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
德宏州紧挨中缅边境, 热带气候, 晚上气温也高。
宋书明和詹台都很怕热, 晚上也将空调开得极低, 裹紧被子睡着。酒店的带客厅的套间一般因为面积较大, 都会是在尾房的位置。他们三人这次住的房间, 正是在三楼的尾房。
许是连日奔波疲累, 三人很快熟睡,房中一片寂静。
但是凌晨刚过,细细听来, 窗外却好似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那声音极为怪异,耳朵贴在墙壁上才能听得分明,像是成千上万的蜘蛛白蚁在墙壁上快速爬动, 又像是无数柄油漆小刷在外墙上不停涂抹, 渐渐向三人所住的房间潮水一般涌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紧闭的房门和窗户仿佛无懈可击无孔可入, 但是窗帘之后映衬着月光, 分明又有着时不时的阴影飘过, 鬼影幢幢。
是藤蔓。
形状怪异的藤蔓, 枝叶纤细柔弱, 披散着鹅卵状的浅绿色叶片, 对称长着,乍一看温柔无害。可那叶片翻转的一霎,背面分明密密扑了一层灰白色的鳞片, 图案如骷髅一般。
这是德宏州特有的, 萼翅藤。
一条条细弱的萼翅藤,顺着空调的风孔层层涌入,野蛮生长,渐渐从墙面往下,沿着地面蔓延。每一片浅绿色的叶片之后,都映着一张骷髅面。
宋书明和林愫在床上的厚被之中睡得香甜,一动不动。萼翅藤在地面上缓缓游走,像一条条碧绿的青蛇一样,渐渐游到了床脚边,又顺着床脚往上,隔着厚厚的被子,将熟睡中的两人、连同床垫床架,像是木棍捆铁丝一样,一圈一圈缠了起来。
床上人毫无动静。
萼翅藤一圈圈缠妥,此时才慢慢绕回窗边,紧紧贴在玻璃之上。
窗边的萼翅藤越聚越多,一根垒叠着一根,一端贴在墙上,另外一端贴在玻璃上,如同拔河一样,将一面关紧的推拉窗户,生生拉出一道缝隙来。
一根手指从缝隙之中悄无声息伸了进来,将推拉窗又推大了些。
紧接着,有一道道黑影接连着从窗外蹑手蹑脚跳了进来,落在长满了萼翅藤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四个人,穿着连体的深蓝色工装,打扮利落。当中为首那人,正是詹台白天去询问的东方融丰公司的掌柜,胸前坠着一块碧绿的佛牌,在这夜色之中泛着幽幽绿光,格外骇人。
四人站定,彼此对视一眼,便兵分两路,两人朝着卧室的床边,两人朝客厅走去。
卧室的床上已被萼翅藤层层缠起,粽子一般牢固。为首的掌柜显然并不担心,手中握着一把长刃一尺来长,闪着寒光,径直朝床上躺着的林愫和宋书明走去。
掌柜来之前已得过命令,若是林愫,便留着一条命。若是宋书明,便举刀便斩,断其右臂,在林愫面前制成人彘,再以萼翅藤勒死,逼她心神俱丧,将她制成一只元皿。
掌柜连同手下,此番夜袭连工具都已带全,三枚铜钱藏在胸前,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深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厚被掀起一角!
他用力甚大,厚被之中,被他带滚出一个圆圆的东西。掌柜一惊,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从被中滚出的,分明是商场常见的模特假人头!
那鼓鼓囊囊的被子中,分明空无一物,又哪里有林愫和宋书明的人影!
“中计了!”掌柜失声大喊,另两同伙正走向客厅的沙发床,离得远些还未走到。听到掌柜一声惊呼,立刻转身跑来接应。
却已然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掌柜话音未落,房间顶灯大亮,客厅的门边站着林愫,一身红衣,眼神淬了血一般狠厉,左手捏诀,右手举着金刚杵,大喊:“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罡阵!”掌柜咬牙切齿,转头对着同伴说,“抄家伙!”
林愫冷哼一声:“算你识货!”手中金刚杵不停,在胸前画出井字符,仿佛为了呼应她的动作一般,卧室的地板上骤然腾起了星星点点的黄色的金光,是黄符水和着赤硝粉,在地上写就的九个大字,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大字所在,金光辐射之处,萼翅藤霎时如烧焦一般,卷曲枯萎一片。原本已细密成网的萼翅藤被这九块金光割裂得支离破碎,再难成片相继。
掌柜脸色一沉,却不见惊慌,抬眼冲着身边同伴使个眼色,“小妞还算有点脑子,还知道设下阵法陷阱,破我萼翅藤。”
“她术法再高,不过一弱质女流,我们四个男子,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妞?”
四人干脆不再遮掩,索性亮出手中匕首,亦步亦趋朝林愫走近。
林愫面上沉着冷静,紧握金刚杵,再一挥手,双臂之下竟飞出十数只黄符纸鹤,冲着四人振翅飞来。
纸鹤虽小,却极缠人,专往人脸上啄去,一口便是一块红痕。靠边的两个同伙吃痛不住,冲着林愫唾一声:“雕虫小技!”边说,边放低手中长刀,摸出一张符纸,在口边一吹引燃,将那纸鹤化作了灰烬。
等的便是两人放下长刀的此刻!
那两同伙刚刚将长刀放低,掏出黄符纸,身后的大衣柜却突然之间打开了门,从衣柜里面一左一右跳出两人,正是埋伏在衣柜里面的宋书明和詹台!
电光火石之间,宋书明和詹台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扑在了两个歹人的背上,将他们扑倒在地,宋书明动作迅猛,手中握紧匕首,噗地一声狠狠插/入那人右颈,鲜血四溅,一刀毙命。
詹台实战经验要少他许多,虽将身下那人扑倒在地,手中握着匕首却一击不中,被那人横起胳膊挡住。
詹台毕竟年幼力弱,胜在身子敏捷,见自己没能得手便就地一滚,躲出一臂距离,扔下匕首,立刻从怀里掏出白骨梨埙,放在口边吹了起来。
房间不大,却似处处回声,一阵低沉的乐声渐起,像是谁在风中呜咽一般,哀婉伤绝,断断续续。
离詹台最近的两人霎时双膝酸软跪倒在地,面上浮现出凄惨的神情,冲着面前的空气指手画脚,年纪最小的一位,还低声呢喃:“妈妈。”
宋书明丝毫不敢耽搁,匕首抽出立刻补上,噗噗两刀对准心口,一人一刀立刻毙命。
宋书明和詹台动作极快,不过眨眼之间便解决那掌柜的三个同伙性命。
掌柜此刻刚刚走到客厅中间,听闻白骨梨埙声甫一回头,才发现四人同来,此刻竟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詹台埙声未停,掌柜却似毫无所觉一般不为所动,胸前佛牌碧色愈浓。
林愫远远冲着詹台喊:“他戴着佛牌,白骨梨埙无用。”
掌柜冷哼一声,说:“倒是我小瞧了你们。”
便是宋书明,此时都忍不住佩服起此人气度不凡,数分钟之内情势扭转,脸上却仍是一片淡然。
宋书明和詹台已从卧室走到客厅,和林愫一起,三人呈三角形,一人占据一点,将掌柜包围在内。
掌柜眼睛眯起,伸出左手食指,搭在胸前碧绿色的佛牌之上。
林愫心底一颤,高声提醒宋书明和詹台:“小心!他这佛牌养了婴灵,极是阴毒。”
隔得虽远,林愫却依稀觉得掌柜胸前的佛牌,与周老板身上戴着的那只极像。
当日她帮阿卡找到姐姐阿采,依照阿卡所托,将附身在佛牌之上的阿采亡魂超度,之后便将这佛牌留给阿卡作念想,还特意嘱咐他收好,不要随身佩戴。
阿卡出事之后,遗物中并无这块翡翠佛牌,林愫心中隐隐怀疑,第一眼看到掌柜胸口佛牌的时候,就觉得正是阿采曾附身的那块。
宋书明心中一凛,知晓婴灵极为阴毒,不由从口袋里捏出一个糯米馅儿的黄纸小饺握在掌中。
掌柜呵一声,语气怨毒至极,一把将佛牌拽下,在手中滴溜溜转圈。
房内突然阴风大作,像是骤然下降至零度似的连玻璃都蒙了层霜,林愫深吸一口气,抽出黄纸饺子冲着掌柜砸来。
可是她等待许久,却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小儿咯咯笑声。
房中阴风越刮越烈,林愫抛出的黄纸小饺子被卷入一阵阵的阴风之中,瞬间四分五裂。詹台怒吼一声,身披黄符褂,举起桃木剑,刺向掌柜,大喊:“还等他干嘛,先捅了这孙子再说!”
还不等詹台近身,那一阵裹挟着腥臭气息的阴风便将詹台掀倒在地,桃木剑咔嚓一声,在地上撞成两截。
宋书明略吃一惊,对詹台喊:“稳住!”连忙向右跑了两步,将詹台拽起。
林愫略有打鼓,有些摸不清这阴风到底是何来路。原本还以为这是掌柜胸前的佛牌养着婴灵,此时却觉得并不像是婴灵,十分怪异,半点也看不懂。
掌柜手心的佛牌越转越快,此刻陀螺一般转成了一个圆球,可那掌柜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竟突然之间,将旋转着的佛牌吞入口中!
林愫从未见过这般情况,双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此刻房中阴风骤停,宋书明瞅准机会举着匕首冲向掌柜,却见掌柜后背突然高耸,像被人自胸口猛击一拳似的,整个身子弯成一只虾米的形状。
掌柜大张着嘴,脱水的鱼儿一样,面盘紫涨,窒息一般,干呕两声之后,从喉咙之中竟然飞出了成千上万只碧绿色的蝴蝶!
“蝶蛊!蝶蛊!”詹台惊恐大喊,“快逃!”
詹台拉着宋书明,连滚带爬向房门口逃,却哪里还来得及!
无数只蝴蝶聚在一起,组成巨大的一块佛牌,无数具蝶翼扇动不停,从翅膀之上扑簌簌落下一层又一层的绿色粉末,聚集在一起像一朵巨大的绿雾。
宋书明离得最近,最先被绿雾罩在其中。
只一秒钟,只呼吸间的那一瞬间,宋书明胸口便涌起一阵剧痛,像千万根银针扎了进来,又像无数蜈蚣蚂蟥伏在他身上吸血,面上如火烧一般疼痛难忍,纵是他再意志坚定,也只能抱头跪地,哀嚎出声。
詹台离得稍远,见状还待逃,却哪里比得过绿雾速度更快,不过迟了一秒,便和宋书明一样被死死压在绿雾当中打滚痛喊。
林愫哪里料到掌柜竟还有如此绝招!他们三人设下这陷阱,又在卧室里设下九罡阵法,本来以为就算没有十足把握,也该能对付来袭的几人。
可这掌柜的蝶蛊,悬浮在空中,写在地上九罡阵法就没有作用,她又不知蝶蛊如何破,眼睁睁看着一片绿雾朝她扑来,只能左手捏诀,右手掌心搓出一片火光,丢向绿雾。
却如飞蛾扑火。她掌心的烈焰落入绿雾之中,不过像溅起水花一样激出一小缕黑烟,顷刻便被这团巨大的绿色雾气吞没。
她立刻体会到了和宋书明詹台一样的痛苦。
绿雾像是有种奇异的药味,入鼻瞬间带来难忍的刺痛,自鼻腔蔓延到胸膛,全身暴露在外的肌肤都像是被浓酸腐蚀一样红肿疼痛,极难忍耐。
林愫失去理智前的最后一秒,勉力抬起手腕摇动引魂铃,金光缕缕从铃中漏出,在她身边盘旋,却已然无济于事。
林愫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眼睛都已被绿雾蛰瞎,心里忍不住渐渐绝望,一口呼救憋在喉咙,只觉得自己呼吸难继,眼见就要葬身在此处。
可周身萦绕的彻骨疼痛,却突然之间淡了许多。她本来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已没有,此时却能勉强撑起身子,眯起双眼往头上看去。
一片迷迷蒙蒙橘红色的暖光在她头上笼罩着,她在那一瞬间,竟莫名其妙想到了幼年时老林曾讲给她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是我弥留之际的幻觉?还是詹台在最后的时刻使出了明火小鼎,放了一把火?”林愫神识恍惚,迷迷糊糊地想。
若是幻觉,为何她周身的疼痛越来越轻,仿佛身子渐渐有了力气?
可若不是幻觉,那明火小鼎火势甚猛,若能烧到蝶蛊绿雾,必然也会烧到她身上。
烈火焚身,该是彻骨剧痛,可是为什么,她却只觉出一片暖意,丝毫没有感到痛苦呢?
林愫越想越是迷茫,可身上的暖意越是浓厚,就连方才疼得揪心的胸口也渐渐回温。林愫慢慢睁开双眼,这才发觉眼前的火光并非幻觉。
那由一只只碧绿蝴蝶组成的笼罩着她的绿雾佛牌,原来是真的在被一阵橘色火焰燃烧!
橘色的火光自外而内,像剥洋葱一样烧着外层的绿色蝴蝶,一只只烧焦双翅的蝴蝶像是飘在空中的黑色柳絮,纷纷乱乱自空中不断落下。
绿雾一层层被火光燃尽,橘色的火焰越是靠近林愫,她越觉得周身舒坦,直到火光触手可及,她都半点也没有觉得火光灼痛,反而如同沐浴在四十度的热水一样,每个毛孔都叫嚣着温暖着。
笼罩林愫周身的蝶蛊绿雾渐渐燃烧殆尽,她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这才看到宋书明和詹台也差不多是类似的情形。两人相距不远,詹台半撑着身子呛咳,宋书明勉强跪起身子,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
而原本站在三人中央的掌柜此刻如被吸干了血的皮袋子一样躺倒在地上,数分钟前还血肉饱满的一个人现在却像一张破破烂烂的人皮摊在地上。
而人皮旁边,站了一个人。
那人伸出手,将地上人皮提到眼前,细细端详一番,又十分嫌弃似的,一把将人皮丢开,转身冲着林愫埋怨道。
“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
“让你遵纪守法,让你谨言慎行,让你不要妄自尊大,让你没有把握的事千万不要做。”
“让你离这些南洋邪术千万远着一些,半点不许沾惹。”
“你呢?你都干了些啥?”
林愫如遭雷击,盯着面前那人,仿佛踩在云端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书明慢慢从地上站起,他被蝶蛊毒害最久,恢复最慢,此时仍觉得胸腔疼痛,可听了这人说话,心中震撼难以言说,只能强撑着身子站起。
他曾听林愫无数次的说起过,他曾看林愫无数次的怀念过。
他每年在她生日,都会陪她拜祭。
这个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却分明像是他已熟识多年的人。
宋书明转头看着林愫,她脸上仍是那一副遭了雷劈的表情。
可却已经,泪流满面。
宋书明深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人,说:“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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