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药水的气息。

　　程铨看起来不错……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他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股死沉之气。仿佛一只受了伤的困兽，肚子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叶琉璃呶呶嘴，却是没有发出声音。

　　程铨和叶琉璃相依着，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四目相对，却依然是沉默的。

　　叶琉璃略微伸过手去，却被程铨猛的用力抓着。十指紧扣，程铨仿佛想要从叶琉璃身上汲取力量一般。沉默之间，两个人便是这般无言地互相安慰。

　　“我说……规矩是规矩，你们不能这样不尽人情啊。”倒是林淑雅，这会儿不停地叨叨着，硬着性子和医生争论着，算是这医院里唯一的那么一点热闹。

　　接下来的时间，程铨很快又恢复成那样冷傲而果断的模样，近乎是以“半子”的身份处理着刘建轩的后事。叶琉璃则是跟在一旁，安静得仿如一个美好的背景。

　　作为SG电影学院的一级导师，刘建轩的葬礼自然是星光熠熠的，再加上有程铨坐镇，更让这葬礼多了许多新闻价值。对于这些，程铨大约心底是不快的，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一点情绪。

　　这些日子，程铨几乎没有休息，葬礼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是一处花的摆设，他都要求尽善尽美。

　　而叶琉璃在程铨旁边，努力跟上程铨的脚步和体力。

　　然而，叶琉璃很快发现……程铨这根本是在自虐！程铨仿佛要用这样超负荷的工作惩罚自己，虽然程铨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咬着牙，本已经熬不住，想要昏睡过去的叶琉璃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又强迫自己清醒一点，陪着程铨继续守夜。

　　程铨已经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这会儿红着眼睛的模样有些狼狈。然而，他却依然显得十分清醒，手里涂涂写写，全是明天葬礼的细节。

　　叶琉璃从背面看过去，此刻的程铨忽然看起来那么消瘦，仿若当年那一个假装高傲强大，却只将脆弱留在自己心底的少年。

　　时光荏苒，那一段叶琉璃程铨在刘建轩家的岁月，如今回忆起来，也早已经变得模糊。

　　但是，此刻昔日那种想要相互依靠取暖的家人的感觉，愈发在叶琉璃心底滋生起来。看着眼前的程铨，叶琉璃很心疼……越是强大的人，越不会在众人面前展露伤口。他们会用强大执行力掩饰自己此刻的困兽之斗。

　　月色迷离。

　　周围摆满了白色的康乃馨……这是师母当年最爱的花。

　　叶琉璃想了想，忽然从身后楼主程铨的腰身，然后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从来是一个最笨的人，叶琉璃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程铨，又该如何安慰自己。刘建轩的离开，之与她和程铨，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然而，离开的人终究是会离开。而活着的人，却必须继续活下去。

　　程铨的肩膀略微僵了一下，缓缓地放下手底的活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长长的沉默之后，叶琉璃就着靠在程铨身上的姿势，轻喃一句：“我还在……我会陪着你，一直。”

　　程铨愣了愣，回过头来，却是直露露地对上叶琉璃的眼眸：“琉璃，记住今天你说的话。”

　　叶琉璃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抓得有些紧，看着程铨却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程铨看着叶琉璃，久久地看着，忽然好似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全部用尽了一般，一下子虚软了下来。

　　“……”程铨轻嗯一声，连忙就着自己的位置猛地坐到旁边椅子上。

　　昏暗的灯光下，黎明却已经悄悄来临。

　　叶琉璃急急忙忙地伸手，想要扶住程铨，却被程铨顺势带着也跌坐下来。两个人靠得很近，贴近的气息紧紧地融合在一起。

　　“我没事。”程铨就着坐着姿势扶着叶琉璃。

　　叶琉璃略微一愣，缓缓地站起身来，却是十分严肃认真地朝着程铨开口：“程铨，你该睡一会儿了，明天我们还要送老师最后一程。”

　　程铨却是摇摇头：“等明天以后吧，现在怎么可能睡得着。”

　　叶琉璃抿了抿嘴，看着程铨眼底的红丝，却是也再没有说一句勉强的话。程铨也是成年人，他有选择自己该做什么的智慧……叶琉璃从来不会自以为是地强迫别人，哪怕此刻叶琉璃看着这样的程铨，真心觉得十分心疼。

　　两个人就这般坐着，淡淡地说着话。谈话是漫无目的的，没有主题，没有重点，却大多是和刘建轩还要他们早逝的师母有关。

　　有些人的爱情，淡淡的，并不会多么惊天动地，却花了他们彼此一生去演绎。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墨焰瞳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窗外的夜风拂动树枝，却又被厚厚的玻璃完全挡在屋外。然后，月光却是无所不至的。

　　陆遥轻敲了两下门，默默地走进来。

　　“六少……”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墨焰瞳的脸上，那眼眸里溢出的光辉，带着迷人的色泽。

　　墨焰瞳“嗯”了一声，回过头去，看着陆遥等待着他开口。很多时候，特别是这样的夜晚，一个人的墨焰瞳甚至懒的开口多说一句话。

　　陆遥暗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眼前的主子看起来心情并不算好，眉宇之间带着某种寂寥。可是自己带来的却还是坏消息。

　　“那个……越南那边……金富贵死了。”陆遥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直接开口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事情早已经习惯。但是，潜意识里，陆遥还是觉得十分可惜的。钱富贵虽然不聪明，但是做事勤恳，也算陆遥在手下里比较欣赏的人。甚至，若不是这一次钱富贵对叶琉璃动手，被墨焰瞳直接扔到了“死亡的危险”里，陆遥还想着以后要重点栽培他的。

　　可惜了。

　　墨焰瞳蹙了蹙眉，对于那个陪着自己一起将叶琉璃从看守所里接回来的胖子有那么一点儿印象。

　　在这条道上久了，见多了两面三刀的人，像钱富贵那样显得固执而笨拙的人，看起来倒让墨焰瞳觉得舒服……若不是如此，墨焰瞳绝对不可能放过那个女人。

　　“是吗……好好安葬，给他家人送些钱过去。”墨焰瞳例行公事一般地处理着，“至于越南那边，我已经想到办法了。我们何必外部强行攻入……听说那边的‘公主’可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直想把她哥哥拉下马，我们何必去助她一臂之力。”

　　坐山观虎，墨焰瞳更多时候并不喜欢自己出手。

　　陆遥看着墨焰瞳冷漠睿智的模样，心底却是犹豫着钱富贵离开之前吩咐自己的那一句话，自己要不要开口和眼前的男子重复。

　　陆遥犹豫的神情传入墨焰瞳的眼底。

　　墨焰瞳略微有些不耐地开口：“说吧。”

　　陆遥低头，俯身开口：“钱富贵死之前的前一夜，他便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于是，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嗯。”墨焰瞳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

　　陆遥直接开口：“如果他死了，他说，求您不要动‘她’……就算看在他‘死者伟大’的面子上。”

　　墨焰瞳眉头略微蹙了一下，在月光的沐浴下，慵懒里忽然带着几分神秘的性感。苍白的脸，明亮的眼眸，一瞬间让人想到了中世纪的吸血鬼贵族。那种危险的优雅，带着几分冷酷的俊美。

　　“他……倒是有情。”墨焰瞳端过旁边的茶水，轻轻地在嘴边吮了一口。

　　陆遥看着墨焰瞳，一下子猜不到墨焰瞳是什么心态。他答应钱富贵将这话传到。但是，最后事情的定夺，却还是要看墨焰瞳。

　　毕竟，那个女人动的人是……叶琉璃。

　　一阵沉默之后，墨焰瞳淡淡开口：“去吧，好好安葬他。”

　　陆遥急忙应了一声“是”，便是退了下去。

　　明明是午夜时分了，墨焰瞳却并没有什么睡意。推着轮椅过去，墨焰瞳随意地将电视按了起来……大大的屏幕上，恰好撞上午夜娱乐八卦是节目。

　　墨焰瞳随意地将遥控器放下，这会儿也没有要换台的意思。

　　娱乐新闻，又是在午夜播出的娱乐新闻，自然没有什么严谨态度。本就不是什么热门的节目，节目组便是找了一些过气或者即将过气的艺人们，然后以一个“知情人”的身份，聊一聊最近的圈内的娱乐八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却也能勾的一些无聊的午夜党的收视率。

　　而这一期，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围着，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话题便是往程铨和叶琉璃那边去了。

　　“听说最近程铨的导师逝世，叶琉璃可是一直陪着呢……这算是坐实了程铨女友的身份了吧？”女主持人笑嘻嘻地问着。

　　一个似乎看起来眼熟，却又想不起她有过什么作品的女演员摇着头，急急忙忙地爆料着：“听说林淑雅也是一路陪着的……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呢。”

　　女主持人笑道：“恍然间，程铨也已经到了可能会定下来的年纪呢……真让人伤心啊，不知道他若着的结婚那一天，有多少女人要哭得肝肠寸断呢。”

　　随着主持人的话题，女演员继续暴料着：“如果说年纪的话，林淑雅可比叶琉璃有优势多了。”

　　旁边另一个从来以“刻薄”而在这个节目组里站稳脚跟的女主持冷冷地接话了：“是这样，而且叶琉璃若不是靠着程铨的炒作，哪里这么多名气？”

　　后面的话，愈发不好听。

　　墨焰瞳伸手按了“OFF”键，就着坐在轮椅上的位置转了一个圈。

　　月光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墨焰瞳带着几分阴郁的冷酷。

　　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

　　刘建轩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SG学院出来的学生，从明星到导演，从导演到编剧……不管是不是刘建轩的学生，能来的都来了。

　　程铨以“半子”的身份向众人行礼感谢，而叶琉璃则正式地站在了程铨旁边。

　　若是之前“金柏奖”的颁奖典礼上，程铨算是第一次承认了叶琉璃的身份，那么这一次，程铨和叶琉璃更是将这种关系更直接具体地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若说程铨是刘建轩的半子的话，那么此刻陪在程铨旁边叶琉璃，便算是刘建轩的半个儿媳妇。

　　在程铨的紧密准备下，葬礼一切顺利。

　　刘建轩终于是和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

　　所有人的安静地看着程铨将骨灰盒放入墓地……然后，带着几分沉重地看着这个或许曾经严厉，却绝对是敬业而善良的导师。

　　一切，尘埃落地。

　　人的一生说来很长，上帝会给你许多次机会，哪怕你失败了，也依然还能一次次站起来，往前面走。人的一生，其实也很短，你以为可以等待，却发现一转眼，什么都过去了。

　　程铨安静地站着，看着墓碑上刘建轩老师对自己笑着的脸……忽然有了决定。

　　伸手，程铨忽然牵住叶琉璃的手。

　　当然，刘建轩并不算什么公众人物。所有，媒体记者如此关注这一场葬礼，当然不是真的是因为他。更多的是因为程铨，因为这葬礼上出席的众多明星人物。

　　“咔嚓！”摄相机拍照的声音响起。

　　程铨和叶琉璃牵手的模样，又一次被媒体记者定格。

　　叶琉璃却是完全没有挣扎和掩饰，只是大大方方地站着，任由摄相机记录下这一刻。

　　在这样的生死离别之时，程铨需要她，叶琉璃也同样需要程铨。

　　这些日子，郑渺渺的日子还算顺利。

　　凌永似乎越来越喜欢自己了，想着法子给自己找机会，讨自己欢心。

　　虽然，与金柏奖最佳女新人失之交臂，但是郑渺渺只是烦躁一阵，却并没有放在身上……自己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机会，叶琉璃却是不一样了啊。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她又能等到什么时候？

　　最近，郑渺渺又接了一部电影，是大制作，要不是凌永推荐，自己绝对没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在这样的顺风顺水里，郑渺渺却感觉少了点什么。常常上一阵还好好的，下一会儿却忽然发呆，一下子打破这个，一下子弄错那个的。

　　少了点东西……

　　但是，到底少了什么呢？

　　郑渺渺却是说不出来。

　　这个早晨，郑渺渺难得没事，凌永那只禽兽也没有来找自己，她总算是闲下时间来。

　　随意地打开电视，却全是叶琉璃和程铨的新闻。

　　“导师葬礼，程铨主动牵手叶琉璃……影帝真的动情了？”电视上的标题起的挺没有水平，却足够吸引大伙儿的视线。

　　郑渺渺烦躁地抓了抓电话。

　　却忽然听到手机铃声响起。

　　又是凌永？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能不能有点节制！

　　郑渺渺正想着，随意地拿起手机，却发现居然是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联系自己的“死胖子”……钱富贵。

　　郑渺渺感觉心口“咯噔”了一声，心跳忽然有些加快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郑渺渺连忙强压下自己的情绪。什么跟什么，那个死胖子的电话，自己有什么好激动的。

　　哼，那家伙这么久没有和自己联系了，大约也已经有新欢了吧。也不知道哪个女人眼睛有问题，会看上那种猥琐的男人。

　　“喂……”郑渺渺冷冷地接起电话，完全没有在外人面前楚楚的气质，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温柔，“胖子，你打电话找我干嘛？”

　　“……”电话那边一阵安静。

　　郑渺渺顿时觉得有些怒火从心口腾升起来：“我不是说了没事别给我打电话吗，我有事会找你的。”

　　若是之前，钱富贵在这个时候，便会诺诺地朝郑渺渺说一句“对不起”，然后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一会儿说自己最近赚了些钱，要不要给你打过去。一会儿说自己知道了，以后一定不打了。总之，郑渺渺在钱富贵眼底，是不折不扣的女王。

　　可是，今天电话那边却依然沉默着。

　　郑渺渺终于忍不住地吼出来：“死胖子，不说话我就挂了。”

　　电话那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却是一个女音：“我还以为钱大哥喜欢的是什么天仙呢，原来也就是你这种下三滥的货色。”

　　“你！你是谁……”郑渺渺忽然听到一个女音，想着她可能是钱富贵的女人，想着从这之后，这个胖子再也不可能对自己唯命是从了，想着再没有一个人能如他一般无条件地为自己办事了，顿时觉得心底一阵烦躁，“你让他来听电话！”

　　电话那边的女音“哼哼”地冷笑了两声：“他？他死了。”

　　郑渺渺感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地响起。

　　“死……了。”郑渺渺喃喃一句，却是完全不相信地吼出来，“你才死了呢，他壮得跟头牛似的，他怎么会死呢。”

　　手机那边的女人好似忽然哭出声来：“还不是被你玩死的……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不去动叶琉璃，主子怎么会把他扔到越南，如果不却越南……钱大哥也不会死。”

　　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朝着郑渺渺喃喃：“都是你，全是你！钱大哥那么好的人，我卖身怎么了，还不是为家里还债……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钱大哥当我是个人。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他如果要的是我，我绝对不会给他惹一点麻烦……他这么好的人。”

　　女人大约只想找一个人诉讼自己的痛苦，而这个人正好是郑渺渺而已。

　　手机这一头，郑渺渺愣愣地听着，身体就这般僵直着一动不动。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那个猥琐的死胖子哭，但是这会儿眼泪却是决堤了一般，汹涌地从眼眶里冲出来。

　　“他……死了？”郑渺渺还是难以相信。

　　直到手机那天的女子对她又哭又喊“死了，被你害死了”……郑渺渺这才意识到，那个纠缠了自己二十几年的邻家丑男，真的死了。

　　郑渺渺以为自己会十分开心，她之前想过很多次……如果这个死胖子不再纠缠自己了，自己一定会放鞭炮庆祝。

　　然而，真正等到这一刻来临的时候，郑渺渺发现自己居然从来么有过的难过。

　　他死了！

　　再没有一个人会如此殷勤而小心翼翼地和自己说话，再没有这么一个人会随传随到，不管你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会为你去做，也再没有一个人，你可以不用再他面前有任何伪装，尽情得将你丑恶的、卑鄙的、粗俗的、乡村泼妇的一面表现在他眼前。你不必掩饰，因为他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再没有这样了解你的人了……

　　人，大底都是这般，总是要到失去的那一刻，才明白什么是珍贵的。然而，失去了便是失去了，这世界哪里来那么多失而复得。

　　“都是你……全是你！害死了他！”手机那边的女子还在哭诉。

　　郑渺渺愣愣地挂了电话。

　　几乎是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到沙发边，郑渺渺傻愣愣地坐下来。抬起头，恰好对上电视剧上播放的那一幕……绿色的草坪上，所有的人围着刘建轩的墓碑，程铨看起来有些疲惫，却依然俊美无比。他很自然地朝刘建轩鞠躬，然后身上牵住叶琉璃是手。

　　十指相扣，紧紧的。

　　叶琉璃的脸上一掠而过一阵温暖的笑意，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安心和幸福的感觉。

　　这样的细节被摄像机捕捉，又被刻意强调着被放在电视上播放。

　　然而，此刻叶琉璃的这一丝微笑，在郑渺渺看来，却是无比的刺眼。

　　为什么！为什么！

　　全是因为你，因为你叶琉璃！是你抢走了程铨，是你害死了胖子……我会为他报仇的！

　　叶琉璃，你不要笑得太早，我会为他报仇的！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我郑渺渺发誓！

　　红着眼睛，郑渺渺看着电视上再一次掠过叶琉璃的脸，直接拿了手边的茶杯狠狠地往电视机上砸过去……

　　“嘭”的一声，茶杯撞在液晶屏幕上，碎成零落的几块，“咯噔”一声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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