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街上的人说他异于寻常北欧人的黑发很漂亮,她摸摸他的头,温柔一笑。
他又问,那你喜欢我眼珠的颜色吗,妈妈?
她沉默了一下回答,我喜欢黑色的,像我一样。
他觉得有些难过,偷偷地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的眼睛,冰蓝色的,人人都说他的眼珠漂亮得像宝石一样,为什么她不喜欢?可那时他忘了问她原因。
十岁,他在极度烦躁的时候对她说,我不要再弹琴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那你想做什么?
他说,我要去找爸爸。
他向往那种跋山涉水的不羁生活,尽管他后来才发觉父亲也许是在逃避,在自我放逐。
她说,那你去好了,随便你。
之后一整天她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始终是冷淡的表情,坐在钢琴前面。
他知道她的琴技有多出色,他偷看过她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暗黄的剪报,她演奏的照片就在上面,侧影如此年轻美丽。
可她没有弹,只是伸手轻轻拂过有些琴键,脸上有痛楚而隐忍的痕迹。
他就是被这样的表情惊到了,也迷惑了,于是又重新回到钢琴前——他无法容忍她目光里有一丝失望。
她听他弹琴,然后喃喃地说,始终还是差一点。
他想问——究竟他比谁差了一点?
然而她的心是他一直都不进去的地方,父亲亦是如此。其实,应该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的。
父亲在斯京下雪的街头遇见她,衣衫单薄,恍如失足人间的仙子,毫无缘由地,他迷恋她脸上的茫然与毫不在乎,迷恋她脆弱却清灵的样子,他带她回家,给她舒适的房间和食物,第二日清晨他起床推开门的时候,她站在门口问他,你愿意娶我吗?
父亲娶了她,爱她,宠她,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而父亲脸上的落寞却越来越多。
你是冷血的,父亲曾经恨恨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想过你这副身体里有比铁石还硬的心肠。
可父亲终究是舍不得怪她,舍不得放手,于是选择自己逃得远远的,寄情于山水之间。
他常常想,她对于父亲不是没有感情的,否则也不会有他的出生,只是她之前定已耗尽一生大半的情思,所以留给他们的所剩无几。
二十三岁那年,他看见她对着一张照片落泪。
他是如此震惊,震惊于她难得的情绪失控,然后他找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里有三个人,她,表情僵硬的英俊男人,笑容如阳光一样耀眼的美少女,后面有人用稚气而笨拙的中文字写着:Lien,李乔,叶喜欢。
看着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孔,他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对于同父异母的姐姐都要比对他热情,因为她看着他,只会想起另一个人,她所期待的,所想看到的他,其实都是“他”。
从此,这两个名字就深深地藏匿在他心底。
也许很多事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样,三年后纽约的夜空下,他遇见了记忆里那张美丽的容颜。
他一直记得那天,顶楼的风那么大,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裙裾翻飞,仰起的脸上满是忧伤和茫然。
然后她轻轻地走到他面前,眼神迷蒙地问,是你吗?
那一刻,他心中积攒许久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凭什么,凭什么她们眼里都只有“他”,没有他?
“喜欢,这就是故事的前半部分,”苏望着她,声音紧窒,“我承认,我接近你的动机并不单纯,一开始,我也没有真心要去喜欢你,我只是想证明,他能得到你的心,那我也可以。我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想狡辩什么,对于隐瞒身份这件事,我要说声抱歉,可我希望你好好回想我们一起拥有的一切记忆——”
“我不想再听!”喜欢狼狈地打断他的话,脑海里闪过从前一个个画面,原来,那些温柔的微笑,那些宠溺的话语,竟有许多是刻意而为。
“那你呢?既然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为何不说?”她双目酸涩地望着一直阴着脸沉默不语的李乔,“是看我的笑话,还是觉得我这样做你们兄弟争风吃醋的工具很有趣?”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李乔咬牙,额上青筋跳动。
“呵,也对,你们都不想说挺好,”喜欢自嘲一笑,眼里跳动着两簇怒焰,“你不说,是你之前一直躲我还来不及,既然苏找上门,正好了结你一桩心事。”
“而你,”她看向苏,“你不说,是认定我受了情伤就会主动躲进你怀里。”
“喜欢,你不要钻牛角尖,”李乔的表情早已失了镇静,“你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考虑什么?”喜欢冷笑,“二选一,不是A就一定要是B?”
天下的男人只剩眼前这两个了吗?
“叶小姐。”一道低柔却淡然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三人都是一愣,苏莲恩站在那里,丝质白裙衫,驼色长大衣,气质优雅,神情沉静。
“妈。”苏唤了她一声,从床边缓缓站起。
李乔的目光与她相触,彼此都是一怔。苏莲恩望着他,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出去抽根烟。”李乔撇开视线,神色僵硬地说了一句,声音里隐隐有着颤抖。
喜欢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他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不抽烟的人,平时带着烟也只为了应酬,认识他这么久,几时见过他这样张皇失措?
门被他带上,发出一声轻响,喜欢微震,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从刚才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抬起头,苏莲恩正望着她,那双与李乔相似的黑眸里带着深思。
“好久不见,阿姨。”她暗自平稳了呼吸,镇静看着她。
“你长大了,小喜欢,我对你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那张照片上。”苏莲恩微笑,在她床前坐下,“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喜欢知道她谢的是她寄给她照片,礼貌地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苏,他皱了下眉:“我也出去一下,你们聊。”
苏莲恩看着他走出去,有些无奈地朝喜欢笑道:“其实他们兄弟俩的脾气一样,都像我。”
喜欢沉默着点头——是像,一样的骄傲固执。
“你这次到这里,也有一段日子了,我却今天才见到你,”苏莲恩看着她,目光温和,“说起来,我是头一回见苏对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要不是让我无意间撞见你们一起走在路上,他怕是到现在也未必肯对我交代。可他说起你时,那样子,真是眼底眉梢都透着欢喜。”
喜欢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低头掩饰不自在。
“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心里就一直悬着,怎么都不踏实。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苏莲恩苦涩地一笑,“可是喜欢你要明白,人活在世上,总有太多不得已,就算能看清自己的心,也未必能事事顺着心意做。”
“我明白。”喜欢点头,心中无限酸楚,眼底的水气仿佛又要凝聚在一起。
“阿姨,”她看着苏莲恩,湖水般的黑眸清灵透澈,“你爱李伯伯吗?”
“事到如今,爱或者不爱还重要吗?”苏莲恩轻轻一笑,手抚过她的头发,动作慈爱而温柔,那一瞬间,喜欢竟想起过世多年的母亲,于是眼泪再也隐忍不住,一颗颗落在床单上。
苏莲恩从病房里出来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走廊的那一头站着一个人,侧脸的轮廓深沉而朦胧。
“李乔。”她低唤。
一开口,才发现隔了这么多年,已是这样的陌生。
许久以前,她是叫他小乔的——李乔自嘲地一笑,嘴边的弧度轻浅:“她怎么样了?”
“哭得累了,睡着了。”苏莲恩看着他的眉间一蹙,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心里也是极在乎的。
“我去看看她。”李乔摁灭手中的烟,要往病房走。
“李乔,”苏莲恩望着他僵硬的背影,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多讲吗?”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李乔痛楚地闭了下眼:“以前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可如今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说的,是实话。
曾经渴望许久,梦寐以求的,无论是人或事,真正成为现实咫尺相对时,却叫人情怯,拙于应付。
就像一个人在隧道里走了太久,等真正抵达那处光亮时,反而会觉得刺眼,想逃到熟悉的黑暗中去。
等了太久,习惯了没有你的漫长岁月,当你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时,才发现,原来没有你,我也可以。
“对不起。”苏莲恩望着他开口,满眼是泪——事到如今,也只剩这一句。
她想起他还是四岁的时候,她握住他细嫩的手在琴键上轻按,他转头朝她咯咯地笑,黑亮的大眼里满满的都是她的倒影。
“妈妈,我要像你一样。”他奶声奶气地说。
而如今,他成了另一个李荣生,商场上的生活练就了一身内敛深沉的气势。
阴差阳错地,一心想像他父亲一样闯荡探险的苏绪,却站到了华丽的台上。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李乔终于转过身看向她,目光平静,“不过爸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不管你们有过多深的误会,如果你愿意的话,去看下他吧,其实这么多年,他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明白。”苏莲恩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眨去眼里的泪花。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走了。”李乔看着她,胸口酸胀。
“你有多爱喜欢?”
李乔心里一沉,没有答话。
“其实对于苏,我和他父亲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他,我从来不知道他有那么深的心结——”
“你想说什么?”李乔打断了她,声音冷硬。
苏莲恩望着他,一颗心紧紧地拧在一起,神情痛楚犹豫。
“算妈求你。”
她终于开口,轻声一句,却重击李乔的胸口。
他站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眼望着自己的母亲,淡淡一笑:“你是希望我这个做兄长的要照顾一下自己的弟弟吗,妈?”
不等她回答,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推开房门走进去。
窗外的天色是真的全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李乔轻轻地拧开床头的灯,橘黄的灯光下,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帘,有种朦胧的美。
伸出手想替她拂去脸颊垂落的乱发,却还是没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胆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美梦一场。
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一回她睡着的样子了,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她的眉眼已出落得如此细致妩媚,叫他望上一眼心里都是轻柔的悸动。
如果,如果一开始就将这样美好的她掬入怀中,是否后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相聚分离,左右为难?
——算妈求你。
母亲的话,伤到了他,却并没有太痛。
他只是输给了自己,输在太过自信,输在以为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输在以为只有自己可以给她幸福。突然间有些怨她,是她给了他这么多的自信,这么多的憧憬。
——如果他是真心,我就成全你们。
是他说过的浑话,而他素来对她信守承诺。
这一生,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样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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