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陆远帆还在愣怔间, 却见陆寻已然跪下, 他便也随着跪到了外祖的墓碑前。
“祖父祖母, 不孝孙陆寻来看你们了。”陆寻话音未落便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陆寻的母亲是招赘成婚, 所以他按陆家子孙的名义称呼长辈, 陆远帆虽然也跟着姓陆, 却算是外孙。
虽然从没见过外祖, 但是由于从小生长在陆家的原因,陆远帆心里对他们还是非常崇敬。
“外祖父外祖母,不孝外孙陆远帆给你们磕头。”
陆远帆磕完头, 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按规矩伏跪在地,诚心表达后辈的孝心和深深的敬意。
在陆寻起身后, 他才跟着直起身来, 仍旧和他一起长跪于墓前。
“阿远,你不是想知道画的事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夜色苍茫, 荒凉的墓园里安静地只能听见不远处的海浪声, 陆寻声音严肃沉重, 寒风瑟瑟吹过, 陆远帆的心头蓦地起了一阵凉意。
“那幅画是陆家的?”陆远帆敏锐地想到了这点, 不然陆寻不会突然带他回来。
“没错, 是刘赫从陆家偷走的!”陆寻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犀利地望向了陆远帆,沉声道:“当年你母亲跟刘赫私奔离开的时候, 偷走了很多东西, 其中就有一副陆家祖传的古画。”
“所以,你费尽心思筹谋,有证据也不敢惹刘赫,就是因为他手里拿着陆家的古画?”
陆远帆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画明显是陆寻偷的,他没见过也不知道真假,说明刘赫必然将古画藏得很深,陆寻想从他手里得到画,就不能用硬手段,否则以刘赫的性格必定会玉石俱焚。而刘赫也就是料准了这一点,才以此为把柄捏住了陆寻的命门,只要古画有一天在他手里,陆寻就不敢动他。
但只是一副画而已,陆远帆作为一个从小学画的人对名画都没有那么深的执念,他不明白。
“那幅画就那么重要?”重要到陆寻可以连仇恨都不顾,甚至还撒谎瞒着他!
“当然!”陆寻厉声回道,黑眸深深,眼底涌动着滔天的恨意,“你知道祖父他——”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及时打住,陆寻眨动了下发红的眼,咬牙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吗?祖父他直到死的时候都念着这幅画,那是陆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是洛氏一族的珍宝,祖父的遗言就是把古画找到带回陆家,带到他的坟前让他看一眼,这样他在地下才能安息,不然他死后孤魂野鬼都不去投胎,愧对列祖列宗!”
听到“洛氏”两个字陆远帆的神色更加凝重,“陆”只是“洛”的化姓,洛家是书画世家,后来避难隐形埋名,现在只有洛画的传人才有资格在字里用上“洛”姓,比如洛沁,比如洛远。
洛画历代只传一人,陆寻将这么珍贵的机会放弃给了他,陆远帆怎能不感激?
“为什么我从没有听姨母姨父他们说过?”陆远帆紧皱着眉,质问声声语气怨怼:“是不是于伟也知道画的事情?为什么你瞒着不告诉我?”
闻言陆寻转头看向墓碑避开了他的视线,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声音略微嘲弄:“呵,陆远帆,你心思那么敏感,动不动就不信我这个大哥,我们要是让你知道了,你怀疑我陆家养你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去偷画怎么办?”
“怎么会?哥,你怎么能这么想我?陆家将我从小养大,姨父姨母因为我身体不好,怕我受刺激连当年的事情都不敢提,只说是我母亲不幸病亡,就是刘赫,也是我自己误打误撞遇见的,我怎么会忘恩负义那么想你们?你把我陆远帆当什么了?”
“你知道就好。”陆寻目光复杂地扫了陆远帆一眼,长叹了口气,“阿远,我不告诉你,一是你那段时间精神状况不太好,我不想徒增你的烦扰,二是刘赫挑明了这件事,要求不能告诉你,害怕你不尽心接管公司,所以才——”
陆远帆沉声打断:“哥,你别说了,我以后不会再急着复仇。”
“阿远,你放心,你的仇我一定会帮你报的,三年了,现在我已经足够强大,只要从刘赫那里拿到画,他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我了!”
陆远帆探究地望了过去,目光深沉,夜色中陆寻眼神有些闪烁,却仍是直直地跟他对视。
两个高大的男人跪在墓前,面容有七八分相似,其中最相像的就是那双比漆黑的眸子,一个深不见底看一眼就要把人引入深渊,另一个却映着远处的灯光澄澈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陆寻伸出手拍了拍陆远帆的肩膀,慢慢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声音亲切地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小陆远帆犯了错就会被姨母派到祠堂罚跪,而陆寻这个大哥哥每次都会过来陪着他,时间到了,就会唤他一声:阿远,我们回家吧!
扪心自问,陆远帆敢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陆寻对他更好的人了。长兄如父,陆寻是他最亲的哥哥,也是他最初的信仰。
“走吧,沁姨该等急了。”
陆远帆站起了身,和陆寻并肩而立,走出了死气沉沉的墓园。
*
在岛屿的最中心处,坐落着一处古色古香的宅院,高门大户明显区别于四周普通的宅子。岩石砌成的外墙坚不可摧,门前矗立着两座巍峨的石狮像,门口横梁上书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陆宅。
进门□□院深深,雕栏画壁,茂林修竹,山石林立,流水潺潺,不知道的还以为误闯入了古代的某处园林。然而细看可以发现,这座古朴的建筑是刻意做旧的,有很多东西由于时间不够长而没有真正的古宅那样历史的厚重感。
最里面则是一排明显翻修过的房屋,外面仍旧是红漆飞檐的古旧瓦房,内里则是现代化的家居陈设,很像是古镇旅游景区的房子,但是还保留着上世纪的陈旧味道。
还没进门,就见一位身穿蓝色袄裙的妇人迎了过来,还是清末民初时期的打扮,端庄优雅,一股子大宅院里养尊处优的千金风范。
此时她喜笑颜开,目光越过走来的陆氏兄弟俩往后找着什么,嘴里还念叨着:“天天来了吗?天天!祖母可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祖母?”
陆寻伸手拦住了她,无奈道:“娘,天天没来,就我跟阿远两个。”
陆远帆也恭敬地点头致意,眼里满是孺慕之情,“姨母。”
这位妇人便是陆寻的母亲,陆远帆的姨母,陆沁。
听了陆寻的话,陆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之色,不过良好的教养很快便把泄露情绪的神情收了回去,看向陆寻兄弟俩的眼神也不如方才亲切,一脸地淡漠。
陆沁声音不高,但满带着上位者的气势,庄重而威严:“你们怎么回来了?”
“当然是想您和父亲了,您看您,一见孙子没来就冷了脸,跟我这亲儿子不是亲生的似地!”陆寻见了母亲不再是外人面前的成功人士,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就要帮陆沁捏肩捶背,边说边抬头往里看,“父亲呢?”
陆沁却没回他,不客气地拍掉了儿子的手,虽是面上淡漠不显,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此时她已经动了气。
“听说你们刚才去祠堂了?”陆沁严声质问道。
陆寻眼神闪了闪,呵呵笑着讨好道:“就是好久没回来了,先去拜拜祖父祖母,娘你是不是嫉妒吃醋了,我和阿远没第一过来看您?”
刚才插不进去话的陆远帆也适时点头问好:“这段时间比较忙,我和哥应该多回来陪陪您的。”
然而陆沁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冷冷瞥了陆远帆一眼,便径自进了屋子。
快进了门,才听到她沉静的声音传来:“陆寻,你过来一趟。”
是陆寻,不是阿寻——两人皆是熟悉陆沁的脾气,彼此互相看向对方眼神交流:看样子这次娘/姨母的气生得不小!
陆沁只叫了陆寻一个人,明显是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陆远帆乖乖地止步门前,不忘低声嘱咐道:“哥,你脾气好点儿,别老惹姨母生气。”
“我娘你还不清楚,放心,我有办法。”陆寻扯唇灿烂一笑,拍了拍陆远帆的肩膀就进门了。
陆远帆下意识地跟了一步,便被守在门口的佣人拦住了,语气恭敬却丝毫不让:“阿远少爷!”
目光幽幽地望向门里,陆远帆不禁叹了口气,虽然姨母对谁都是板着张脸,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比如他永远不可能像陆寻一样嬉皮笑脸地逗乐,和姨母那么地亲昵。
他,好生羡慕。
陆远帆站住,侧头问陆沁的贴身女佣,“姨父去哪儿了?”
“岛主出海办事了,昨天走了还没回来。”
“那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陆远帆继续追问道。
女仆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您可以问下管家或者夫人。”
闻言陆远帆皱了皱眉,眼神不由黯淡起来。相比陆沁来说,反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姨父更能给他亲情的抚慰,但是看来这次可能见不到了。
陆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陆远帆准备先回自己的房间看看,今晚肯定是要留下来住一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然而脚步刚动,就听见了里面摔东西的声音,陆寻和陆沁好像吵了起来,还吵得颇为激烈。
陆寻年少叛逆时期可不像是陆远帆那么服管,言语顶撞是常事,好几次把陆沁气得心脏病发,后来懂事了才好些。
陆沁现在年纪大了身体还没以前好,担心她出事,陆远帆冲开了挡着他的女仆就冲了过去。
待他跑到门口,只隐隐约约听见了陆寻的高声反驳:“我再说一遍,那些统统和阿远没关系!”
房门打开,陆寻气势汹汹地出来,神情阴鸷,脸上多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又是一个瓷器砸到地上的声音,陆沁气急的尖叫声不复最初的沉静优雅:“滚!你给我滚!”
“哥,怎么了?”陆远帆担心地询问道,扭头看向房间内,陆沁气得连摔了好几个古董。
陆远帆才喊了一声“姨母”,陆沁就恼怒地转头看向了门口的女仆:“去,去喊管家过来,找人把他们赶出去!”
陆沁手指的方向是陆寻和陆远帆,还从没见到女主人这么生气过,但是她怎么敢找人把两位少主子赶走?女仆有些惊慌失措,看了眼陆沁,又不自觉地看向了陆寻。
见状陆沁更是生气,随手拿了什么东西就摔了过来,“看什么?还不快去!”
女主人发威,小女仆被吓到了,连声应道“我马上去”,一溜小跑就出了门。
陆远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凑到发怒的陆沁面前,只好用眼神询问陆寻,示意他去向陆沁求和,“哥!”
因为陆沁有心脏病,以往陆寻怒气一过就不梗了,给个台阶就下,但是这次他却格外的固执,听见陆远帆的劝导后气火更盛,怒声吼道:“不用你赶,我现在就和阿远离开元心岛!”
“好,好,好,有种你们离开就一辈子别回来!”陆沁连道了三声好,怒气登顶又拎起手边的杯子飞了过来。
杯子落地“霹啪”一声摔碎,碎片从地上弹起划过了陆寻的手,他躲闪不及时拉出了一道血痕。
“哥,你没事吧?”
“跟我走!”
陆寻薄唇紧抿绷着一张脸,流血的手握成了拳,强拽着一脸懵的陆远帆往前走,怒气冲冲地出了陆宅的大门。
门口陆远帆挣开了他的手,眉头紧锁一脸担忧,“哥,到底怎么了?你和姨母吵什么?我听到我的名字了,是不是因为我发生的争执?”
陆寻却只是深深地盯着他,将手重重拍向了陆远帆的肩膀,“阿远,你要相信,在我心里永远把你当成我最亲的弟弟!”
“哥!”陆远帆仍是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没说完,一连串脚步声靠近,陆远帆回头,竟是陆宅的管家带着一批人过来了。
“阿寻少爷,阿远少爷,岛主离开前说过,一切听夫人的命令!” 管家当着众人的面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宣言,随后又走近陆寻兄弟俩,慈祥笑着好声好气地打商量:“夫人让你们即刻离开元心岛,阿寻阿远,夫人这次真的生气了,我不能反抗她的命令,但我也不想真压着你们走,还请你们俩配合下,不要让我们这些人为难。少爷你看想带些什么,我赶紧让人去准备。”
“嗯!”陆寻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朝一个随从挥了挥手,“帮我去把房间里——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陆寻抬脚就要进陆宅的门,管家却强势地让人拦在了门口,为难道:“刚夫人也说不许你们进陆家大门。”
“操!”陆寻爆了句粗口,神色不耐,却深知陆沁这个实际上的岛主在这些人心中的威信,只能报了一些东西让人去取。
陆远帆没什么可带的,想了想要连夜过海,只道让他们拿两间棉衣和食物。
于是岛上的两个少主,来时风风光光被人欢迎,走时却是被一群人盯着赶上了船。
窝在小船上划着浆,感受着海上刺骨地寒风,陆寻和陆远帆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苦笑。
陆远帆心中的疑惑还没解开,继续追问道:“哥,你和姨母到底在争执什么?别骗我,我都听到你的话了,什么和我没有关系?”
“没什么,你别管了。”陆寻随口说了一句就想转移话题,“我爹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说他也不知道管管我娘!”
陆远帆停了手中的动作,严肃了面色,认真道:“哥你别转移话题,到底怎么回事?别骗我!
“都说了没什么了,就是——”陆寻话到口边打住,看见陆远帆递过来的眼神,沉思片刻后改口,半真半假地说道:“就是那幅画的事,我跟她说了刘赫奸诈用假画骗我上当的事,我娘心烦,就有点把刘赫偷画的事怨到了你头上,觉得应该你是他儿子该是你去取回来。我听不下去说了几句,你也知道我娘的性子,最听不得人顶撞她的话,就那么吵起来了。”
陆远帆眸光暗了暗,他作为洛画下一代唯一传人,手从三年前废了后陆沁对他的态度相比以前明显差了很多,这也是他一般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即使他很想念这里。
这是陆寻的家,他终究是寄人篱下,没有归属感,所以从小才那么依赖陆寻。
陆寻陷入沉思中看不见,陆寻望向他的目光深沉而复杂,最后闭了闭眼,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回忆侵入脑海,陆寻不由想起了他十二那年的事情,他要把学画的机会让给陆远帆,陆沁不让,并且告诉了他残酷的事实真相。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他冷落了陆远帆好多天,直到他半夜发烧瘦弱的小人儿守在他床前关切地唤着一声声“哥哥”……
五年的兄弟情,他不能舍弃;二十年的兄弟情,他更舍不得弃!
*
夜色茫茫中,一艘游轮缓缓靠近了小船,陆寻和陆远帆登了上去,冻得脚都僵了。
“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上岸都得天亮了,有时候真怀疑我不是我娘亲生的!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哥你别瞎说,沁姨怎么对你你还不知道吗?你以后有话好好说,姨母身体不好,你少惹她生气!”
“唉,我他妈就是羡慕我儿子,你看看那是什么待遇,再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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