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栩泣不成声。
或许不仅仅是她的情感, 还有原主残留在身体里的疼痛。原主那一生追求的心愿, 揭开的时候残酷的很。心脏揪着疼, 一点点碎掉。
并不是一个孩子够可爱, 够乖巧就会被人喜欢的, 原主的出生更多的是摧毁了原主娘亲的人生,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这么单纯, 掺杂着爱意的怨恨到处都是,原主从小到大听过多少难听的话,最后也是远离了许家。
但是唯独她, 唯独被称为娘亲的她没有,没有憎恨,没有怨恨, 只有满满的欢喜。
小时候原主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 娘亲一边哭一边抱着她去了寺庙,求来了脖颈上的白玉项圈, 连她的弥留之际, 仍然挂念的是原主的安危健康。
世界上如果真的有永远都无法报答的爱意的话, 她想她真的见到了。
小孩子慢慢就哭累了。男人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她, 静静地看着那具白骨,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底晦暗难明,冰凉如水的月华下仙人如高岭之花。
夜晚的竹林静谧安详,清冷的月辉铺满整片竹林, 美好地将所有罪恶都掩盖了下来。
他带着孩子来到了山上。
俊逸潇洒的美男倚在门口, 看到了自家师尊的身影,也看到了依偎在他肩上的小孩子,小女娃眼角带带着泪,怪可怜的。
他口中的声音也低了下来,眉眼含笑,若无其事道:“我们几个已经把小屋收拾好了,保管没有蟑螂。不过小孩子长大这个过程总是很浪费的,我们几个大人到没什么关系,还是得下山给这个小家伙添置点衣物。”
“尤其山上入夜了凉的很快。”
“唔。”
显然大师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他笑笑,指了指庭院里面,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还在说什么都怪老二让他在自己女儿面前丢脸了,现在还在逮着老二打架。这小娃娃挺聪明的,也不知道和小师弟说了些什么。反正我一向懒得劝架,现下师尊回来了我也正好好歇歇。”
虽然他一贯知道自家小师弟笨得很,但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笨到这种程度,被一个小孩子忽悠了,居然到现在都还认为这个孩子是妖族的崽崽。不过那个白玉项圈当真是奇特,居然能掩盖人的感知,人世间果然有的是高手。
师尊颔首,跨过院门。
只听到自家大徒弟低低地调侃了一句,“您抱孩子的动作还真是熟练啊。”
师尊默默转头。
大徒弟:……虽然师尊这家伙嘴巴不是很管用,但是耳朵也忒好使了。
已是深夜,这个山顶上的小庭院还是灯火通明,院子里高高大大的枣树下一个全身黑的男人边跑边口中哀嚎连连。
“停停停,小师弟,咱们有话好好说!”
“这也不是我的错啊,我真的是冤枉啊!”
“你还好意思说,第一天在我女儿面前揭我的短就算了,你现在还害得我在小孩子面前丢这么大的脸!汪,咱们俩的恩怨没完!”听这个声音还真是悲愤欲绝到让人欲哭无泪。
这个院子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安静静谧的,直到有了这些人的来临。
哪怕是再静谧的夜晚,穿越过万家灯火,山上却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他又看了看怀中这个女娃娃,吹弹可破的小脸蛋上全是泪痕,小手却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从此以后,这里也多加了一个她。
许栩在这个世界渡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期间也去看看原主的舅舅,舅舅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但在临终前一段时间像是醒悟了一般,心境开阔了起来,经常会带着她一起出去玩。
某一次他带着许栩去河畔摘新鲜的莲子。
这个时候的他走一步都已经气喘吁吁了,饶是这样,谁也劝不住这个固执的老头,许栩还是跟他一起坐上了小舟。
夏日里的小镇湖里是满池的莲蓬莲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舟随着荡漾开来的水面进入了莲池深处。
许明早已年老,但许栩却始终是少女模样。
他看了看手上的莲蓬,忽然笑了笑,“我记得小时候我带着你也来过这里。”
“是,我也记得。”
少女出落的秀丽端庄,眉眼之处像极了自己的姐姐,温柔却也有着坚强的力量,他有点想摸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他摸姐姐的头发一样,明明过去那么久了,越老反倒记得越清楚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是想杀了你的。”老人树皮般的脸上微微颤动,眼睛没有看向她,不知落在了哪处,他眼底是翠绿的一片。可怕的话语用着平淡陈述的语气娓娓道来。
他都将她按入水中了,水花四溅,只有那双乌黑的眼睛还在看着他,他最后还是没忍心。魔怔了,仿佛这个孩子就是罪恶的根源,只要将她扼杀在这个常年有孩子溺水身亡的地方,他姐姐也会轻松下来。
他虽然松了手,但却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哪个选择是对的。
少女顿了顿,声音平静:“……我知道。”
“你知道?”
“是。”许栩能看到他眼底的那丝决绝与最后的犹豫,对于经历过无数世界的人来说,看的太清楚了,少女抿唇,宝石般的眼眸敛着:“可是您终究没有动手。”
没有动手一切都还可以勉强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哪怕真相已经遍体鳞伤。
老人突然笑了起来,小舟都在颤抖,他似乎觉得什么很好笑,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水面一圈圈涟漪慢慢荡了开来。
许栩静静地看着他,她摘下了小舟边的一个莲蓬,拨开莲子递给老人。
老人沉默了两秒,接了过来放在口中,他的牙齿早就掉完了,只有咀嚼的动作在一遍遍的重复着,他眯起了眼睛,在寻找着记忆深处的味道,末了,很认真地砸吧砸吧嘴,点评道:“有点苦。”
这莲子真苦啊,苦的他都泪流满面了。
苦的就像那晚他端过去给他姐姐喝的药一样。许家百年世家,百年声名决不能断送在自己姐姐身上,他父母那晚的表情在烛火中若隐若现,狰狞得可怕。许明当时遍体生寒,像是从没认识过这两个人一样。
明明他们将姐姐视若珍宝。明明他们对小栩爱怜不已。
可是那样残忍的话语也同样出自他们的口中。
“正是因为有了这件事情,你看看你,都已经年近二十五了,可有人上门提亲?”父亲威严地坐在高堂,表情愁苦:“不是我容不下我自己的女儿,但是和你比起来……”
娘亲在抹着眼泪。
从这里望出去,似乎都可以望到小镇门口的那块贞节牌坊,白花花的,像是墓碑,他从没有觉得那样冷过,他端着那碗药,走过寒风呼啸的走廊,原以为自己脚步会踉跄,泼洒了药,但出乎意料,许明那晚走得很稳。
他老了之后经常做梦。
总是在梦中回忆起当时姐姐喝下第一口的表情,许明总觉得那个聪明温柔的姐姐一定知道了药不对劲,但是她只是摸摸他的脸颊,冲他笑笑,眼里都是眷恋与疼爱,然后将药一饮而尽。
那个五岁的孩子跪在床榻边泣不成声时,他连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疼得很。
哪里都疼。
那药应该也很苦,苦的姐姐都落了一滴泪。明明她是那样坚强的人,明明她最喜欢吃的就是苦涩中透着清甜的莲子了。
但是今天这莲子真的好苦啊,姐姐一定不会喜欢。
许栩看着吃着莲子泪流满面的老人。
他的眼眸慢慢变得模糊,苍老满布皱纹的手拿着自己递给他的莲蓬,吃着吃着却忽的抬眸直直地望向许栩,从很陌生到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欣喜不已,像是看到了什么最渴望的人一般的眼神,又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忽然看到了家长一般的瑟缩。
他偏着头,像个调皮的孩子,语气带着可笑的稚嫩,他笑着,缓缓道:“阿姊,你来接我了啊?”
许栩愣了愣。
对面的眼神又怀念又固执地看着她,像是她随便说一句什么,老人就会瞬间开怀。许栩仿佛懂了些什么。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恩,我来接你了。”
“恩,我来接你了。”——那是许明才十岁出去灯会上玩的时候,阿姊找到因为迷路龟缩在墙角的他时说的那句话,少女俯身,笑容温柔,伸出的手又软又暖。
阿姊,你来接我了呀。
你终于来接我了呀。
……
阿姊……
我等你好久了。
这回他搭上去的手有些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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