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湿淋淋的, 车子坏了, 暖气也开不了, 困了大半天, 又冷又饿, 留下来的两位公子哥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好在崤之搭上了别人的车, 到了有地段的信号就能和外界联系, 让他们好歹有了点盼头。
两人脱了湿衣服,关紧车门躲风避雨。
在车厢里打了一会颤,严坤忽地开口道, “你说……崤之要知道他爹把他支出来就为了拆他那宝贝马场,回到G市得有多生气?”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老祖宗说的话不假, 甭管谁家都是这个理, ”一旁的男人搭腔,叹气, “一旦程序走完, 崤之到时候再把天捅出个窟窿, 这事儿也没辙了。”
说到这儿, 他又话头一转, “不过霍家现在和环海合作的项目要是真成了, 地皮带来的利润怎么都值百八十个马场吧,也算拆的值。”
“你不知道,拆什么都行, 这马场是崤之奶奶送他的, 老辈儿就传下来,意义不一样。”严坤也叹,“到时候咱这也算知情不报了,崤之会不会找咱俩一块算账……”
“这本来就不关咱们什么事,要是多一嘴,这事儿最后没成——”
到时候得罪的可就不止是崤之一个人那么简单了。
“可瞒着崤之,我心里就是有一块儿,老觉着过不去。”严坤低头,声音压得很闷。
他们是兄弟。
这一刻,他却只能徒劳地将掌心的手机翻过来翻过去。
这个地方没有信号,之前几天不说,现在再怎么难受,也没法后悔了。
***
和两个朋友的沮丧截然不一样,霍崤之在车厢里看见乔微面孔的那一刻,眼睛瞪大,在这儿的两日来,终于找到了一点活着的感觉。
惊喜到炸裂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他拄着车门,唇角微翘,俯身与乔微身侧的女生商量,“小姐,能换个座儿吗?”
那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是他独有的标志,既有保持距离的矜贵,又不叫人觉得轻视。
女生的眼睛都被那美颜晃得有些花,哪里有不应的道理,慌忙下车给他让开中间的位置。
乔微没来得及出声,霍崤之已经收了伞,长腿踏进车厢,如愿以偿坐在了她身侧。
“乔微。”他靠近时,头微低,用她能听到的音量唤了一声,眼睛亮极,看上去很开心。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微问他。
“来瞧我爷爷,”霍崤之手往侧一指,“喏,就躺在崤山里。”
几天前,他父亲说老头子托梦,要修葺祖坟。上了年纪的人最相信这个,奶奶一听,当即要飞过来。可医生早便交代过她的身体不适宜再乘坐飞机,霍崤之好劝歹劝,最后答应了自己亲自回来照看,这才把奶奶留在G市。
这地方又远又偏,他这两日耐下性子把事情都做完了,好不容易能回G市,却又遇到车子故障,差点得留在山里过夜。
人生果然福祸相依,此刻能在这儿遇见乔微,霍崤之顿时觉得前两日的铺垫都圆满了。
乔微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出去,车窗外朦胧漆黑的烟雨中,只隐约可见一点山脉的曲线起伏。
怎么把人葬在这么远的地方?
既不是帝都,也不是G市,而是远离家乡的南方边陲?
乔微的指尖抬起来,搭在冰凉的车窗上,似乎在描摹那山的轮廓。
“是老头临终前的决定,他年轻时候和我奶奶同一批下放到这儿,崤山是他们结婚的地方……”霍崤之替她解惑。
“原来你们认识啊……”边上的女生颇为意外地插了一句。
这些人气质不一般,看上去就是富贵家庭出身的。她说呢,这么偏远的地方,怎么能一晚上连遇到两拨,原来相互都认识。
霍崤之闻声回头,这才有空把注意力分给车厢内的其他人。
“你们是——”
“哦,”女生忙答,“我们都是律静高中同学,今天她出殡,我们是来参加葬礼的……”
霍崤之不认识这个“律静”,但能让乔微生了病,还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参加葬礼的朋友,倒是叫他好奇起来。
他觉得自己平日话还挺少,可莫名其妙地,看见乔微就总有一堆跌身价的话想要说,只能再三提醒自己庄重一点,别又在她那吃一肚子灰。
他接着那女生的话头往下问了两句,终于隐约猜到,这个“律静”是乔微的大学同学。
“……真的太突然了,”女同学说到这,眼泪似乎已经要掉下来,“律静她太懂事,怕别人担心,什么也不说,直到腹腔都积了腹水才被家里人发现,让她去医院,她怎么也不肯去,怕人财两空……”
霍崤之才听那人得的病症,心里便咯噔咯噔跳了几下。
乔微呢?
乔微明知道自己生的什么病,她到底是用什么心情来参加别人葬礼的?
偏头看时,她的视线已经从窗外收了回来。
车厢里只有一点细微黯淡的光线,乔微白玉般的下巴隐没在大衣领子里,眉头不自觉地微蹙,眼皮也疲惫地耷拉着。
看上去累极了。
“乔微……”他压低唤了一声。
乔微没反应。
他不动声色往她身边挪了一段,又唤。
……
乔微脑袋混沌昏沉,只想安静地睡一会儿,却老听到霍崤之嗡嗡在耳边唤自己。
烦不胜烦,她转身想让他别叫了,话到嘴边才发觉,自己喉咙干哑,完全失声了。
周身像是被罩上了玻璃,她被隔绝在整个世界之外,什么也碰不到,什么也摸不着,回头看,刚刚走来的路已经是一片模糊,就连霍崤之的声音也隔着一层迷雾,渐渐听不清晰。
她前所未有地恐惧起来,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转身飞快往回跑,拼命想抓住刚刚让她觉得心烦的声音。
可这条路竟是远跑越长了。
“乔微!”
霍崤之一碰,那女人便软绵绵歪倒在车窗上。她平日最爱装腔作势了,在哪儿都是坐得笔直,他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的不对劲。
司机是席越叫来的,闻见喊声,忙要停车,却又被霍崤之呵止了。
“开快点,去医院。”
“我们,我们不去机场了吗?”边上的人大惊失色。
霍崤之打开顶灯,不耐烦回头看她一眼,冷声道,“到了市区有车,自己去。”
那女人立刻不敢出声了,瞧着霍崤之的脸色,又往角落里缩了缩,腾开位置。
车窗上太颠簸,霍崤之怕把她的脑袋撞出个好歹,只得伸手将她的肩揽过来,靠在自己肩膀。
一会儿又觉得他的肩膀太硬,她这样坐会不舒服,只得又将她放平在座位,脑袋搭在自己腿上。
霍崤之从来没照顾过病人。
车厢昏暗的灯光里,她是这样纤弱细嫩,仿佛一掐就折断了,叫他一时竟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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