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那边还等着我喂鸡, 我先去了。”
她找出个借口, 想要离开。
赵行槐道:“喂鸡急什么?过来。”
苏丫无奈地走过去, 眼睁睁地看他脱了拖鞋, 把右腿搭在一张凳子上, 等着她按。
诚然, 赵行槐是好看的, 也足够有气派,沈梅花宠他宠的不是没有理由。甚至连他伸出来的这条腿也笔直修长,皮肉干净, 一点都不像乡下人,像是从小就没下地干过农活儿。
但是再好看有什么用?苏丫没兴趣给人当奴才使唤。
她憋着股劲儿,双手搭上他的小腿, 有轻没重地按压起来。
赵行槐弹簧似地曲起腿, 嘴里吸着冷气。
“嘶……你今天怎么没轻没重的?想掰断我的腿吗?”
有些苦得永远埋在心底,不可为人所知。有些苦却必须说出来让人知道, 尤其面对赵行槐沈梅花这种没良心的人时, 要是不说自己吃了多少苦, 他们绝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过分。
苏丫内敛, 却不寡言, 当即歉意地说:“抱歉……我今天背痛得很, 手脚都不好使唤了。”
“背痛?”
苏丫当即一扭身,用背对着他,然后掀开衣服的下摆。
那单薄纤细的背脊上, 赫然有着片片狰狞恐怖的淤青, 青紫红肿,几乎把她整块背部都盖满了,难以想象是怎样的殴打才留下这么多淤青。
赵行槐自懂事后就极少挨打,看着她的伤痕自己背上也跟着一痛,咂舌半天,缓缓收回视线说:
“近来铺子里生意不好,我娘她心情也不好,你没事少招惹她。”
谁没事会去招惹沈梅花?不都是她自己找上门的么……苏丫心底嗤了声,同时听清了前半句话,扯平衣服,压着嗓子蚊子哼哼般地说:
“你铺子里的东西都太贵了。”
“贵?哪里贵?一罐雪花膏三块钱,一块洋肥皂才一块钱,我都是按照外面的市场价卖的,再低就要赔本了。”
“不是你卖得贵,是东西本来就贵。大家都穷,多的是人吃不饱饭,谁有闲钱去买那些消遣?就算有人打心里喜欢,咬着牙买了,那也肯定会省着用个两三年,不会天天去买新的。”
说实话,当苏丫得知赵行槐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卖洋货时,真心觉得他太过“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在这里是贬义,君不见菜市场里二十个铜板一斤的猪肉都经常卖不出去,客人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肯花全家人近一个月的伙食费踏进他的铺子,只为一块能比皂角洗得更干净的洋肥皂?
赵行槐朝铺子注入不少心血,甚至一度想将它发展成商行,这样自己就能一步踏入上流社会——上流到底是个怎样的上流法,他说不清。只知道报纸上写得生活都美好极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灯红酒绿。
以前苏丫在他眼中是个透明人,鲜少有交流。今天她莫名其妙说这样一通,赵行槐恼怒了。
“你懂个屁,洋货不贵点还叫什么洋货?他们要是想买便宜货,满大街哪里不是?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至此苏丫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认为无法为己所用,以后还是避着走比较好。
她打算离开,赵行槐没好气道:“按脚也按不好,说话也说不好……帮我把中日报拿过来。”
刚才看到一半的中日报上,刊登了一个顾姓将军的履历。长得堪称英姿过人,据说还去国外留过学,会说一口流利的洋文,让赵行槐既羡慕又嫉妒。
苏丫从桌子上拿来一份中日报递到他手上,转身便走。
赵行槐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报纸,最上面是硕大的“中日报”三个字。他隐约觉得有哪里奇怪,当苏丫走到门槛边时,他猛地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突然识字了?知道这份就是中日报?”
苏丫心脏一沉,暗道不妙,自己太过粗心,居然忘记宿主是个不识字的。
幸好她背对着赵行槐,对方无法捕捉到她表情的变化。
当她转过身来回答时,脸上已经很平静。
“我偷偷把字的模样记下来了,以后方便帮你收拾。”
赵行槐微讶,以为她是用这种办法讨好自己。毕竟她是他们家的童养媳,而他是她将来的丈夫,媳妇哪儿有不讨好丈夫的理由。
可惜他对她那搓衣板似的身躯和竹竿似的四肢毫无兴趣,随便嗯了声,就让她出去了。
苏丫端着面碗回厨房。赵行槐只动了一口面,鸡蛋连碰都没碰。尽管他说把面倒掉,但是这年头面粉和鸡蛋都珍贵得很,沈梅花肯定不会同意。
于是她把面放在锅里坐着,盖上盖子,端起砧板菜刀等物去井边洗。
沈梅花仍在院外嗑瓜子,是去年攒下的南瓜子,没油没盐的,在锅里炒出香味,是她最喜欢的零嘴儿,经常吃得满嘴燎泡。
她和邻居聊得开心了,干脆去他们院子里坐着聊。
苏丫得了机会,把锅碗瓢盆放下,蹲到井边往下看。
这是水井相当老旧,连个压水泵都没有,还是个辘轳井。用水时需得把井盖挪开,将木桶丢下去,手动拉上来。
刚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提上来半桶水,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幽深的井水很适合做一面镜子,让她得以一见自己的全貌。
她有着一张单薄的瓜子脸,稀少细软的枯黄头发在脑后编成条小麻花。眉毛像头发一样不甚明显,一双眼睛还算清丽,隐约可见双眼皮的痕迹。小嘴皮薄薄的,不显气色。
再看身材,胸前胸后一样平,因为平日干太多重活,背脊甚至还有点弯,越发显得人瘦小。
手腕脚腕纤细无肉,只有骨头支棱在那里。放在普通人家,这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孩相貌。
在沈梅花眼中,她却成了肯定生不出孩子的赔钱货。
宿主五官端正,之所以不好看,完全是由于营养不足。
她现在才十三岁,初潮都没来。要是能想办法吃点好的,过点好日子,把自己养得白皙丰腴,那变美就不在话下了。
苏丫摸着脸沉思,沈梅花从院外走进来,看见她就骂。
“你又偷懒是不是?天都快黑了,还不去田坝上把家里的牛牵回来。”
苏丫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站起身,摆放好锅碗瓢盆就出门去了。
沈梅花想起她刚才那一眼,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牛……这是一种苏丫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动物。
现在居然要去把它牵回来,让她压力很大。
她走出赵家院子,顺着小路行往田坝上,一边把村里房屋的分布记下来,一边很想撒丫子跑,甩开对她没有任何怜爱之情的未来婆婆和未来丈夫。
然而外面据说在打战,到处都乱得很,她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跑出去,和找死没区别。
沈梅花肯定也是认准这一点,所以才放心的让她出来干活。
苏丫穿过村子走上田坝,昨晚才下过雨,她鞋底沾满湿泥。赵家村在南边,六月时的天气很是炎热,走了没多会儿她已经渗出汗,营养不良的黄脸皮因为热变得红润些。
站在田野间她茫然四顾,左边是赵家村,右边是片小树林,前面是重重大山,后面则是由无数方块田组成的原野。
稻子快熟了,沉甸甸地坠在枝头。与菜地里的蔬菜一起组成副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
苏丫无暇去欣赏,只想找到她的牛在哪儿。
“哞——”
树林后边有牛叫声传来。
苏丫快步跑过去,看见四头黑皮水牛站在那里吃草,耳朵都是被剪过的,和记忆中一样。顿时心里一喜,跑过去牵绳子。
她个子小,比牛背高不了多少。她拉拉绳子发现不动,低头一看,原来绳子被铁楔子固定在地上,以防牛逃跑。
苏丫只好先把铁楔子□□。
前三个都拔得很顺利,只是花点力气。拔到最后一个时,她莫名感觉到一股危险逼近,扭头去看,只见那头牛站在她身后,目露凶光,宛如处在疯狂边缘。
苏丫不拔楔子了,想跑。牛的速度比她更快,头一低再一抬,正正好好地戳住了她。
两只结实锋利的牛角戳穿她的粗布上衣,苏丫被迫悬在半空,吓得魂不守舍。
慌乱之中好像有人跑到旁边,两只有力的手掌托住她的腰,把她从牛角上“摘”下来,放在地上。随后又把绳子抓在手里,将那头牛远远的拉开,用铁楔子钉在地上。
苏丫生平还从未遇到过这般恐怖的事情,心脏都快冲破胸腔,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救了自己。
她努力镇定,走到那人面前想说声谢谢,看清他的脸和打扮后,再次愣住。
那人穿一身单薄衣裤,码子有点小,十分紧绷地裹着身体。袖口和裤管都磨出毛边,布料脏到看不清原本颜色。
脸上长满乱糟糟的胡茬,头发却剃得极短,几乎露出头皮。脸颊上有条陈年老疤,皮肤黝黑。
当看见苏丫走过来后,他抓抓鼻子,咧出一嘴大白牙,冲她露出一个傻气冲天的笑。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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