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 陈淮并没有回答喜报的问题, 转而大步往他自己房间走去。
姚喜报杵在原地, 不知道为何心里隐有失落。
他见林简的房间灯还亮着, 纠结了下还是决定去找林简聊聊。
姚喜报快走到林简的门口, 林简正好开门出来。
“还没睡啊?”姚喜报还没想好说点什么, 脸上有点发窘。
“嗯, 睡不着,出来走走。”林简如实应道。虽然只在这边呆了两天,老实说, 她挺喜欢这里的,人员简单生活纯粹,粮食蔬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是她理想中的生活状态。
林简缓慢踱步到院子, 她兜了一圈后往厨房后面的小菜园走去。
她之前看到瓜棚上有小黄瓜在零星冒尖了,想去看看有没有被今天的暴雨冲掉, 这直接关系到老濮几天后有没有新的食材来开火。
姚喜报默不作声地陪着她往菜园走去。
林简快走到小菜园前面, 空气里有烟味飘过, 至少有几个人在前面抽烟。
果然, 她抬头朝前面看去, 就看到三个星火在不远处的夜幕中晃动着。
“林简走了, 我怎么有点舍不得呢。你说人和人差别咋那么大,我看林简咋看咋舒服,上次喜报那女朋友过来, 我看一眼就觉得不靠谱, 和喜报说了他也不信,搁我这火眼金睛,就怕他被骗。”方阳伟说完后叹了口气。
“是啊!喜报那傻小子,该不会以为她女人真是看中他这个人吧。这不喜报自己说得,他女朋友父母都是赌徒,家里欠债欠得无底洞,还说什么等债还清了再结婚,屁话!这不是忽悠喜报帮那家人还债吗?也就喜报这傻小子心眼实会答应。”张耀祖替姚喜报忿忿不平。
“就是,喜报家里虽然在山区,好歹老爸老妈身体健康,种田养猪什么的,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攒下来家底也有一点。而且你几时看喜报花过一分钱,每个月的工资还不都是为她女人省的,我都看不过去!”
“咱喜报这么老实,就怕他吃亏。”
何腾龙他们坐在瓜棚边上激烈讨论起来。
林简右脚不利索,转身往回走,步伐偏慢,所以就听了个全。
“你别往心里去,他们本意是为你好。”林简开口。
“我知道的,他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现在还对我女朋友有点误会而已。”姚喜报在夜色中咧咧嘴,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你这小子,有女朋友也不和我说一声,瞒得还挺好。”林简不掩笑意,是真心实意替他高兴。
“这不你之前也没问过我嘛。”姚喜报头一回羞赧起来。
“你女朋友在哪工作?”林简闲闲问道,他这人接地气人又憨,她还挺喜欢和姚喜报聊天唠嗑的。
“她在老家工厂打工,不过她说了想要换份工作,准备去大城市看看。”姚喜报一五一十的应道。
“那你计划几时结婚?”林简有点好奇依着姚喜报在这边的工作,估计和他女朋友一年都见不上几面。
“这里工资比其他地方要高,按我现在的工资,我再在这里干满五年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会申请调回到老家那边去的。”
“再五年你几岁了?”林简像是突然来了兴致,问得无比详细。
“31。林简,你觉得31结婚会不会太老了?其实我挺希望30岁之前可以结婚的。可惜这里没有地方兼职打工,要不然我趁休息日可以再努力看看的。”姚喜报挠挠后脑勺,掏心窝地征求林简的看法,他是真把林简当朋友看。
“30或者31都可以。有喜欢的人是好事,既然喜欢上了,就没必要在意他人的看法。”林简拍拍姚喜报的肩膀,若有所思。
“林简,谢谢你。以后有机会我带我女朋友一起去看你。”姚喜报蓦地怔住,他没想到林简的想法和方阳伟他们截然相反。
“我在杭州,你要是来杭州,一定要来找我。还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来喝喜酒。”
“可是我家在广西山区,很偏远的,我结婚肯定也是在老家办酒席,我怕你过来不太方便。”姚喜报如实应道。
“放心吧,这里的疙瘩角落我都能找过来,还怕找不到你家?”
“也是。”喜报无比赞同地点点头。
林简回去后躺在床上,没多久她又重新起来,把有些抖落开来的被子重新折好,角度到位,没多久部队里标准的豆腐块被子就折好了。她反正也睡不着,走到电脑桌那边,从包里掏出笔,开始坐到书桌前就着自己带的白纸涂鸦起来。
第二天天色还没亮透,院子里就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
林简拿好行李出门。
果然,就看到姚喜报也往车子那边走去。
“林简,你今天运气好,陈队要去拉萨办点事,正好顺路捎你。”姚喜报小声汇报起来。
“嗯。”林简点点头,上车前回身,看了下院子里正中央的旗杆,虽然山高水远,这里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却是从来没有懈怠过每日准时升降国旗的惯例。
她正准备坐进车内,厨房方向忽然跑出来西门庆,直接冲到她脚边狂吠起来。
“坐下。”陈淮下车,命令了一声。
西门庆立马一脸无辜地蹲坐在地上,没有再缠着林简。
林简回身,蹲下来揉了几下西门庆的背上,西门庆发出呜呜声响,是在告别。
狗通人性,西门庆尤其是。
林简起身,重新坐进车内。
陈淮没一会就发动车子开了出去,后排的车窗本来就是半摇下来的,林简脑袋外侧,看着西门庆追着车子一路狂奔,也许是在追陈淮。起码狂奔了好几公里,西门庆才被甩在了后面。
路途依旧颠簸。
到拉萨已经是傍晚了。进入拉萨后路况好得很,和墨脱那边简直天差地别,陈淮已经整整开了十几个小时。到拉萨后陈淮就让姚喜报接替开车,而他自己坐到副驾上补觉。
一个多小时后就到机场了。陈淮还坐在副驾上,看样子依旧是在打盹补觉。姚喜报帮林简从后备箱里拿出她的大行李,“你今天都没吃东西,能行吗?要不一起吃个晚饭再走?”姚喜报看看依旧坐在副驾位置上打盹的陈淮,碍于陈淮平日的严令,他没有贼胆直接把他喊醒,只是说完后特意站到副驾那一侧,拼命狂咳起来。
“我已经在手机上订好机票了,没时间了。”
“这样……”姚喜报一脸不甘,“那我帮你把行李拿进去吧。”
“也行。”
到机场里面后,林简忽然喊住喜报,“你帮我看下行李,我去办点手续。”
“哦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姚喜报还在寄希望陈淮突然途中睡醒了过来找林简说会话,巴不得林简去多办点事情。
林简一会后就不见人影,十几分钟后才回来,手上拎着个纸质手袋,里面似乎放着包扎严实的东西,“刚才去给你女朋友买了个小礼物,我这人比较迷信,你再等一个多小时,到晚上8点6分6秒打开,会有好运的。”
“你居然会信这些?”姚喜报忍不住发笑,他接过去憨憨道谢,“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我先替我女朋友谢过了。”
“你回去吧,再见。”林简说完后背着大行李往托运站那边走去。
姚喜报绕了一圈回到停车场,没想到先前一直在打盹的陈淮不知何时坐回到了主驾位置,车里也没开窗,密闭着烟雾缭绕,喜报刚坐进去就被呛得狂咳起来。他把车窗摇下来歇了口气才问道,“我们晚上要去招待所住吗?”
“临时接到通知计划有变,现在没事了,回去。”陈淮说完后把手上快燃到烟蒂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之后就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姚喜报好不容易熬了个把小时后,按捺不住心头的小激动,一脸神秘的和陈淮透露起来,“林简给我女朋友买了个小礼物,我觉得她的眼光肯定好,我女朋友肯定会喜欢的。”
“那还不打开看看。”陈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简说她比较迷信,要我等到8点6分6秒再看呢。”姚喜报嘿嘿笑了一声,再熬几分钟后不掩激动拆开层层包装,最里面还有个全黑的袋子套着,外面却是放着一张手绘图,是他们单位所有人的画像。
“陈队!林简好厉害!你看这是我!画得好像啊啊!”喜报激动地连连感慨,正好陈淮靠边停车,他激动地把那张手绘图递给陈淮看。
果不其然,上面把所里的全部人员都画了进去,包括神气的摇头晃脑的西门庆,唯有他一人,脸部留白没有神情,其余人全都被她画得栩栩如生,足见画功不凡。
“林简时间太赶了,估计画到你的时候没来得及画完……”姚喜报突然发现陈淮的脸是留白没有表情的,尴尬挠头。
陈淮长眸微蹙,下一秒视线就留意到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怕人民币贬值,份子钱我先随上,结婚了一定要记得通知我,要不然我就亏大发了,手机:136********”
旁边的喜报这会正好把最后一层包装拆开,突然看到里面厚实的一沓纸币,起码是他一年的工资还多,他才反应过来林简先前在机场应该是绕开他去取钱了。
“陈队!我真的不知道林简为什么要送我钱!我真的从来没有违反过你给我们定的规矩。”姚喜报紧张地语无伦次。
“让你三十岁之前娶上媳妇而已,既然是份子钱你就收着吧。”陈淮以前无意间听到过喜报的碎碎念,想必他和林简也掏心窝聊过,陈淮一脸了然,把那张手绘图递回到姚喜报面前。
“这钱我怎么能收呢,幸亏她留了手机号码,我赶紧打电话!”姚喜报慌得去找他自己的手机。
“航班已经起飞了,所以才叫你等到这个点打开。”陈淮看了眼手忙脚乱的姚喜报,他不是很愿意承认姚喜报这悟性和智商居然是他带出来的。
“这里航班容易延误,万一她还开机呢。糟糕我早上手机放着充电没带,陈队你手机借下我!”姚喜报着急地满头大汗。
陈淮看他一眼,不太情愿地解锁递过去。
姚喜报接过去对着林简留下的号码拨号起来。
果然关机。
他又改成发短信:林简你怎么给我这么一大笔钱?我怎么可能会收?赶紧告诉我你的账号,我要立刻转回给你!
“开机后立马回我电话!”
返回的路上,姚喜报时不时的就要拨上一通,那边依旧关机。
林简回到杭州的住处后,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
她开机后才发现有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几十条未读短信,都是出自同一个陌生号码。
林简看了下最后一条短信就知道是喜报发过来的,只不过她现在没空搭理喜报的小事。
她回去后匆匆洗漱了下,之后直接开车去了局里。
没有紧急案件,公安局还未上班。她又转而开去了最近的医院,挂了急诊,把已经有脓水的手上伤处和高肿的右脚踝紧急处理了下,这才重新往公安局方向开去。
右脚依旧肿着,每次踩油门或是刹车,都有痛觉传来,不过好在还不明显影响她开车。
她靠边停车后不久,局里就上班了。
按照流程接受笔录,林简全都如实应答,接受盘讯了个把小时后才结束。
她想起来待会就能见到林疆,手心有点紧张出汗,“我现在可以见我哥了吗?”她问工作人员。
“不好意思,他现在还在羁押阶段,为防串供,现在还不能见他。但是你可以委托律师见他。”工作人员依法办事。
“我知道了。我可不可以远远看他一面,我只要确保他身体康健就行。”林简开口。
工作人员纠结了下,大概也知道这宗案子棘手牵涉众多,又去请示了下他领导才同意林简去看下林疆现在住的监控而已。
林简站在电脑屏幕前,才看了一眼瘦到近乎脱相的林疆,她的指尖就嵌入掌心。
不到一分钟,原本蜷躺在床上的林疆忽然开始哆嗦,没多久就四肢抽搐在床上剧烈打滚起来,拷着手铐的双手发疯的去砸他自己和床板。她没看多久,转身就离开了公安局。
林简回到她自己车上呆坐,过了好久才打电话出去。
“老方,你之前说有认识京衡律师事务所的人?”
“对啊,那可是律师界响当当的王牌事务所,当然价格也是响当当。你怎么了,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听说京衡律师事务所的王律师擅长打偏案,你能帮我联系上他吗?”
“那可是个疯子,开价高得吓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不是咱这种老百姓请得起的,不值吧?”
“没事,具体我自己会和他面谈的。”
老方办事果然靠谱,当天晚上就给她约到了律师新贵王汇康。
林简对于王汇康的报价满口应答,王汇康办事也相当干脆,火速浏览了林简提供给她的资料后,提出的方案思路和林简不谋而合。
两天后,王汇康才重新约见林简。
“看到林疆了,他怎么样?”她说时抿了口清茶。
“不好,不单是不好,比你我预料中的要差多了。自杀过两次,幸亏都被及时发现。把全部的罪状都往自己身上揽,就他插手过这么多次的大案,他又把全部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即便我争取的那几条全都顺利,无期估计都算是轻判的了——”
“有没有机会再争取轻判?”她打断王汇康的叙述。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说,几乎不可能。”
“你也说了是几乎,并没有说是不可能。”她咬文嚼字。
“问题是他自己没有求生意志,完全不配合。这样我们就无从得知他和毒贩那边的关键人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们也无从帮起。而且,他的毒瘾起码有一年了。这于他缉毒科的卧底身份是致命的。”王汇康一针见血。
林简缠着新纱布的右手紧握白瓷杯沿,茶水微晃,她忽然抬头,眸光坚定,“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真的做错事,他以前立的那么多军功,难道不能抵掉部分吗?”
“可是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以前的事情。”王汇康犀利应道。
“怎么能算以前呢?他当卧底的这些年,立过那么多军功,虽然外界从来都不会知道,但是他们自己的内部人员肯定知道的,他以身涉险那么多次,听力差点被爆炸气浪震到失聪,至今为止身上还残留着二十多片弹片,一到梅雨天他全身的关节都会痛得难以忍受,这些病痛会伴随他这辈子的余生,怎么能说是以前的事情呢?”林简砰得一下放下茶杯,茶水晃荡溅到桌面。
“林小姐,可是根据目前已知的资料来看,不管他以前多么克忠职守,他现在误入歧途是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英雄只能铭记一时,但是一旦犯错却是要被钉上耻辱柱一辈子?”连续多天没有休息好,她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血丝蔓延,骤然狠厉噬人。
“林小姐,我有必要提醒你,我们始终是同个战线的,这些话,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留着给你哥的旧上司听,偶尔挖醒他们的耳朵也是好的。我觉得,你可以选择在出庭的时候再说一遍。”
“你肯定有认识的人,你帮我想办法让我去见林疆一面,我会说服他改变主意自保。”她说完后掏出烟来点上,猛吸了一口,情绪才稍微镇定回去。
“不好意思,《刑事诉讼法》规定犯人羁押期间,只能见辩护律师,不能见家属。”
“你会有办法的。要不然你以为我脑袋发热了付套房子的钱当做律师费!”
“林小姐,你真幽默。”王汇康微微浅笑,无辜叹气,“你这不是让我知法犯法吗?”
和王汇康分开后,林简开车回住处。
这个点了,马路上鲜少会见到过往车辆。
她怔怔开车,路过红绿灯时陡然看到侧方过来的刺眼光亮,林简骤然反应过来急刹车,对方也同样来了个急刹车,伴随着剧烈的车轮声响,砰得一声,她自己右侧的车门已然被撞瘪进去大半。
“神经病啊!红绿灯不晓得看的啊!”对方是个发福的中年人,一下车就冲过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林简。
林简按了双跳下车,查看对方车损,只是车头凹陷进去,没有她自己的车严重。
“我全责,你自己去修,修好后告诉我金额,全额赔你。这是我名片。”她淡淡开口,递了她自己的名片过去,仿佛前一刻的惊心动魄未曾发生过。
“神经病,这是钱的问题吗?你这是找死知道不知道,就你这破车技,总有一天会被撞死!”那人还是骂骂咧咧个不停,不过总归还是接过名片,又拍了林简的车牌和她的身份证,这才开车回去。
林简重新坐回车里,往她自己住处开去。
等她回去后洗好澡,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连日未睡,她脑袋已经胀痛欲裂。
她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重复着王汇康的结论,“问题是他自己没有求生意志”。
林简蒙上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可是那句话还是如影随形的刻在她的脑海里,只要一闭上眼睛全都是林疆四肢抽搐发狂的场景。林简手脚冰冷,起来去拿了坛花雕,是她特意从绍兴带回来的,林疆喜酒但不贪杯,她本来想等林疆回来一起喝的。她拆开封坛,一个人喝了三大碗下去,胃里传来滚烫热意,她重新回到床上,关灯,逐条翻阅姚喜报发给她的短信。
她回来后一直在为林疆的事情奔波,完全把姚喜报这事忘到脑后去了。
依着姚喜报这实诚的性格,估计这几天都要寝食难安了,她应该早点回个电话给他的。
林简又看了下三十二个未接来电的号码,回拨过去。
电话嘟了好一会都没人接。
这个点,依着喜报规律的作息兴许睡着了。她正准备按掉,电话那端居然接通,“喜报,不好意思我这几天有点忙忘记回你电话了——”她本来想和喜报随便聊几句好让他心安,然而才说了这一句,她忽然就失控地呜咽变声。
这么多天来,变故无数,涉山涉水死里逃生,乃至主动放下她引以为傲的尊严,全都没有击倒她。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林疆自己会放弃。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面对而已。林疆这样刚烈的性格,宁折不弯,他没有办法去面对以前的战友同事。
她濒临崩溃的情绪终于彻底决堤,一个人在漆黑的夜幕里放声恸哭起来,“对不起喜报……大半夜打给你……我其实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只是太累了……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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