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老唐家风风光光的回村里给丰梅办了场升学宴。
因曼青肚子太大, 进出村不便, 所以就让她留在莲花村, 该买该洗的, 都在莲花村提前洗好, 到了正日子头一天再包车拉回乡里去。
要办升学宴, 唐丰年自然也从矿上回来了。
“你怕不怕?要不我让妈留下来陪你吧。”他作为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肯定要回去挑大梁的。
“这有什么怕的,我把门户关紧了就成。这么大的日子, 妈怎么能缺席?”她知道老太太的心病,这次花这么多钱可是要决心“扬眉吐气”一回的。
“再说了,要有事我就大声喊, 隔壁婶子会过来的, 你就放心吧!”
李曼青知道“远亲不如近邻”,现在大家住土院子, 一家一户只一墙之隔, 平时有个啥好分的水果菜蔬, 她都会给左右邻居送点。
你来我往, 婆婆在家时还有婶子来串门, 邻里也颇为和谐。
唐丰年点点头, 再没多说,李曼青以为就这么说定了。送走他们,她一个人在家也跟平时一样, 该吃饭吃饭, 该睡觉睡觉,走之前老太太就已经把菜买好了,够她吃个三五天……反正他们也最多三天就回来了。
可能是肚子太大了,看着触目惊心得很,所有人都劝她多休息,但她知道最好的还是顺产,对母婴都好。为了尽量顺产,她只能多运动,在葡萄架下走来走去,前几天丰梅不知从哪儿给她找了套小说来。
继高中三年的语文数学历史课本都被看完后,她终于不用再看教科书了!
“妈,你们走了没?”
曼青听见是大姑姐的声音,赶紧给她开门。
唐丰莲也被她的大肚子闪了眼,心疼道:“你别走来走去的,赶紧好好歇着吧。”
“爸妈呢?走了没?”前几天就告诉过她今天要回大平地摆酒,她今天进城送菜顺便来问问,可要一路回去。大姐夫和芳菲从刘家村直接去了。
知道他们都走了,唐丰莲念叨句:“怎么这么急,既然包了车就等等我……”省得她自己还要出一次车费。
一面说着,一面搀兄弟媳妇回房,不放心得叮嘱:“你自个儿留点神,肚子痛了赶紧出门上医院,尤其是有下坠感的时候,一定要赶紧上医院。”
这些话婆婆出门前就交代过了,李曼青笑着应下,送走她后,锁好门就开始睡午觉。
虽然已经进了九月,但天气却仍热得很,她一个人在家,不敢开窗睡,只微微开了个缝,热得被子都盖不住。因为热,躺了两个多小时才睡着,最后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她一看表,已经快五点半了。
“曼青在不在?”这声音怎么听着像她妈。
“妈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刘莲枝恨铁不成钢,想要像以前一样用食指戳戳她脑门,看见大得惊人的肚子,又忍住。只道:“怎么半天才来?又是在睡觉?”
“一天睡那么久还睡不够吗,别老躺着,起来动动。”
“妈你怎么来了?”家里事不忙吗?
“丰年去叫我,说他们要回大平地办酒,担心你一个人在家,让我来陪陪你。”刘莲枝又心满意足的笑起来,“你姑爷倒是有心了,可别再不给人家好脸色,你能有多金贵?大老远的人家跑到李家村,把我送到乡里,他还得赶回大平地去……”
曼青心内软得不像话,这傻子,等他再回到大平地都得天黑了吧。
“妈放心吧,我都想明白了。”
“你来了,那我嫂子怎么办?”
“她早好了,都能下床干活了。你姑爷亲自上门请的,我能不来吗?”嘴上说着,手上熟练的剥着几瓣大蒜,前院里的茄子又结了一水,老太太忙着卖洋芋,没功夫再去卖三分不值二厘的菜,自家吃不完都送人了。现在新结的是嫩茄子,拿大酱爆了加蒜瓣,特别下饭。
吃过饭,刘莲枝搀着她出门,往县里走了一遭,直走到身上微微出层细汗才回家。
就这么陪她住了三天,唐家人办完酒,唐丰年和老太太匆忙从大平地赶回来。刘莲枝放心不下家里,又见闺女好端端的能吃能睡,想着离生还早呢,就又回去了。
没两天,芳菲这个县状元也办酒了。因为要宴请县一中的老师,所以大姑姐家就把酒摆在县城馆子里,李曼青抱着肚子去吃了一顿。
自个儿身边居然出了个活生生的高考状元,也不知是太高兴了情绪波动大,还是酒席上吃的东西杂了点,当晚才回到家就不舒服。
先是心头烦躁睡不着,到了后半夜开始反胃,清口水不断往上涌,实在忍不住,就在快要吐的前一秒,李曼青赶紧坐起身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一动,唐丰年就醒了。
李曼青想要说没事,但才一张嘴,就有清口水不受控制的分泌。
“别怕,来把衣服穿上,我们去医院。”唐丰年冷静的声音,也给了她勇气。只见他赶紧叫老太太来伺候媳妇穿衣服,自己赤着上身出门找车。
但伸手不见五指的凌晨三点,除了偶尔有大货车路过,根本就连拖拉机都见不到一辆。正好唐德旺也起了,屋里电灯一开,他赶紧让他爸出去拦车,他当机立断,把前几天用木板拼的手推车腾出来,抱了两床被子来,垫得软乎乎的。
又回房打横抱起媳妇,往院里走。
“不怕,曼青,忍一忍就到医院了。”
李曼青心头翻滚得说不出话来,肚皮一阵一阵的发紧,怀疑可能要生了……但才七个月啊,她还想让他们多在肚里待几天呢,怎么这么不听话。
唐丰年和婆婆推着她上医院,一进医院就叫“医生快,我媳妇要生了!”
有护士揉着眼睛,慢条斯理走过来问:“还能自己走吗?”
唐丰年急了,吼道:“能不能快点,她自己走不了了!”要能走谁还用脏兮兮的手推车推来啊?!
护士白了他一眼:“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你个大男人着什么急?”
唐丰年懒得跟她分辩,俯下.身问曼青:“怎么样,要不我抱你上去?”因为妇产科手术室在二楼。
人都一样,一进了医院,看到医护人员,天然的就多了两分安全感,心也安下来。胃里那股翻腾劲没了,肚皮也没刚才紧了。她慢慢摇头,让他们扶着她站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没问题。
反正二楼也没几步路,唐丰年扶着她,慢慢爬到二楼,刚要进走廊,身后就有护士叫起来:“喂!你们做什么?”
唐丰年一头雾水:“不是要去手术室麽?”
“噗嗤!”护士笑起来,大声道:“着啥急,她要生还早着呢!先上去给医生看看。”
等他们花了将近十分钟爬到四楼时,值班医生才说:“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李曼青也不确定,她跟婆婆丰梅坐一桌,明明吃的跟他们一样,怎么就光她不舒服?唐丰年要喝酒,是跟大姐夫坐的,中途见她喜欢百合肉丸,还专门找服务员盛了半小碗送来给她……莫非是那东西的缘故?
唐家确实是没吃过那东西,但她重生前常吃的啊。
“我给她多盛了点百合,是不是这个缘故?”唐丰年沉声道,心内愧疚极了。实在是她眼巴巴看着一盘百合肉丸没了的表情太可怜了,他妈和妹子忙着跟别人说话,没顾得上她,她大着肚子够不着,本来好好喝着酒的人,连酒也不喝了,给她又要了半碗来。
“怪我,以后会注意。”他紧紧握着小妻子的手。
“没事,先观察一天看看。”医生已经见惯不怪,给他们安排了床位,针也不用打。
“妈你跟丰梅先回去吧,我陪她。”
老太太自责:“怪我,顾着跟芳菲她奶奶说话去了。”
她们两亲家母好长时间不见,聊个天也正常,曼青不会真怪她,要怪也是怪自己贪嘴,赶紧让她们回去休息。
她由唐丰年扶着躺病床上休息,等天亮以后医生查房,才说生孩子还早着呢,先回去,反胃不用管,又没吐没拉的,先饿个一天半天的就行了。
果然,回去她也不想吃东西,中途泡了两袋豆奶粉,饭菜啥都没吃,到了晚上就好多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除了饿,什么不舒服都没了,大家见她一会儿就喝完一碗小米粥,知道是虚惊一场,这才放下心来。
九月十号,大姑姐家两口子送芳菲上首都去了。九月十二号,经商量后,去请刘莲枝来照顾曼青,还是由公婆和唐丰年送丰梅去省城。
从坐上班车的那一刻,唐丰年就在担心,他媳妇一个人在家,还怪讲究,他们小两口的床连老岳母都不让睡,母女俩不住一个屋,万一她半夜又闹起来怎么办?
但送丰梅读书他不跟着的话,爸妈又从没出过门,怕到时候在哪儿坐车回来都不知道。
遂一到了省城,几人哪儿也不去,先把丰梅送学校报道,交了学费,勉强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买十点的车票,下午五点就到家。
见媳妇好好的,他也松了口气。
连着几天,他又出去一整天才回来,到家洗过手第一件事就问“肚子里那两个好好的吧?”
李曼青笑起来:“好着呢!原先还怕早产,两个小家伙倒好,要到预产期了还纹丝不动,慢吞吞的一点不着急……以后定是两个慢性子。”
想到他起的名字,“你起那俩名,什么鹤啊雁的,都天上飞的,哪有他们这么慢?”
唐丰年笑得心满意足:“慢些才好,以后都健健康康的。”
“以后我白天要出去干活,爸妈也忙着卖洋芋,你一个人无聊,我接妈来陪你怎么样?”
能跟亲妈在一起,当然是更安心的。但——“你要出去干嘛?不是说不回矿上了吗?”
他朝她安抚的笑笑,虽然看不出来是在笑。“县里要盖百货大楼,我跟同学商量好了,找几个人去工地干活,少说得半年才能完工。”
李曼青一听不是回煤矿,也放心了,问他是哪个同学,家住哪儿的,要不要请人家来吃个饭,要找几个人之类的。
“你别担心,安全得很,离家又近,你要生了我半个小时就能赶回来。”顿了顿,又道:“妈的意思是,等二姐夫地里包谷收完了,让我喊喊他……”
善良的想要一碗水端平的老人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前提是这得不是“外人”才行。以她对二姐夫的了解,上辈子忽悠人家做生意,欠下一屁股债……可别自找麻烦了。
但她不能直说他二姐和二姐夫的坏话,只说:“好啊,等他们地里忙活完了再说。”现在就别去提了,要知道有这么好的事,他比小狗还窜得快呢!
但唐丰年却皱着眉。
“怎么了?你不会是现在就想去叫他吧?人家地里活计没做完,可别耽搁了……”她试着阻挠,心想,实在不行的话她就撒撒娇。
是的,撒娇。
她发现唐丰年只吃软不吃硬。有什么不好跟婆婆开口的,只要跟他说几句好话,红着脸晃晃他袖子,他立马就转头和婆婆说了……关键是还能把她干干净净摘出去。
而且,他好像特受不了她撒娇。有一回,大白天呢,她才问“好不好嘛”,他就忘了她说的啥,抱着她脑门一顿亲,要不是拦得及时,都要亲到嘴了。
“不是,我不想叫他来。”
“啊,啥?!”你不想叫咋不早说啊,还让我想那么多……
“为啥……不想叫他来?”她轻轻开口,生怕说话声音大了,就会勾起他的想法,真叫了他来。
她实在是烦透二姑姐一家了。
“烦。”男人皱着眉,吐出一个字来。
“烦什么呀?他不是你姐夫吗?”心内默默祈祷:唐丰年啊唐丰年,你可千万别叫他,你要敢叫他来干活,我……我就跟你绝交!
她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祈祷”,其实面上的小心翼翼太明显了,那种假吧意思的担忧里,藏着隐隐的欢喜,就叫做——窃喜。
他心内一软,一把抱住她:“别怕,以后有我了,谁也不敢欺负你。”有我给你撑腰,不喜欢谁就不喜欢,不用看谁脸色,听谁嚼舌根子,不让他们上门就不让上门,家里啥事都你说了算……当然,这仅限于小事。
当然,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人这一辈子,除了生死,本就无大事。
李曼青不知道这男人怎么莫名其妙就说这种话,生怕他忘了刚说的,倔强着问他:“诶你还没说为啥不叫他呢!”
男人不满,把她脑袋往自个儿怀里按。
李曼青继续挣扎,她要确定他为什么不叫他,还得确定他确实不会叫他,最好是让他发誓真的不叫他。
不是她小气不念情。
如果是大姐夫家里忙得过来,这种好事她肯定劝他叫上大姐夫,但二姐夫……就他那尿性,去了偷奸耍滑,让唐丰年这个叫去的人怎么做人?他出个什么纰漏,都得帮他兜着擦屁股!这还是轻的,顶多不要他干了就是。如果他借机和什么人狼狈为奸,拱下小舅子这个“包工头”的位置去,那岂不是白送他便宜了?
这份差事是唐丰年早出晚归花钱又花人情,找了同学才说下来的,有两天晚上还喝得酩酊大醉呢。让他坐收渔翁之利?她不能让唐丰年冒这险。
是自己的,就得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你一定要听吗?”他憋着笑。
“那你亲这里一口,我就告诉你。”他眯着眼睛指指自己嘴唇。
因为整天在外头跑,风吹日晒,他的嘴唇干燥得都起皮了,颜色淡淡的,不薄**,尤其是和周围一圈胡茬比起来,没啥存在感。
曼青红着脸,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似的,什么亲不亲的,不说拉倒,她还不想听呢!李曼青转头就想走。
“诶,等等,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就亲你男人一口都不愿意,总有收拾你的时候!
“那你说吧,为啥?”她得意的挺着肚子,故意挺了挺胸。
哪晓得这动作却让那儿更明显,男人偷偷咽了口口水,挨着她耳朵,一字一顿的说:“因为你不喜欢啊。”
李曼青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心头那股遮遮掩掩的窃喜,一下子就冲出心田,咧嘴露出四颗白净的牙齿来。
随即,想到自己这欢喜太明显了,人家可是亲姐夫呢,她应该藏着点……嗯,对,藏着点!又咬住嘴唇,故意虎着脸,“啊喂,你说什么呢,叫不叫是你的事,可别扯上.我啊!”
她眼里的欢喜实在是太明显了。唐丰年突然觉着,在“讨好她”这件事上,他终于走对了一步,没有再做无用功了。
把她不喜欢的人也当作自己不喜欢的人,永远和她统一战线……比花再多的钱买再多的东西,都更有效!
“好,跟你没关系,就是我不喜欢他,行了吧?”他实在没忍住,用手捏了捏她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耳朵。
像对心爱的小孩子,喜欢得爱不释手……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
说定这事,第二天一大早,唐丰年就换上一身旧衣服出门了。工地上干活,不是灰就是土的,时不时再掉几滴石灰混凝土,半天下来就没干净衣服了。
他从隔壁邻居那里叫了两兄弟来,再加孟玲玲两个哥哥,又让带话回去给大平地的李建华,问他要不要来……拢共预备五个人。
还得感谢在深市那三个月呢,他不怕吃苦不怕晒,跟着人家打桩机师傅学过,趁天热师傅们都休息了,他还义务顶人家的班。这种盖百货大楼的肥差本来落不到他个村里人身上,是上头大包工头要找打桩的,一问没几个人用过。
他初中同学正好在里头,偶尔跟他提过一嘴巴,当时就求着人情找到大包工,又是请吃饭又是送好烟,才把这活计给接下来。
没本钱,没文化,没学历,没人脉,他的成功要比同龄人来得晚,也来得更艰难。
好在,他找人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找去的五人,做事认真,又肯吃苦,才几天功夫,上头大包工都很满意,连带着对他这个小头目也满意,拍着胸脯保证以后还要把刷墙和贴瓷砖的活包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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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胎动渐渐少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曼青肚子上。进入十月份,全家都在提心吊胆,两个小宝宝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到十月中旬,刘莲枝大包小包又来了,这一次就是要住到闺女做好月子的意思了。罗老太太欢欢喜喜在她隔壁给亲家母安排了一间屋,洋芋就让老头子和她去卖,家里要吃啥米面肉菜她都早早的买回来,坐月子要吃的鸡蛋老母鸡,全都准备得妥妥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直到十月十八号这天早晨,李曼青吃完早点刚在院里走动,肚子就痛起来。不是吃坏东西那种痛,是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伴随着痛,整个沉甸甸的大肚子都在往下坠——这是发动了!
她赶紧让她妈替她收拾东西,孩子的小衣裳,小包布,奶瓶,她的换洗衣服……等收拾好,她已经痛出汗来了。
虽然没生过,但她知道从发动到正式生,时间还长着呢,尤其是头胎,不知道要折腾几个小时,所以也不赶时间坐车,反倒四平八稳的往医院走。
肚子痛也只是一阵阵的,过了那阵又没感觉了。
走到客运站,还有时间跟公婆说一声,婆婆收摊子回去,公公去工地上叫唐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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