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探监, 老爷子和封白都没说话, 沈念池也是乖乖坐在老爷子的腿上, 直到狱警催促, 老爷子才领着沈念池走了。此后每个月老爷子总会带着沈念池坐公交车从城北到城南去看封白, 然后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坐到狱警催促再带着沈念池离开。
从夏到冬再到夏, 如此反复,两年零六个月,封白终于见到了监狱外的太阳, 耀眼刺目,令人眩晕,仿佛另一个世界, 一个让他觉得孤孤单单的世界。那天没有人去接他, 他爸他妈嫌他丢人,早在他被抓进派出所的时候就没再理他, 而是收拾包袱, 一家三口离开了宣城, 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封白使劲地眨了眨眼, 压下酸涩, 背起大布包, 快步向外走去,没再回头。一里外的公交站,封白等到了他熟知的那班车, 面对车上频频斜视的目光, 不喜不悲,找了个单人座坐上去,一路睡了过去。
公交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走走停停,一直到熟悉的街景印入眼帘,封白下了车。原来满满的榆钱树已经被景观树取代,路上的石板也被撬出,三三两两的施工员正忙忙碌碌。
封白不知道短短的路自己到底走了有多久,直到他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沈园的大门,仍然是原来的木桌木椅,仍然是当当响的切菜声,仍然是那一老一少,只不过四个徒弟只剩了一个,其他都是年轻的陌生的脸,但是不管怎么变,封白仍然觉得不陌生。
新来的帮工显然没想到这个点有人会来,正要开口,一旁的矮胖师父一记眼刀,顿时收声。老爷子的左边是沈念池,小萝莉已经有些抽芽,右边一把新菜刀、一块新砧板,上面一块巴掌大的豆腐,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封白仰了仰头,将布包放在柜台,认真地洗了手擦干,然后站到砧板前,颠了颠菜刀,动作利落地下手,先片后丝,一刀铲起放入旁边的清水盆,白嫩嫩的豆腐刹那间绽放成了花朵,清雅素白。
封白离开监狱后吃到的第一餐,是老爷子亲手做的清汤面。新磨好的小麦粉堆成火山状,倒入清水,反复揉搓成团,醒发十分钟,双手将面团撑开用力,随着手腕的力道,手指分开面团,面团重重地砸在面板上,反反复复,银丝慢慢由粗变细、由少变多。阳光穿过面条间的缝隙渗进封白的眼,有种别样的温柔。
排骨清汤,几根青菜,一碗素面,封白知道自己跟过去告别了。滚蛋饺子绊腿面,老爷子对他所有的话都在这碗面里了,吃了这碗面,从此他是沈家人,从此他清清白白地开始。
此后的几年,封白开始了每日循环往复的生活,一大早将笨重的旧三轮推出院门,三轮车板上一左一右两个马扎,扶着师父和师妹坐好,他就蹬着三轮车驶向码头、菜市场,跟着师父学习怎么挑菜、怎么选海鲜、怎么配菜、怎么做菜还有怎么做人。
宣城的大街小巷被师徒三人转了个遍,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恭恭敬敬地叫声“三爷”,然后逗逗小萝莉。至于封白,大家的眼神里总是透漏着这样那样的意味,所有人都不明白沈三爷为何会收留这个曾经的痞子混混,并且手把手的教,不理解归不理解,但是没人敢质问沈三爷,毕竟三爷的菜刀从来不是吃素的。
对于别人的异样眼光,封白从来不予回应,静静地站在一边听着师父跟人寒暄,间或掏出白净的帕子给师妹擦汗,收获小萝莉甜甜的微笑,封白觉得这就够了。只要师父和师妹高兴,又管旁人做什么。人不能活得不累,也不能活得太累,庸人从来只会自扰,而他封白不是。
回头的浪子,无人知道他到底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别人也不知道封白到底会变成何样,封白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听师父的话,做好师父教导的每件事,这就是他的生活,酷暑严寒天天如此,日日反复,没有乏味,只有充实。对于封白来说,时间是冻住的,因为昨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渐渐长大的小萝莉知道她的封哥哥不一样了,因为自家爷爷的笑容越来越多,当然封白自己是看不见的。
封白二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沈家馆子照旧营业,这也是沈家规矩,厨子是没有假期的,只要食客需要,不管打雷下雨,都得干。这天的早饭吃的也是面,清汤面,排骨清汤,香气十足却没有一丝油星,几根青菜,一根宽面条从头到尾没有断,由雪白馒头长成细条面的沈念池端着这碗面送到封白面前,弯起嘴角:“封哥哥,长寿宽心面。”
没错,这碗面是沈念池出品。老爷子年纪大了,即使依旧身体板正、声如洪钟,但是他已很少亲自下厨,不过每年封白生日都会收获老爷子亲手做的面,汤面卤面油泼面、抻面捞面空心面。而就从这一年开始,这件事由沈念池接了手。
老爷子不仅仅擅长料理海鲜,也精于面食。为了这个手艺,二十岁时,老爷子兜里揣着几十块钱独自一人去了陕西,拜了当地有名的白案师父学了整整三年。而这些手艺也是封白和沈念池的功课,只不过封白不管如何努力都学不来沈念池的精巧,不是因为男女的差别,而是因为沈念池在娘胎里就已经开始在做白案,而且做的绝对是顶级。
是的,沈念池的母亲也是厨师,而她的外曾祖父更是大名鼎鼎的白案师傅,也是沈老爷子的师父。沈母姓池名云,厨艺大师池海的嫡亲孙女,幼承家学,做的一手好面食。
有些东西是流淌在血脉骨髓里的,比如传承,比如技艺。而沈念池的血脉里浸润的是两大厨艺世家的精髓,精髓入骨入心入技入艺,所以她学的比别人快、做的比别人好。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她从来都是平平淡淡,不骄不躁,笑眯眯地站在老爷子身旁,清风绕山岗,我来自我去。
吃完一碗长寿宽心面,封白开始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战争,每一个厨子总有一天会面对的战争,在封白二十六岁生日这天到来,这天是封白的出师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个春秋,封白获得了老爷子的认可,做好了今天,他就可以独当一面,而不再只是沈老爷子的徒弟,他也可以自己开坛授法。
从买菜、洗菜、切菜、配菜到做菜,全部由封白独立完成,一个人做六桌菜,没有帮手,没有菜牌,没有监督,完全自由发挥,整个沈家厨房今天全是封白自己的领地。
这也是沈家规矩,老爷子说了,一个只知道做菜的厨子是上不了台面的,因为中国人吃饭讲究的不仅仅是吃饱喝足,还要讲究怎么吃的好、怎么吃得舒服。吃饱容易,吃得舒服,这是境界,也是厨子与厨师的分界。所以沈家徒弟的出师宴都是独立完成,挑选新鲜的食材这是基础,料理好每一道菜这才及格,而荤素搭配、营养与美味并举可得良好,至于让人宾至如归舒心畅快才能优秀。而沈家徒弟至少要在良好以上才能出师,不然出师宴就只是宴、不是出师。
沈老爷子留着四个新招的小帮厨在后院负责传菜,然后他带着沈念池和高博在馆子里招待老食客。是的,老食客,这也是沈家规矩。沈家所有徒弟的出师宴,都由老爷子负责联系品菜人,不多不少正好六桌、六十人,这里面既有熟悉的街坊邻居,也有从天南海北赶来的陌生人,里面还混杂着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让围观者不得不赞叹老爷子的交友圈真心的庞大。
当然,也有必不可少的几个人,围在老爷子身边,乖乖听训,而这些人正是老爷子的徒弟们。纵使已经出师多年,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厨,但不管有多牛、有多忙,只要是同门的出师宴,就得给我回来,这也是沈家不成文的规矩。
同气相连说的不仅仅是血脉,也是传承,有文化的,也有物质上的。当然,从十多年前开始,这条铁律已被打破,因为有一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这人姓沈名初,沈老爷子独子,沈念池的父亲。
沈念池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没有,或者说从她出生月余之后,她就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在座的都知道,却无人敢说,无人敢问,这是老爷子的逆鳞,是沈家之殇,也是沈家人为何独宠沈念池的缘由,不是补偿,只是心疼。
鲁川粤闽苏浙湘徽,煎炸炖煮烹焖炒,酸甜苦辣咸辛,一桌菜,四冷八热外加一汤一甜点,打铃走菜,封白知道自己的出师宴成了。不是他自夸,而是凭借十多年来跟在老爷子身边的点点滴滴,他终于在这天明白了老爷子对他的期许。
人要有所畏惧才能有所成,但人又不能太过畏惧而事事无成,做人如此,做菜亦然。
六张桌,桌桌人不同,桌桌菜相同,不同人有不同的味蕾与偏好,要做到让所有人满意,那是绝不可能,但让大家吃得舒服却是考验厨子的技艺与经验,显然封白做到了。看看吃得红光满面的食客就知道了,封白在他师父那里拿到了优秀,他出师了。
沈家规矩,出师宴完,撤菜上茶,厨子答谢,封白理了理白色的厨师服,身条板正地向馆子走去。老爷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有些动容,将他一推,封白从此不仅仅是沈老爷子的徒弟了,他以后要独立面对外面的刀枪剑戟,不仅仅是厨艺上的,也有别的。
六桌,六十人,人不多,有认识,有不认识的,当然还有人跨过时间的洪荒向他漫延而来,封白看到了两鬓斑白的双亲。十多年未曾相见,有怨恨,有委屈,然而岁月夺去了容颜,却也教会了封白宽容,也许更多的是淡然。
封白冲他们点点头,端起老爷子特意准备的佳酿,举杯一口干尽,答谢寒暄,然后下一桌。这也是十多年来老爷子教会他的,不是言语上的,而是十多年来的身教。老爷子话少,他觉得身教比言传更重要,因为孩子们比大人更会学,也更知道怎么学。
一桌、两桌、三桌,每桌都是如此,看着众人或是赞赏、或是羡慕、或是隐晦的目光,封白心如止水。上善若水,人只有静得下来才能爬得上去,封白用十多年的经历验证了世间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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