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此话一出,大半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愣在讲台前的季远和第三排错愕抬头的结夏身上。
都是目睹过结夏告白被拒命丧谢师宴惨剧的人,一时间神色各异,却不比季远脸上的表情百转千回。
他哑然看向结夏。
她的那张脸上有惊讶,有尴尬,有抗拒,却独独不见欢喜,甚至,还有一丝挣扎的抗拒。
他眸一沉,浓重郁气来势汹汹涌上眼眸,带了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情绪。
察觉到他的目光,结夏勉强挤出一抹不失礼貌的微笑,转而对讲台上的人道:“何老师,我看季远抽屉里都是书,挪来挪去也麻烦,要不就算了吧?”
有台阶摆在何兴面前,他倒是想下,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答应,一直沉默的季远,却忽然开了口:“不麻烦。”
声音低得发沉,只说了三个字,每个字都咬得极缓极重。
也不管台上台下的人何种表情,他径直走去第二排的座位,低眉瞅着欲起身的周静雨,淡淡道,“让让。”
在女生不知所措地退去几寸后,他俯身握住桌沿,把那张装满书本的课桌给搬起,然后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来到结夏跟前,扯开碍事的空桌,把自己的课桌和她的拼凑在了一起……
结夏一直以为自己的暗恋和失恋低调得几乎无人察觉,殊不知她喜欢季远的事,早已人尽皆知。
她捧着书,佯装无事。
可身后的重生者们都没了早读的心思,一双双眼睛流连在她和季远身上,尽可能地挖掘着八卦的蛛丝马迹。
沈临风下意识地朝后望。
目睹换座位全过程的薄耀光,居然意外平静地坐着没动!
他失望地扭回头,期待的修罗场就这样落空。
若是他再看得仔细些,就会发现,薄耀光手里的书硬生生地被撕下一角,捏在骨节泛白的指间,褶皱得可怜。
午间,空无一人的走廊。
准备去洗手间的季远,在拐角经过实验室的时候忽然被人扣住手腕,粗暴又强硬地给拽到了一侧。
他本能地反击,衣领却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揪紧,勒得他难以呼吸。
弱不禁风的门板一踹就开,与此同时,他腹部挨了一脚,直接倒地。
他吃痛地抬头望去。
逆光中,站着高而精硕的少年,黑色西装外套大敞开,露出里面松松垮垮随意套上的v领针织衫,衬衣领口凌乱,半掩住的锁骨和他的眼神一样锋利。
“你发什么疯?!”
季远想起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对方俯身掐住脖子,死死压在地上。
“这话该我问你,你发什么疯?”薄耀光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温热,却叫人后脊微凉,“还想再出一次人命?”
季远敛唇,喉咙里泛着隐约血气。
他别过脸,眸光晃动不停,最近他的确有些不正常,不!应该说,从重生再见到结夏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再正常了……
即便过去8年,少女赧红着脸说喜欢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没入雨帘的背影、垂落斑马线上苍白的手、救护车远去时闪烁的红色光芒,仍然清晰如昨夜。
所有人都觉他冷血无情,谁又知道,猛然惊醒的一夜夜,尼古丁弥漫的烟雾中,浮现在他眼前的,都是结夏染血的面容。
这块石头在他心里压了8年,即便重回结夏还活着的高三,那份沉重依然没有减轻多少。想要弥补什么,又担心悲剧重演,便如了旁人所愿,尽可能狠下心把她推远。
但情绪是会反弹的。
越是克制压抑,越是本能地去靠近。
医务室拉住她的手、目光不自觉追随她、今早搬回她旁边,这些事全都——难以自持。
“下午上课前,把座位换回来。”
薄耀光说完这话,松开了他的衣领。
地上的人却没有站起来,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在薄耀光转身跨出门的瞬间,抬起深邃的眼,一字字问:“如果我说不呢?”
压抑了8年,重活一世,他不想再受人桎梏。
“结夏的死因我而起,我会用我的方式来解决。”
薄耀光顿住脚步,讽笑着回头:“你想怎么解决?”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薄耀光微愣,固执地牵扯上关系:“既然我重生了,就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同班同学死在我面前。”
季远撑地站起,门外的阳光被薄耀光挡住一半,破碎的光斑照在他脸上,他朝前走,笼罩阴影下的眼暗光流转,“你这么在意,只是因为不想再看到同班同学死在面前么?”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季远不明所以地笑了声,“如果是这样,那就赶紧找出杀害张倩的凶手,别再让那个人逍遥法外。至于我和结夏的事,她的命,由我负责。”
摇摇欲坠的门晃了晃,在地面带出一片灰色划痕。
等薄耀光回过神来时,已不见季远身影。
他负气地把门踩在墙上,手指插进发里,一时间心乱如麻。
像是说给早已走远的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凉薄的唇动了动,光影随之流动——
“我会找出凶手。”
“……不会,再有人死。”
沉默良久,明知对方已听不见,还是低骂着又补了一句,“你负个屁的责!”
……负得起么?
心里烦躁,薄耀光垂手准备找个地方抽烟,下楼途中遇到从图书馆回来的赵珩。
向来脸上挂笑的老好人,摆出严肃表情,问他:“耀哥,你找季远麻烦了?”
薄耀光眉挑高,只觉好笑:“他还找你告状了不成?”
季远当然不会!
但今早换座位后,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躁动就让赵珩隐约觉得,可能要发生点什么。
风平浪静了一上午,还真有人搞事!
他瞅了薄耀光两眼,都快奔三的人了,怎么重回高中立马就变得这么沉不住气?
赵珩有些头疼地说:“我看见他衣服上有鞋印,想来也是你的杰作。”
薄耀光不置可否,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上去不甚嚣张。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但猜也猜得到,是因为结夏的事。
薄耀光短促的冷哼中,赵珩语重心长地提议:“我觉得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见他表情微变,忙又解释,“结夏的死是季远的心结,他背负了8年的包袱,是时候找机会卸下了。况且,我不认为结夏的死,季远有多大责任,他不过是拒绝了一个不喜欢的人而已,真要怪的,是那个不守交通的肇事司机。你作为薄氏高层,能领着手底下上万员工纵横商界,可不光靠你薄家独子的身份,所以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决策和理智。”
“别给我戴高帽子,说人话!”
“我想说的是,你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情绪用事?”赵珩凝眉,忽地想到什么,迟疑着问,“难道真如沈临风所说,你对结夏……”
话未说完,被薄耀光打断:“他眼睛糊了屎你也瞎了?我没那么禽兽。”
“9岁年龄差的确有点老牛吃嫩草……”
明知自己是26岁的老年人,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不那么愉快了。
薄耀光不悦地提醒:“别忘了我现在17岁。”
“可芯子26岁啊!”赵珩见他脸色发沉,知他不愿继续年龄这一话题,便又转回先前的事上,“总之你也别再为难季远,他也不容易……”
他本是好意,现在倒显得像是在欺负人似的!
薄耀光烦躁地甩下一句:“知道了!算我多管闲事!”越过赵珩往楼下走。
兜里的烟盒被他攥得变了形,却也没有松手。
心悬在半空,总无法安然落地。
怕是只有过了谢师宴那夜,他才能彻底放心。
午休的校园,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高三的女厕所里,正上演着一场以多欺少的校园霸凌。
周静雨伏在大理石地砖上,校服外套已被人扒掉,只余沾满鞋印的针织毛衣套在身上。
马姗姗坐上洗手台,抱着胳膊呵斥另外几个小太妹:“快点儿啊!水接那么久都没满,挤奶啊你们?”
几个小太妹手忙脚乱地把盛满自来水的塑料桶提到她面前。
“马姐,水接好了。”
见一个个都跟傻子似的,马姗姗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一人头上一巴掌:“出门没带脑子是么?搁我这儿干嘛?!泼她啊!”
地上的周静雨吓得面无血色,之所以重生后不愿意来学校,其一,是因为让她自卑的肥胖体型,其二,就是因为马姗姗和她手底下的这群小太妹。
高一进校起,她便被盯上,欺负她这件事成了她们枯燥校园生活的调剂品。
她原以为,阔别高中8年的自己,心智已经强大到足以应付这群小太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抵抗扎根心底的阴影!
被堵死的门、隐约泛着尿臭的空气、墙顶狭小的窗户、太妹们脸上狰狞残酷的笑容……
这一切,都在刺激着她的神经,迫使她想起高中时代那段最黑暗的回忆。
身体本能地僵硬、本能地失了抵抗力,任由她们撕扯外套、扇耳光、踹她的肚子,把她扔在地上随意践踏。
一桶冷水迎头迎面泼上来的刹那,她无力地蜷缩,亦如当年那般紧紧抱住自己。
很快就好了……
扛过去就好了……
她们玩腻了就好了……
当年的她,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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