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母过来B市了?”叶筠微微仰脸望着萧彦成。
“是。”萧彦成收起手机,小心地望着叶筠神色,看她一脸平静,并没有任何异常:“我这些年一直和他们没什么联系,最近因为姑姑得了绝症,才算是联系上,他们过来B市找我,想和我谈谈。”
“昨晚谈的?”
“是。”萧彦成解释说:“我不想提起他们来让你不高兴,所以没说过这件事。昨晚谈到了很晚。”
“结果?”
“没什么结果。他们毕竟把我养大,该我这个当儿子的尽的义务,我会做,养老医疗,该出的钱我都出,保姆我也可以承担,如果去高端养老机构,也没问题。”
“其实你也没必要这样。”叶筠轻叹了口气:“他们到底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没必要因为我和他们走到这一地步。”
萧彦成听到这话,笑了下。
曾经英俊青春的脸,带着沧桑和无奈笑了下。
他的眼里好像有晶莹水光闪过。
“叶叶,其实这并不只是因为你。”低哑的声音缓慢地道:“也是因为我自己。”
“嗯?”叶筠是不懂的,轻轻嗯了声,平静地望着他。
萧彦成咬牙,别过眼去,望着不远处医院大楼上方那苍白的天空。
“我没办法面对他们。”
他知道,那件事对叶筠的伤害很大,身体上的心灵上的,是无法磨灭的伤痕。
可是对他呢,他的痛苦,又怎么说。
他是男人,伤口也不在他身上,所以他没资格说痛,他只有承受的份。
对于这件事,他只能选择不去面对,他没办法原谅。
这是他为了叶筠,也为了那个孩子,在他的生身父母面前所唯一能做的。
叶筠微微歪头,凝视着萧彦成。
她以前并不会觉得,现在看到这样的萧彦成,忽然明白,也许痛的不是自己,还有他。
轻叹了口气,她走上去,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手。
她应该已经放下了,他却可能放不下。
她的伤是大家都能看得到的,他的却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萧彦成笑了笑,顺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了怀里。
在这七点钟的医院外面,车水马龙之中,他将她牢牢环住:“所以,叶叶,别抛弃我,我只有你,正如你只有我。”
他的力气有点大,叶筠被箍得透不过气,干脆将脑袋耷靠在他肩膀上,感觉着他沉稳的心跳还有淡淡的气息。
他身上也是水蜜桃味儿的沐浴露香气,和自己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用了自己的沐浴露。
闭上眼睛,她轻轻咬了一小口他的肩膀。
“对……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萧彦成父母的事,从一个很自私的角度来说,叶筠心情好了。自从那件事后,她一直和自己父母联系不多,她知道父母是为自己好,可是依然没办法接受,因为那个结果太糟糕了。
自己把自己放逐的这七年,把过去埋葬在心里,孤孤单单地活在世上,不会向人诉苦,也不会有人安慰,现在她知道,她并不是一个人。
他们如同被分开的一只圆,分割边缘就是不规则的线,在这人世间再也遇不到其他人,只有他们能够严丝合缝地契合。
这晚上,两个人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牵着手去了附近的超市,采购了菜和肉,还有一些简单生活用品。
叶筠选了牙膏牙刷浴巾等,个人用品,男人用的。
萧彦成看到了,勾着她的手指头笑:“你终于打算收留我了?”
叶筠挑眉:“因为我不想看到半夜我家有一只流浪狗可怜兮兮地趴那里。”
他现在是有家不能回,她也只能收留了。
萧彦成听到这个,不笑了,严肃地看着叶筠。
神情中若有所思,好像在考虑什么重大问题。
叶筠:“嗯?”
萧彦成凑近了叶筠,对着叶筠的耳朵:“汪,汪,汪。”
声音不大,超市里又闹哄,正好叶筠能听到,周围的人听不到的。
叶筠听到的时候一愣,一愣之后便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萧彦成揽着叶筠的腰,一脸的若无其事。
叶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完了,终于抬起手摸了摸萧彦成的脑袋。
或许她应该给他顺顺毛。
当晚萧彦成干脆就住在叶筠家里了,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关了灯,接着窗外的月光在那里聊天,扯东扯西,说起过去的许多事。
如果忽略那件事,他们的过去几乎全都是美好的回忆,提起来就忍不住想笑的甜蜜。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叶筠才昏昏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萧彦成已经走了,给叶筠在床头柜上留了一个便签。
“叶叶,粥在锅里,包子在蒸屉里温着,我先去机场了。”
熟悉的字体,力透纸背。
叶筠看到后,不由笑了。
昨晚萧彦成说过今天有事要出差,必须早起,没想到竟然是给她准备了早餐才离开的。
吃过爱心早餐,叶筠去医院,今天她是门诊一天的班,过去门诊部的时候候诊室里已经不少人了,有孕妇,也有陪着产检的男人和老太太们。
她看到不少孕妇大着肚子在旁边或者随意溜达,一些产检的老太太背包占座位,还有些男人也陪着老婆坐在那人,当下皱眉,便对护士台说:“让保安过来,说一下去吧?”
值班护士正给孕妇记录血压体重,看到这情况,也是叹气。
“之前保安已经赶过一次了,不管用,这才多一会,又都坐下了,这人怎么没个素质。”
说着,又赶紧去叫保安去了。
清理了候诊室,叶筠才进去门诊,看看时间到了,准备接诊叫号。
第一医院的产科从来都是人满为患,门诊产检从来都是争分夺秒,叶筠说得口干舌燥,产检孕妇一个个进,有问题的重点说,没问题的三言两语。
裴心力自从上次的赔钱事件后,现在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最近进步很快,已经能够独立看简单产检病例并看单子了,当然遇到复杂的情况还是需要叶筠来把关。
恰好这个时候有个产妇,看裴心力是男大夫,她又要做内检,不太情愿。叶筠见这情况,知道有些孕妇忌讳男大夫做内检,当下就让等待产检的那位孕妇先等下,她帮着裴心力把内检做了。
做完内检,又嘱咐了一句,叶筠坐回座位,拿过前来产检孕妇的病例翻看,先看了历次的产检情况,最后看这次的检查数据。
血检尿检没问题,血压也正常,就是体重有点过高,她一边翻开胎心监护图,一边嘱咐:“你这体重最近两周增长太快,注意控制体重。这样对你自己对胎儿都有好处。”
孕妇自然是连连点头:“我已经尽量了,最近都不敢吃水果,只敢吃蔬菜。”
说话间,叶筠的视线落在了胎心监护图上。
看到胎心监护图的时候,她一愣,连忙拿近了仔细看。
三秒钟后,她抬起头,盯着那孕妇问:“这是你刚刚的胎心监护?”
孕妇茫然:“是啊,怎么了,没事吧大夫?”
叶筠知道事情紧急,一边起身,一边快速地说道:“你的胎心监护显示正弦波,非常危险,要立刻住院和手术。”
孕妇:“啊?”
叶筠利索地道:“心力,这个孕妇的情况比较紧急特别,我离开一下,你来处理下诊室的事。”
裴心力也是一脸懵,点头:“好,好。”
叶筠带着孕妇往外走,边走边说道;“胎心监护呈正弦波,一般显示胎儿宫内窘迫严重缺氧,我现在带你过去,做一个加急B超看看宫内情况。”
孕妇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不知所措地点头:“好,好,好……”
到了楼上B超室前,叶筠带着孕妇进去其中一个B超室,正好看到产科老大夫孙秀梅刚做完一个B超,当下赶紧过去说了下情况,孙秀梅听了,自然不敢耽误,先加塞给正弦波孕妇做这个B超。
叶筠退出B超室,等着结果。
孕妇到了孕32周的时候就需要做胎心监护,两周一次,到了36周便开始一周一次。胎心监护会对胎儿的胎心胎动进行检测,直接反映胎儿的心跳情况。
正常的胎心的基础心率线应该表现为一条波形直线,当胎儿出现胎动时心率线会上升,从而出现一个向上突起的曲线,胎动结束后会缓慢下降,整体应该是节律整齐、强弱适中的。
可是如果胎儿本身胎动胎心有异常,那胎心监护图就会有所显示。比如今天的这个孕妇胎心监护为正弦曲线胎心率(SinusoidalFetalHeartRate,SFHR),在产科,SFHR的出现就意味着胎儿已经濒临死亡,围产死亡率在50%到75%之间。
而且这个孕妇的正弦曲线波在140次/min的基线上下波动,15分钟的胎心监护中,没有发现正常胎心率变异和反应,这种情况已经是是高危示警,说明胎儿存在着严重的危险。
叶筠在第一医院从医五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SFHR,在这之前她只是从医学院教授那里听说过一个同样案例。
叶筠抬起头,望着紧关的B超室的木门。
过了一小会,门开了,叶筠赶紧进去,从孙秀梅的电脑前看到了B超结果:“脐动脉血流正常,不过羊水中有颗粒悬浮物,情况不好判断。”
叶筠皱眉,看了眼正在起身擦拭肚皮的孕妇彭一鸣。
“大夫,我没事了吧?”彭一鸣战战兢兢地问,她是害怕,不过听着b超大夫的意思,好像又没事。
叶筠却不敢放松警惕:“先住院吧,再做一个胎心监控看看。”
彭一鸣:“额……要住院?我就是来产检,我什么都没带……我还没告诉家里人呢。”
叶筠坚持:“那你现在马上去胎心监护室做一个加急胎心监护。”
彭一鸣赶紧点头:“那大夫你开个单子,我去交钱,我手里没胎心监护的单子了。”
叶筠摇头:“不用,你先做吧,快点。”
彭一鸣看叶筠脸色郑重,也不敢说什么了,赶紧去做胎心监护,叶筠则是回到诊室中继续接诊。
因为叶筠缺席,这边产检的孕妇堆积了好几个,大家脸上多少有些不满。
叶筠赶紧去了旁边诊室找了同事,说了下情况,请她们帮忙照应下,自己则是加快速度继续接诊。
接诊了四个产检后,她不放心,又过去胎心监护室,恰好看到彭一鸣从胎心监护室出来。
“大夫你看,我这次的监护合格了吗?”
叶筠接过来。
依然是标准的SFHR,丝毫没有任何改善。
这一切都说明,胎儿正处于严重缺氧之中。
刻不容缓。
“从你两次的胎心监护看,你现在胎儿宫内窘迫,可能严重缺氧,随时有可能胎死宫内,你现在马上住院,准备手术。”
“啊?”彭一鸣大惊,吓得手里的医保卡都掉地上了。
“跟我来诊室,开单子住院。”
“我,我老公在公司,没法过来,我自己……”彭一鸣声音都在颤。
“先住院,后补手续。”
叶筠的声音不容拒绝。
叶筠坚持认为孕妇彭一鸣现在的情况紧急,胎儿危险刻不容缓,申请通过医院的绿色通道对彭一鸣进行了收治,并坚持要让彭一鸣立刻手术。
旁边何丽娜听说了这事儿,表示质疑:“B超是孙大夫看的,孙大夫经验那么丰富,她都没说有问题,你现在兴师动众要提前做手术,万一出事怎么办?”
叶筠连看都没看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事,一切责任由我自己来承担!”
何丽娜顿时无语了:“你,你怎么负责?真出事人家来医闹,也是找咱们科室,连累整个科室!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叶筠这下子是根本不想和她说话了,直接奔向手术室。
何丽娜站在那里,皱眉看了一会儿,果断地跑向了科主任孙乾办公室。
她突然觉得她不应该阻止叶筠了。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
叶筠不知道何丽娜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她现在满脑子都想的是彭一鸣肚子里的孩子。她希望那个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也希望那个孕妇一切无恙。
这是她遇到的最凶险的一个案例,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正弦波胎心,她一定要争取处理好,一定要听到那个胎儿来到人世间的哇哇啼哭声。
人这一辈子会无数次站在十字路口面临抉择,也会无数次经受着超越自身能力和知识范畴的考验,能不能处理好这种极限挑战是叶筠作为医生对自己的考验。
这种考验不是一场模拟实验,而是真刀实枪上阵。
慢一点,失败了,可能代价就是一条人命。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叶筠一定要赢。
来到手术室前的时候,彭一鸣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等待手术,在场除了护士外,还有专家高艺荣也来了。
她今天上午已经连着三个手术了,正打算抽时间吃口饭,听说有一个正弦波胎心的孕妇紧急剖腹产,灌了一袋子葡萄糖就赶过来了。
“叶筠,这个你拉主刀,我给你当助手。”高艺荣这么说。
“高老师,不行——”高艺荣是老资格专家,叶筠只是一个主治大夫,有高艺荣在场,自己没有当主刀的道理。
“你来主刀,加油。”高艺荣坚持说。
“好。”没有时间犹豫和推让,叶筠感动,点头。
这时候护士已经做好了术前准备,不过由于彭一鸣在来医院前已经进食过,现在只能用局麻了。
叶筠不是没做过剖腹产手术,事实上她对于这个过程早已经驾轻就熟到闭着眼睛都可以做,可是今天的情况紧急到刻不容缓,而且身边还有一位教授级别的老专家在旁边当自己助手,这是叶筠这辈子做过的最有压力的剖腹产。
当手术刀切开皮肤的时候,只是局麻的彭一鸣感到疼痛,挣扎起来,旁边的助产士马上按住了产妇的腿脚。
叶筠一边利索地切开腹壁并探查腹腔,一边用她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安抚彭一鸣:“为了宝宝你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你数一百个数,一切就熬过去了。”
彭一鸣脸上带着防毒面具的,透过那防毒面具,她含泪望向叶筠,正好看到了手术帽和口罩之间,叶筠那双专注的眼睛。
她正一丝不苟地低头手术,那种专注,好像她在做着天底下最伟大的一件事。
彭一鸣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她咬牙,忍住痛。
当叶筠切开子宫的时候,发现羊水已经呈现呈棕黄色且稠厚浑浊,这再一次说明胎儿存在严重缺氧。
她的心一沉,胎儿是生是死?
不过这种想法丝毫没有影响她手中的手术刀的速度,她娴熟地对着两侧圆韧带之间的子宫壁正中间切开,并用子宫剪刀延长切口,刺破胎膜。
新生婴儿被取出,开始没哭,倒提清理胎便,新生婴儿发出清脆的啼哭声。
而这个时候大家也明白了正弦波胎心出现的原因,原来在子宫中,胎儿的脐带已经扭成了麻花细绳。
如果是脐带绕颈,用B超是能看到颈部的痕迹的,几圈痕迹就是几圈绕颈,可是如果是脐带自身拧扭,这是无法通过B超看到的。
老专家高艺荣看着那脐带,叹了口气:“这幸亏是手术及时,都拧成这么细了,再晚半小时估计就保不住了!”
叶筠松了口气,开始为彭一鸣缝合。
从切开肚皮到取出胎儿,也就一分钟的时间,可是在这一分钟里,她的心已经过万重山。
她心里明白,高艺荣说的是对的,再耽搁半个小时,她就绝对无法听到小婴儿用那稚嫩细弱的小嗓子发出的清脆哭声。
彭一鸣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她明明一个小时前还说来产检,结果一个小时候她就被剖出胎儿了,她眼泪哗啦啦往下落:“我的宝宝……我的宝宝没事吧?”
叶筠这时候心情放松,温声安抚彭一鸣:“你希望有什么事?”
彭一鸣:“她,她,我不知道啊……”
这时候助产士已经对新生婴儿做了评测,阿氏评分9分,这已经很不错了。
叶筠笑了:“这下子放心了吧。”
可是彭一鸣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该不会脑瘫吧?该不会新生儿肺炎吧?该不会颅内感染吧?”
这下子不但叶筠,旁边的高艺荣和助产士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大家都捏了一把汗,现在一切顺利,心情都放松下来了。
“得,您就别胡思乱想了!”
“这懂得太多了,想得也多。”
就她说的那些名词,还真有可能,可见还是做过功课的。
产妇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家属也都来了,这才开始补办住院手续。这边新生婴儿在观察过并无异样后,也随着产妇进入病房。
医生休息室外,叶筠遇到了这场手术的麻醉师。
“宁津,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对于这位麻醉师,她是充满歉疚和感激,甚至敬佩的。
因为这次产妇进食后进行手术,不得已进行了麻醉。在胃部有内容物的情况下进行麻醉,有可能产生手术中食道返流,一旦出现,会导致产妇窒息而死。
可以说,这场手术看似时间不长,但其实整个过程中大家都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救人如救火,应该的。”宁津笑了:“不管怎么样,结果是好的,那就行了!”
叶筠看着她爽朗的笑容,也跟着笑了。
是,无论过程中冒着多大的风险,结果是好的,这就足够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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