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理人员的工资确实高, 仅仅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俞适野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虽然平时吃东西依旧是去超市买打折的货,但至少不用为学费和住宿费担忧。
他从沉重的生活成本中解脱出来,喘上两口气, 过了几天悠闲放空的日子,随后,他的注意力被扯到了疗养院的医疗器械上。
这种转移源自安德烈对注射针头的一声难用的抱怨, 俞适野一开始有些不理解, 只是一根针头而已,但安德烈随之做了个很形象的比喻:
“你用厨房剪的时候会觉得某些牌子的厨房剪刀特别难用,另一些牌子的特别好用吗?”
“当然。”
“那为什么针头不会有些牌子好用,有些牌子难用呢?”
“……”
俞适野被安德烈说服了,他开始注意到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医疗器械, 也注意到这些医疗器械的使用者对它们最直观的评价。
他回去思考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就拿出来一张设计好的详细问卷调查表, 在老人之间发放。发放很顺利,但回收的中途出了点小意外,在经过休息室的一间圆桌的时候, 他收到了五张皱巴巴沾了污渍的空白问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他收取的时候, 坐在这里的五位老人开始你一句, 我一句, 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俞适野总不能和老人吵架。
他假装没有听见,转身准备离去,但这个时候,重重的一声咳嗽响起来,安德烈推着轮椅进入休息室,他直直地盯着前边的几个人,眼睛锐利得像只睡醒了的鹰。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说话的是俞适野,但安德烈并没有理会俞适野的话,他先到俞适野的身旁,伸手接过那几张空白问卷,再来到那些老人面前,将问卷逐一拍在他们的面前,惊得这几位老人齐刷刷向后退了退。
“如果大家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建议我们直接沟通。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安德烈讥笑着,并抬了抬下巴,“现在,把被你们弄脏的这份问卷填完。”
最后,这几份问卷好好地回到了俞适野手中。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委婉地告诉安德烈:“我不是孩子了。”
“哦,”安德烈说,“你今年几岁?”
“20。”
“孩子,”安德烈依旧这样叫,他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74。”俞适野当然知道,这是他开始工作时候就了解的信息。
“二十年前,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五十四个年头了,所以无论你今年几岁,你对我而言,都只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孩子,孩子也要做自己的事情。
俞适野虽然拿到了这家疗养院的全部问卷,但单一疗养院的问卷不足作为参考,紧接着,他又跑了其他的疗养院,收集了许多样本,再整理归纳为一份PPT。
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任何困难。
当他对自己看好的医药公司拿出PPT时,他毫无悬念地被入取了,成为了这家公司在这个城市的销售代表之一。
这算是件好事,但销售的工作时间和疗养院的重叠了,这也就意味着,俞适野必须放弃疗养院的护理工作。
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安德烈。
安德烈似乎有些惆怅,他并不是一个掩饰感情的男人,他只是一直去战胜,去征服,一直做自己的主人。
“换工作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你要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你觉得你离开之后,我就没有人陪伴了?你觉得我是你的责任?”
“我……”
安德烈评价:“男孩,不要将太多不必要的负担担在你的肩膀上。我们的相处确实很美好,但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记住,向前看。”
***
一席谈话之后,俞适野辞去了疗养院的工作,开始进行医疗器械的推销。
有赖于之前做了大量的调查,俞适野的推销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一眨眼的时间,他做成了许多大单子,又一眨眼的时间,他从普通的销售代表变成了分公司的主管。
手机里代表资金进账的叮咚声,不分昼夜,随时随地响起来。他未来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了,他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俞适野变得轻松许多,他有更多的时间处理自己的学业,也不忘回到疗养院,看望安德烈。他的学业很好,安德烈的情况也好,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分开而变淡,相反,变成了陈酿的酒,越来越有味道。
但偶尔,在深夜里,独自睡在房间里的俞适野也会产生些许茫然,他总有些模糊的不满足感。
他所想要达成的,目前似乎都达成了。
但读读书,赚赚钱,不应该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还应该……还应该再去做些什么。
在找到自己的目标之前,俞适野先接到了一个来自安德烈的消息。
安德烈告诉他:“抽个时间,来参加我的葬礼吧。”
从接到这个消息一直到见到安德烈的之前,俞适野的大脑都是混乱的。
正常的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错乱,他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像是老式收音机接受不到频道那样。
这让他回忆起最让自己惊恐的过去,温别玉爷爷死亡的——
“男孩,冷静点,我还没死呢。”
是安德烈的声音,将俞适野从惊恐中叫唤回来。
俞适野看着老人,老人其实还和过去一样,双目明亮,精神健硕。
俞适野开了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得失了真:“——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死亡,还是为什么找你来?”安德烈问。
“两个都是!”惊慌在这时候变成了愤怒,俞适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愤怒,但是熊熊的怒火像是落在草原上的火星,一眨眼就烧成燎原大火。
“选择死亡是因为这个。”
安德烈将一份医疗报告递给了俞适野。
俞适野接过薄薄的纸张,很快看了下来,他最近在做医疗器械的生意,连带着补了很多医疗常识,已经能够看懂这些东西了。当将全部的东西看明白,俞适野的心沉入了谷底:“会不会是误诊……”
“我已经去三家医院看过了。一家误诊,三家都误诊吗?”安德烈告诉俞适野,“我只有最后的三个月清醒的日子。剩下的时间,我不会死,但我的肌肉会开始萎缩,我的大脑会逐渐缩小,我最后会成为一个彻底瘫痪在床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爱我和我爱的人……也忘记了你的一具肉体。”
他深深凝望着俞适野。
“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还是我吗?”
俞适野闭紧了眼睛。
“小野,死亡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是面目狰狞的?是消磨殆尽的?……”安德烈一连用了很多词汇形容死亡,当说到“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看见俞适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于是他明白了,他强硬告诉俞适野:
“谁都可以不来参加我的葬礼,但你必须来。”
“小野,看着我。不要害怕死亡,不要听到死亡就惊慌失措。”下一刻,强硬变成了温柔,安德烈和缓地告诉俞适野,“这只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落叶总要回归大地。一如我之前所说的,你该去了解它。”
“要知道,人生的幸福并不是活着。人生的幸福是自我的活着。我选择死亡也不是走向放弃与绝望,这不全是痛苦……”
他一点点的,将自己的心情与智慧,告诉面前的孩子。
他想要帮助他,从过去走出来。
“这也是一种释然和放松,是我对世界的道别。好像在最后的时间,我同它握握手,再笑一笑。我说,‘这一路走来,有点辛苦,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了’,它回答,‘请好好休息’。”
“我该睡了。”安德烈叹息道,“在入梦的最后,我想由你来替我拉拉被子,跟我说一声,‘晚安,有个好梦。’”
***
这段话之后,俞适野一个拒绝的字也不能说出口。
他参加了安德烈的葬礼,葬礼不同流俗地安排在橄榄球场,安德烈请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一起看了一场橄榄球,这场比赛进行得很激烈,叫好声交织着谩骂声,从比赛一开始就响彻天空,安德烈也是大吼大叫的人群中的一个,他简直比球场上的运动员更加着急,他冲着比赛场地用力挥舞拳头,数次激动得要从轮椅上掉下来,又像是马上就要战胜身体的损伤,能从轮椅上站立起来。
等到比赛结束,众人散场,安德烈浑身都被汗湿了,但他满怀愉悦,他的愉悦就像是雨后的天空那样明丽清爽。
然后,众人同安德烈进行道别。
他们穿着肃穆的葬礼衣服,挨个走到安德烈面前,同安德烈握手,同安德烈再见。
安德烈也与他们握手再见。
俞适野站在安德烈的身后,朴实的道别没有煊赫的声乐和凄厉的哭声,没有俞适野记忆中的纸糊似的荒诞。留存在他记忆里,对于葬礼的苍白的画面,被眼前的覆盖与取代。
所有人都离去了。
最后,这里剩下俞适野和安德烈两个人,俞适野推着安德烈的轮椅,迎着夕阳前进,他们无声地走了许久,直到来到安德烈为自己选定的墓碑前。
在这片绿草茵茵的墓地,安德烈指着空白的墓碑,对俞适野说:“我的墓志铭由你来写,我相信你会将我这一生概括妥当的。”
俞适野内心的桎梏终于松动,横在他喉间的骨头消失了,他低低说:
“……再见。”
“再见,我的宝贝男孩。”安德烈给予了他更多的回应。
回应之后,安德烈笑了。
“其实我们还有再见。我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注射药物安乐死呢。虽然之前和你说得很好,让你了解它战胜它,但事到临头,我还是怕了……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软弱?”
“不,一点也不!”俞适野反驳。
安德烈再一次大笑。
这回,俞适野明白了,今天的吼叫大笑,全是老人对内心情绪的发泄。
之后的时间,俞适野原本想要陪伴安德烈一直到他决定安乐死那一天,但安德烈轻巧而坚决地拒绝了他。
“我们各有生活,之前如何,之后也该如何。”
于是这天的最后,俞适野不再提陪伴,他们又说起了天空,说起了跳伞,说起直面恐惧,战胜恐惧的快乐,无穷无尽的浪漫再度出现在安德烈的口中。
听着听着,俞适野也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是在哪里跳伞的?”
他想去安德烈跳伞过的地方,体验一次跳伞。
***
橄榄球场的葬礼之后,日子平静无波地前进。
直到俞适野接到安德烈的电话。
“我决定死亡的时间了,就是现在。小野,我想见你。”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温别玉。
温别玉出现在他眼前。
他没敢眨眼,可人流经过,不眨眼的他依旧失去了温别玉的踪迹。
虚幻的人消失了。
而他还得赶去,赶去参加一场真实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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