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过年的时候, 卫生院里冷冷清清, 只有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在, 其余的人都还在家里欢度春节。
卫生院的病人也特别少, 乡下人本来就不爱在医院里呆着, 有什么毛病能挺着就挺, 最多是让医生给发点药回家吃——在医院里住着得花钱, 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谁会想着住院呢?
再说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谁会愿意在医院里过年呢?
这多不吉利!家里人还得在医院里照顾着, 感觉也全身染了晦气。
唐振林躺在病床上,看着周围的一片白色,病床旁边有根杆子, 上边挂着一个玻璃瓶, 一滴滴的液体从塑料管子里流了下来,他忽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周围没有一个人, 今天老伴李阿珍送过早饭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医生催着他转院去县城, 可是去县城的医院得要准备不少钱, 唐振林心里没底, 不知道两个儿子能不能拿出这么一笔钱来。
老大挣的钱全上交了, 有多少老伴最清楚, 老二的钱还得去问。
唐振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二肯定不会拿钱出来的。
他盯着天花板看,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大蜘蛛, 吊在一根半透明的丝上, 粘液被窗外的雪映着不时的闪着亮。
他这病拖了十多年了,莫非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唐振林心里好一阵发慌,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攥紧了被子,尽管身体已经肿了起来,可手上依旧青筋根根爆出。
不,不会的,医生说慢性肾炎只要好好保养,可以活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年他都没有干活,按时吃药不敢怠慢,一直爱惜身体,怎么会忽然就病情恶化了呢?
肯定是过年守岁给弄的,自己不应该守到十二点的。
唐振林翻了个身,斜眼看了看那个玻璃瓶,里头的药水只剩浅浅的一层。
他赶紧用力的拍打着病床栏杆:“护士,护士!”
听说空气打进血管是会死人的,这药水快完了,护士还不来给他拔针,把空气打进去那可就完蛋了!到了医院,唐振林更珍惜自己的生命,简直是草木皆兵,各种注意。
“干啥哩干啥哩!”
好在过年的时候住院的人少,唐振林这一叫唤,护士就赶着过来了:“啥事啊,大爷?”
唐振林抖抖索索的伸手指着那个玻璃瓶:“没药水了,别让空气打进我血管了。”
护士白了他一眼:“还有这么多药水呐,怎么可能会打空气进你血管!”
“那你得给我看着点儿。”唐振林喘了一口气:“你到这里瞅着,没有了就给我拔针头!”
“大爷,你以为我们卫生院就你一个病人啊?”护士口气里有些不耐烦:“我可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整个医院现在还住了好几个病人呢,你们家的陪人呢?让陪人给你看着呗!”
唐振林被这小护士气得够呛,他用力拍了拍病床栏杆:“你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让你给我看着点,你倒是有一大堆理由?我要找你们院长去说说,你这样不负责任,该开除!”
“哟,你还给我扯上大道理了?不为人民服务,大年初五我还在这里呆着?不知道回家陪我爹娘过春节啊?每个月就那么点儿工资,我还踏踏实实的呆在这里,这不是为人民服务还是啥?”小护士伶牙俐齿,把唐振林驳得说不出话来:“卫生院可不止你一个人,我要服务的有好多人哪,您嘞,就好好的躺着吧,到时候我自然会给你来拔针的!”
小护士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堆话,也懒得再看唐振林,扭扭身子就走了。
唐振林气得直哼唧,这是公家的医院哩,是国家出钱办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这个护士竟然根本不把这条原则看在眼里!他抬眼看了看药水瓶,那一层药水已经没了,只有瓶口一丁点儿深的药水。
怎么办,快没有药水了!可是那护士已经走了!
是不是最后一滴药水打完,就会有空气跑进他的血管了?唐振林莫名的惊慌起来,只觉得心一阵阵的缩紧。
“护士,护士,你快来看看!”
他用力的吼了起来,把床板摇得哗啦哗啦响。
这正月里头医院人少,旁边两张床都没住人,要是往常时候,请旁边病床的人给他去喊一下护士就方便了。
“喊什么喊,我说了会过来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护士又出现在门口,她很不耐烦的“蹬蹬蹬”走了进来,一只手按着唐振林的手背,另外一只手用力一抽,针头就被拨了出来。护士把药水瓶,塑料管和针头拿走,到了门边回头白了唐振林一眼:“大爷,你家陪人还没来呢?我们不是跟你们家说过了吗?你这病只能去县医院,我们卫生院条件有限,治不好的!”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唐振林心里好一阵紧张:“我的病……严重吗?”
“不严重能让你转院吗?”护士拿了那包东西就往外走:“你们家要早点做决定啊,别耽误了诊治!”
她捧着那堆东西回到了办公室,先扔了垃圾到篓子里,这才坐下来跟值班医生抱怨:“七床那个可真是怕死,老是嚷嚷别把空气打到他血管里了。”
值班医生同情的看了她一眼:“没办法,有些人不晓得医学知识,一知半解的就拿出来瞎叨叨。那老头啊……我看着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现在已经是肾衰竭,又有高血压,还不知道是不是转变成了尿毒症,得要到人民医院去确诊才行。”
“也不知道他们家会不会把他转院哪。”护士拿了一本书瞅了瞅:“我瞧着他这个高血压挺危险的,尿毒症还能熬上一阵,要是心脑血管有问题,大冬天的最容易犯了,随随便便一不小心就得撒手走了哪。”
唐振林贴着墙站在外边,心里一阵冰凉。
他不懂尿毒症是啥意思,只不过听着医生护士的口气,似乎很严重,护士还说他高血压有问题,说不定就撒手走了,更让他觉得心有余悸,站在那里一双腿都在发抖,水肿的身子快要支撑不住,贴在墙上,慢慢的朝下边溜。
听到外边的响动,护士和医生赶紧走了出来,看到靠墙坐在地上的唐振林,两人吓了一跳:“大爷,大爷!”
唐振林呼哧呼哧直喘气,闭着一双眼睛不说话,医生护士赶紧轻手轻脚抬起他,给放回病床上,量血压测脉搏——血压160/135,心率104次/分钟。
“赶紧降压!”医生赶紧动手捏唐振林的手掌心,护士忙着准备降压药,两人弄了一阵子,总算是把唐振林的血压暂时降下来一些。
两个人担忧的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唐振林,直到他睁开了眼睛,又测了一次血压,勉强在临界范围,叮嘱了他好好休养,这才从病房走了出来。
“怎么办啊?不要在咱们卫生院给折腾没了啊。”护士抱着那个白铁盘子,手都在发抖:“我还没见过死人哪。”
“得赶紧让他们家转院,不转院就抬回去。”
医生摇了摇头:“我这医术有限,再说咱们卫生院也没条件哇,就是院长来也不一定治得好。”
唐振林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医生和护士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自己是好不了啦,肯定没救了,想到这里,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你爹病成这样,你们得想点办法!”
李阿珍看着两个儿子儿媳,神色紧张:“你们都要拿钱出来,把你爹送到县城人民医院去,乡里卫生院已经说了没法子治,只能去人民医院住着了。”
“娘,我们家哪有钱啊?”唐二根开始诉苦:“大牛二牛不是要娶媳妇吗?媳妇本都没攒够,哪里有给爹看病的钱?”
“你爹这病来得急,大牛二牛娶媳妇也不在这一两天,先把钱拿出来再说!”
李阿珍没想到自己平常疼爱的二儿子,到了关键时刻竟然能看着自己的爹在医院里受折磨却不肯出医药费,简直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娘,爹这病要是治不好,那拿出来的钱不就打了水漂吗?”唐二根媳妇李彩云在一边嘟囔着:“卫生院医生那口气,病得很重,他们都没法治哩!他们没法治,难道去了县城就有办法了吗?”
“不管有没有办法,先总得治!”李阿珍咬牙切齿:“老二,你少给我废话,爽快点拿钱来,先拿一百块,送过去看看再说。”
“一百块!”李彩云心疼得像挖去了一块肉:“大哥他们咋不用出钱哩?他们出五十,我们出五十,这才是公平合理!”
陈春花推了推唐大根,想要他出头分辩两句,可唐大根站在那里,就是不吭声。
“我们的钱都交给娘了,哪里还能拿得出来?”陈春花鼓起勇气反驳:“别说是五十,就是十块都没有!”
“你们会那么老实?我才不相信!”
李彩云瞥了陈春花一眼:“保不齐你们自己偷偷攒了钱!”
她这话说到了陈春花的心虚处,陈春花脸色一红,好像要滴出血来:“我才没有偷偷攒钱!”
李阿珍狐疑的看了陈春花一眼,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们真没偷偷攒钱,真的!”
陈春花着急得很,心里纠结,这一年来偷偷摸摸的攒,从几毛到几块,总算弄出二十多块钱了,这一次却要被一网打尽?
“你没攒钱,可你也能弄到钱啊!”李阿珍盯住了唐大根和陈春花:“你们不是有个在城里头上班的女儿吗?她每个月给你们的三块钱,你们不都收着吗?又没到我手里来,半年下来怎么着也有十多二十了,年前她不是还回来了一趟,我不相信没给你们塞钱!别和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不管这些事情!你们兄弟俩,先至少凑一百块钱再说,把你爹给送去县城人民医院,咱不到卫生院住了!”
“唐美丽回来的时候穿着新衣裳,头发上还有个亮晶晶的发夹,肯定有不少钱,你们去问她要钱啊,哪有自己爷爷生病了不给钱的?”李彩云歪嘴歪眼:“女娃儿挣的钱不给家里用还自己留着,哪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嘛?”李阿珍受了煽动,又开始心思活络起来:“老大,你去县城一趟,问唐美丽把她这半年的工资讨回来!”
“娘,哪能哩,咱们都签了字的,要是再去吵,美丽单位给喊了派出所的人来……”唐大根使劲摇头:“不行,不行!”
“那我不管你这么多,你们兄弟俩一人凑五十,先凑满一百再说,到时候钱不够,还得你们俩凑!”
回到自己房间,陈春花一双腿没了力气,软软的瘫坐在床上,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裳角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咱们这一年攒了多少?都拿出来吧。”唐大根有气没力的说了一句:“美丽那里,我是没脸去要钱了,她每个月给咱们三块钱放在你这里,过年前她也给咱们塞了二十块钱当节礼,全拿出来吧,把这些钱和咱们自己攒的都拿出去,有多少是多少。”
陈春花憋得满脸通红:“全拿出来,到时候三牛怎么办?”
“三牛到时候再说,怎么着也得先给爹治病啊!”
“我、我……”陈春花憋了一肚子气,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日子真让人看不到希望,本来还以为能攒一笔钱了,没想到唐振林发病,就把她所有的积蓄一网打尽。
她可是一分钱一分钱给攒下来的!就像蚊子聚血一样,那么辛苦才积攒了一点点钱,现在却要全部拿出去,陈春花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别哭了,钱总是能挣得起来的,以后日子会好过的。”唐大根安慰了她一句:“钱放在哪里?我来看看一共有多少了。”
陈春花猛的站了起来,身子抵住了箱子:“没多少,真没多少!”
“春花,你咋能这样哩!”唐大根有些生气:“爹都病成这样了,咱们还能见死不救?”
陈春花的手紧紧的抓住了箱子盖舍不得松开,她每个月都充满希望的朝里边放钱,可今天,这些钱就要长着翅膀飞走了!
唐大根把她的手掰开:“春花,你要讲点道理啊。”
“讲道理?为啥咱们家要承担你爹每个月吃药的钱,住院的时候咱们就得每人承担一半?”陈春福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门外:“你弟弟每个月都不用管你爹娘的开销,你爹住院,他跟咱们拿一样多的钱出来,合适不?”
“怎么不合适?”唐大根的脸也憋红了:“春花你咋就这样不讲道理哪!要二根一次拿一百块钱,他也为难,再说爹生病了,我们兄弟俩平分这住院的钱,一点毛病没有!”
他气呼呼的把箱子打开,在那一堆破衣裳里摸索了好半天,最终在一件衣裳的衣兜里摸到了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
唐大根把那衣裳拿了出来,陈春花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她身子倒扑在床上,不愿意看到唐大根从衣兜里掏钱的情景。
那些钱,都是她一张张亲手放进去的,可现在就要被一股脑儿拿出来,陈春花觉得自己真的很难接受。
唐大根颤抖着手,把那一把钱掏了出来捋平了角和边,放到床上数着。
“十块、二十块……”
他的声音很低,可陈春花听了却很扎心,好像就在割她的肉一样。
唐大根数清楚了那些钱,一共是六十块三毛。
“给了五十块,咱们还有十块三毛嘛。”唐大根抖抖索索的把那十块三毛钱塞到陈春花手里:“你别哭了,这不还有十块钱吗。”
陈春花翻身坐了起来,捏住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票子,看到唐大根手里那一叠钱,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肯定不会够的,你爹要到县城住院,一百块钱怎么够!”
“咱们先把这五十块钱凑上再说吧。”
唐大根也有这个担心,可他还能怎么样?挠了挠脑袋,他拿起钱朝门外边走了去。
李阿珍坐在堂屋里,看到唐大根拿着钱出来,嘴边浮现出一丝冷笑:“没想到你们还真背着我攒了钱啊。”
“娘,全是美丽给的。”
唐大根再笨,也知道不能把陈春花偷偷攒钱的事情说出来:“她不是每个月要给三块钱吗,上次过年前她回来,给了我们几十块钱做节礼,所以能凑得出来。”
“不错嘛,看起来她还挺有钱的。”
提起唐美丽,李阿珍又急又气。
这个被她从小打到大的女孩,到了城里就变了个样,心也狠了。
以前自己要她朝东,她不敢往西,现在她可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腊月二十八她回了一趟旺兴村,给她爹娘带了点城里的好东西,但却没有朝她和唐振林的房间走,甚至连正眼都没瞧他们一下!
唐美丽送了东西就匆匆忙忙的走了,没在家里吃午饭,后来村里有人说看到村口的大槐树那头,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在等人,估计就是唐美丽在城里找的对象——这是翅膀硬了朝外头飞了呢,生怕带着对象回来要花费钱,竟然不让他进屋子坐坐!
李阿珍越想越气,好说歹说,唐家也养了她十九年,说一句断了就断了?更别说现在唐美丽可是一把挣钱的好手,每个月都有钱发,怎么能让这摇钱树给跑了哩?
“老大啊,要是你爹住院的钱不够,你还得去找唐美丽,让她出钱才行。”
李阿珍伸手接过唐大根的五十块钱,点了点数:“下午咱们就去把你爹给送到县城的医院里头去。”
吃过午饭,唐家的人一起去了乡里卫生院。
看到李阿珍他们过来,护士松了一口气:“您嘞,家里总得派个陪人不是?大爷一个人在这里东想西想的,血压又高了!”
李阿珍紧张得要命:“不要紧吧?应该不要紧吧?”
“医生说你们得快点给转院,要不是能不能捱得过可难说。”护士拿出一张纸来:“签个字呗,同意转院。”
李阿珍把午饭盒子交到唐大根手里:“你跟你媳妇去把午饭给喂了。”
她跟着护士走到了办公桌旁边:“我来按个手印呗。”
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印油:“自己按吧,弄明显些。”
“好嘞。”李阿珍答应了一句,伸出大拇指在印油里擦了擦,在转院证明书上用力印了一下,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她把那张证明书交给护士:“这样就行了?”
“行了。”护士把那张证明书收了回去,又拿出了几张纸:“这些是医生给你整理的,这两天里大爷的各种症状,还有用药什么的,都写在上头,你们到了县城,把这些给那里的医生看看,应该会有帮助。”
“好,我知道了。”李阿珍把那几张纸拿了过来,抬手撩撩头发,脸上瞬间出现了一块红红的印记,就跟搽了胭脂一样。
护士看到李阿珍那张脸,忍不住想笑,可她还是很有职业操守,极力克制住笑意,一本正经的给李阿珍交代去县城医院要注意的事情:“我们这边没车,您只能自己去搭车,要不要联系一个拖拉机啥的,给拉着进城去?”
这个年头卫生院没有急救车,但是遇到急诊病人,也会联系附近乡村的拖拉机手,请他们给送一送,有时开拖拉机的也会自己来卫生院问有没有要接送的病人。
“行,麻烦你帮个忙了。”
李阿珍还是挺心疼老伴的,这么大冷天的,让他走路去搭车也不方便,如果有拖拉机给一直送到县城医院门口也不错。
护士走了出去,没多久回来了:“大娘,您收拾好东西,拖拉机马上就过来了。”
没多久,就听着外边“噗噗噗”的一阵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连续放屁。
李阿珍冲到卫生院门口一看,一辆拖拉机真的朝这边开了过来。
“老大,老二,快些把你爹给抬上去。”
向卫生院借了一副担架,唐大根和唐二根把唐振林抬着上了拖拉机,一家人都坐了上去,拖拉机手用摇柄把拖拉机发动,“噗噗噗”一阵青烟冒了出来,他把摇柄扔回到工具箱里头,坐到了驾驶员座位上,两只手扶住笼头,脚踩住油门,拖拉机撅头撅尾的朝机耕道上开了过去。
第三百六十四章
乡下的路坎坷不平,拖拉机跑在乡间的小路上,有些颠簸。
坐在拖拉机上的人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觉,而那个躺着的人却会觉得特别颠得厉害,唐振林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不断的碰着担架,即便是有个瘪瘪的枕头,他还是觉得撞得晕头转向的。
眼睛望着灰蒙蒙一片的天空,唐振林全无睡意,这次去县城求医,他提心吊胆。
从卫生院医生和护士的话听起来,似乎他没有多久好活了。
唉……他还想能不能捱到抱曾孙的时候呢,看起来是不可能了吧?
拖拉机继续颠簸着,唐振林被颠来颠去,脑袋迷迷糊糊一片,直到开上了公路,才感觉好一点点。
他想了很多,又担心又充满希望,两种思绪交织,让他最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唐振林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田里。
好在是冬季,田里没有水。
转过头一看,拖拉机侧翻在马路上,李阿珍坐在他身边,两个儿子儿媳正在费劲的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走过来扶他:“爹,你没事吧。”
正月里走人家的多,路上汽车也挺多的,一个不留神,拖拉机险些撞上汽车,为了避开正面碰撞,拖拉机手赶紧打方向,小巧灵活的拖拉机跳了两下,打了个滚,躺下了。
拖拉机上边的人,机灵的拖拉机手跳车保命,唐家的人被一兜子掀翻到了路边的田里。
所幸田地柔软,倒也没人受伤,只是都受了惊吓。
拖拉机手挺诙谐:“反正是要去县城医院的,正好都给瞧瞧有啥问题没有。”
这个年代里头,只要没受伤,谁都不会去碰瓷,躺到那里呲牙咧嘴的哭着喊着要赔钱,这事没人做得出来,就是像李阿珍这种没皮没脸的,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这是个好挣钱的生意,从田里爬起来,瞅了瞅自己身上,只是沾了些泥,动了动手,又弯了弯腿,发现还没啥大事,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唐振林身上。
那边中巴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看着没啥事,和唐家人陪了个不是,又对拖拉机手抱怨了几句:“大过年的,你这拖拉机在路上乱跑个啥哩。”
拖拉机手梗着脖子和他们说理:“怎么,就兴你汽车上路,我拖拉机不能走了?”
唐大根赶紧劝:“算了算了,别说了,早些到县城才是正经。”
中巴车的司机看到唐家人不计较,白了拖拉机手一眼,被售票员拉着回去,关门开车,青烟一冒,车子已经在几步之外。
“大爷,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唐振林呲牙咧嘴的被两个儿子弄上了担架,抬着他放到拖拉机上,他觉得自己肋骨有些痛,吸溜一口气,更痛了。
拖拉机手不敢再走神,一路认认真真的开车,直到把唐家的人送到了县城医院,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到了,大爷,你好点走,这担架我就给卫生院带回去啦。”
唐大根和唐二根扛着唐振林的胳膊,李阿珍拿了一块钱:“给你车钱。”
拖拉机手瞥了她一眼:“大过年的,给两块不打紧吧?”
“这么一点点远,怎么要两块钱!”李阿珍有些生气:“坐汽车到城里来也就几毛钱。”
“你们家几个人啊!”拖拉机手点着人数:“六个啦!我还得给你把担架带回去!”
讨价还价的,给了拖拉机手一块五毛,李阿珍数了五毛钱出来塞到他手里:“可真是会趁火打劫,没看咱们是来医院看病的?”
拖拉机手也懒得和她多说,接了钱开了拖拉机就往回赶。
虽然还是正月初五,可是人民医院的病人还真不少,先去挂了号,排队等着医生给看病,等了一小时才轮上,那医生给唐振林做了下检查,李阿珍把卫生院医生给的资料拿了出来:“这是在乡卫生院住着的时候医生给弄的。”
医生把那份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下,脸色有些凝重:“你这病得住院啊,他要检查一下尿蛋白,验血,还有各种化验。”
他低头给唐振林写病历,那些字龙飞凤舞,唐家人一个字都不认识。
“拿了这个去住院部,让他们给你安排好病床。”
“好。”李阿珍把病历本和医生开的单子接了过来,让唐大根和唐二根扶着唐振林朝外边走,等着唐振林出去了,这才折回来小声问:“医生,我家老汉这病……”
医生抬眼看了看她:“很严重,我得要看一下化验结果才能确定。”
“他……”李阿珍心里头一惊:“应该不会……”
“嗐,有病就治呗,问这么多干啥!”排在后边等看病的人有些着急,走上前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你还不赶紧招呼着去,到这可问东问西的,又不是问一问你家老汉的病就能好!”
李阿珍被那人怼得好半天说话不出,气呼呼的朝外边走了。
到了住院部,护士给安排好床位,才躺下,针头药盒就来了。
“验血、验尿还要化验大便。”护士面无表情的把一个塑料杯交给李阿珍:“这个接点尿液放到洗手池那边的架子上,”她又递了一根塑料管:“这个挖点大便装着,也放到那边。”
把这两样东西交代了,护士让唐振林把袖子捋起来:“抽血。”
唐大根走上前,帮着唐振林解开一边衣裳,这时候才发现,唐振林的胳膊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印记:“是不是刚才从拖拉机上摔下来的时候伤着了?”
护士挺直了背:“你到底是车祸还是肾病啊?”
“肾病……”唐大根赶紧回答:“但是刚刚来医院的时候,拖拉机翻了。”
“伸出手。”护士没有再说话,一针扎了下去,就看到嗖嗖的,暗红色的血通过小小的传输官道滴到了一根小玻璃管里头。抽完以后护士拿了一支棉花签给李阿珍:“给他按上,我还得去问问医生,看到底是该按车祸来诊治还是按肾病来。”
“今天交了多少钱?”
唐振林在床上打盹,唐家几个人走了出来在外边商量。
“这才刚刚进医院呢,就花了三十多块钱了。”李阿珍的手都在打颤,这样下去怎么住得起?三天就要一百块了?
陈春花和李彩云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谁知道公公要住多久的院呢?交三十块钱到医院,连水响都没听到一个呢,现在还只是弄了几个化验,吊上了一瓶药,谁知道要不要开刀做手术?
两个人一想到要接二连三的朝里头扔钱,都有些不乐意,公公这病拖了这么久也没见有啥事,就只是不能下地干活而已。初三那天晕了过去,可送到卫生院不就好了吗,干嘛还要到医院里住着?
“老大,你去找找唐美丽,让她给送点钱过来。”
李阿珍想了想,这还真没法子了,得要想办法筹钱。
“我……”唐大根张了张嘴,没法说话。
“快些去啊,什么你啊我啊的,她爷爷生病了,不给钱怎么成?”李阿珍推了一把唐大根:“有多少就要多少!”
唐大根被推得打了个趔趄,他摇了摇头:“娘,我不能去哩。”
美丽好不容易有份工资,一个月才十多块钱,给三牛攒了三块,给他和陈春花三块,她自己也要花钱啊。听村里人说美丽找了个对象,要是那对象知道自己家里总是想要从她身上挖钱,只怕也不会乐意。
“你这啥意思?你爹生病都不管了?”
李阿珍一瞪眼:“你不去,我去!”
自己儿子心软,总得逼一逼,不逼他就不会动哩!自己说去,老大孝顺,肯定不会让她去受唐美丽的欺负。
“娘,你别去了,你留医院照顾爹吧,我去。”
唐大根没了法子,只能挪着步子朝外头走,陈春花追了上去:“我也去,我还没去看过美丽上班的地方哩。”
夫妻俩走出了医院,一边走一边商量。
“春花,不能再去问美丽要钱哩。”
唐大根觉得真不能再去逼女儿拿钱了,他这个做爹的可真是没脸见她。
“对,不能逼美丽拿钱。”
陈春花点了点头,美丽的钱是要留着给三牛花的,怎么能拿出来给公公看病呐?公公这个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慢性肾病都十多年了,也拖了这么久,可能到时候了,何必再去花这个钱?
让他在家呆着,吃点药养着,能活几年是几年。
夫妻俩想法不同,可却是目标一致,两个都觉得今天不该向唐美丽伸手。
“咱们去看看美丽吧。”
“好,顺道去看看她对象,不知道是她单位的不?”陈春花对于唐美丽的单位和对象特别感兴趣,女儿得要嫁个好人家,才能更好的帮扶娘家,要是嫁了个穷鬼,说不定还要从娘家掏钱,这可千万要不得,得给她好好的把下关!
“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要问美丽才晓得哩。”
唐大根想到能见着女儿,脚步也轻快起来,虽然北风呼呼的刮着,可却不能阻挡他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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