打开琴盒,把弦调松,又用毛巾将琴身上的松香仔细认真清理掉,打发时间。
她习惯了从前冷冰冰的模式,乔母这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叫她很不自在,怎么也适应不了,只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干干净净擦了好几遍,乔母还是没有要走的样子,乔微才停手。
碍于角落里的霍崤之不停朝她示意,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道,“已经很晚了,你不回去休息吗?”
“我昨天已经与家里商量过,在你这次出院之前,晚上我都留在医院陪床。”乔母答她。
此话一出,霍崤之脸色顿时不好。单人病房里只有一张陪床的小榻,乔母睡了,他便没地方去了。
怎么一个个都惦记着他的床?
季圆三天两头来抢也就罢了,这下又多出来一个,问过他的意见了吗?
乔微万没料到乔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再仔细一看,房间里有些地方果然已经摆上了她的东西。
收回视线,乔微摇头,“你不必这样,我现在很好,不需要的。”
乔母没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提琴上。
乔微的手下意识一紧,将琴重新塞回琴盒,低声道,“我叫谭叔来接你吧。”
女人锦衣玉食惯了,大概不知道陪床的人每夜要起几次,她就算想做也不见得能做好。
她号码没有拨完,便听乔母道,“我昨天把你父亲留给你的琴找出来了——”
此话一出,乔微一愣,猛地抬头看她,像是在探索她这句话里的真实性。
那么多年,她从未想过乔母居然还会有主动提起那把琴的一天。
乔微漆黑惊愕的眸子里带着水光,无意识流露的全是期冀,乔母别开头。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戳破她的希望,“我试着找了很多人做修复,但是他们都没有办法。”
乔微的眼神僵在原地,嗓子咽了咽,“修不好了?”
“我还没有找到能保证修复它的人。”
也许永远都找不到。
小提琴本来就是一种极其敏感脆弱的乐器,环境细微的变化,修复时的调动,都会影响它的音色。
像乔微那把博物馆级珍贵的古董,一般的小提琴修复师根本没有动手的勇气,就算找到了,它当年被砸成那样,音柱上都有了裂纹,修补的难度极大,还有可能根本找不回从前的音色。
“琴呢?”
“你想看,我叫人明天给你送过来。”
乔母还是留下来了。乔微自从知道琴修不好之后,便神情恍惚没了精神,洗漱后匆匆上了床,没有心情管她。
她怎么都没想到,支撑自己在席家坚持那么多年的,居然是一把支离破碎的怀琴。
霍崤之也不愿意走。
乔微刚醒来,她最近离开他的视线一久,霍崤之便觉得浑身都被不安全感充斥,他干脆合衣拢在沙发上,打算在这里将就一夜。
没料,当天夜里,乔微的胃痛果然便发作起来。
霍崤之最先听到了细碎的翻动声。
从前一干朋友从来不敢在清晨给他打电话,因为霍崤之的起床气大得惊人,代价太重。
而到如今,霍崤之每夜被频繁吵醒,一个小时两三次的时候都有,他却半点脾气也没了。
只觉得心疼。
乔微做化疗的时候,夜里总难受,但她不爱麻烦人,大多时候忍着不愿说。霍崤之就每一两个小时自己醒一次,或者听到翻床声也醒,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大多时候是开灯看看,倒水、拿药、拧热毛巾给她擦汗。
大概是白天练久了琴,晚上睡前又被影响了心情,乔微一个噩梦醒来便发现胃里火烧火燎开始疼。
一开始断断续续,乔微还能忍,到后便痉挛一般地撕扯起来时,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去拿床头的药了。
霍崤之才开灯,便见她头上渗得全是细汗。
附身在床头的抽屉里找了药,扶起来喂她吃了,又跑出门去叫值班的医生。
已经是凌晨三点,乔母是灯开了后才醒过来。
乔微吃了药也不见好,攥紧了被子,身体曲成一团,医生只能再给她开一剂吗啡。
她下唇咬出了血,连说话都已经含糊不清,即便是这样,听到要打吗啡时,乔微却怎么也不愿意。
霍崤之知道她在想什么。
乔微总觉得自己打了那个之后反应迟钝,大脑和手指的灵活度都跟不上。
最后一首曲子已经开始录制了,她极艰难维持在现在的水平,一针下去,她估计又要睡到明天半夜。
乔微是固执的,她不想被人劝着打止痛针,硬是咬着牙熬到了凌晨,待到身体里的疼痛完全平复,愣是没再吭一声。
护士进来给她换了新的床单被套,乔微被抱下床,孱弱地任由霍崤之给她擦脸。
乔母自醒来后便再也没睡着,心像是被油沥了一遍,放在火上烤。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怀胎十月的女儿蜷缩在病床咬牙坚持,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微微常这样疼吗?”
“是。”
霍崤之这声答得冷漠又平淡。
事实上,乔微从前疼的没有这样严重,吃药还是能勉强压制的。
是在发烧之后,才频繁地开始疼,疼痛的根源就是胃里的发展壮大的癌细胞和肿物,这只有一个解释——
她的病情在恶化。可偏偏乔微现在身体虚弱,不适合再做化疗,其他的治疗手段对她来说又毫无用处。
霍崤之再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也毫无办法。
***
医院当天又就乔微的病情展开了会诊。
乔母出手,几乎把她所有的关系都动用了,想把好医生都请来,可还是无济于事。因为同样的事情,霍崤之早早做过一次了。
时间到下午,乔微的精神已经好了些,勉强能靠着枕头坐起来,喝些流质的食物。
胃疼过一场,就像是精疲力尽地打了一场假,每一根手指都疲累不堪。
除了昨晚的止痛针,乔微在配合治疗方面一向不需要人操心,她没有半点食欲,但为了保存体力打起精神,还是硬着头皮咽下了半碗粥。
霍崤之喂她喝完最后一口,放下勺子。
“专辑还能再等,微微,我们别录了。”
“你不能每次都这样自己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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