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救援的日子
他们在山里多住了两天, 把该干的活都干完才离开。
卜未明武功平平, 也不太会干活, 收拾个家具还成, 房顶、廊柱、山墙这种地方坏了就只能简单修修补补, 弄不成样子。邵宗严比他力气大得多, 留下之后就先进山伐了几株合抱粗的黄杨树, 用刀削成结实的圆木和整块的厚实木板,替换掉嘎吱作响的梁柱,修补破破烂烂的房门和窗子。
晏寒江下了几趟山, 帮他买来了桐油、灰浆和粮食菜蔬,祝师兄更不好意思干看着不干活,就爬上房收拾碎瓦。邵道长深知师兄轻功平平, 生怕他从上头摔下来, 没等他爬几座殿,就直接拎着人扔进了厨房。
晏寒江这种成精几百年, 连衣服都不洗的家伙更不能干。邵宗严干脆把俩人都打发去厨房, 自己在院里拌好黄泥、石灰、沙子和稻草, 把所有破损的墙面都抹了一遍, 连砖墙的豁口和鼠洞都用碎砖石堵瓷实了, 也抹上这种泥灰。
虽然修完之后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地漏着黄泥补丁,不过应当能经几场秋雨, 撑到他洗脱罪名,重振宗门了。
干完活, 他乍着两只沾满湿泥的手站在墙边, 认真考虑着要不要再把地上的青砖重铺一下。
站着站着,一勺热腾腾的羹汤忽然堵到了嘴边,他下意识抿了一口,慢慢嚼出汤汁里裹着的细滑鳝丝、幼嫩猪肉和鲜甜的水发冬笋。
顺着勺柄抬眼看去,便见到晏寒江站在他身边,衣裳整齐清爽,手里托着一碗浓稠鲜美的鲜笋鳝羹。
而他的脸上手上都是泥灰,头发也一缕缕地粘在脸颊上,汗珠落到衣服上就是一个个泥点子,下半截袍子还掖在腰带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抬起胳膊来,用同样沾满泥的袖子抹了抹汗,不好意思地说:“你跟师兄先吃吧,我身上脏,洗洗再回去。”
“不用,我喂你。”晏寒江又舀了一勺鳝羹喂到他嘴里,堵住了他差点出口的拒绝,顺便给自己舀了一勺。鳝羹熬得鲜香滑腻,卜师兄口味清淡,细品鳝羹里竟含着淡淡甜味,咽下之后还有那种甜酥酥的感觉在口中回荡。
一勺刚咽尽,另一勺恰到好处地递到了唇边。浓浓的汤汁沾在勺底,喝的时候顺着唇边流了下去。他抬起胳膊还想接着拿袖子抹,却被晏寒江按住,凑过来替他擦掉了那点汤水。
擦完之后,顺便又擦干净了沾满油光嘴唇。
再顺便抱住他亲了起来。
邵宗严扎煞着手拼命往后仰身子,生怕抹他一身黄泥,晏寒江却不管他这些小心思,一手按住他的后脑,趁着师兄不在,像要把这几天都补回来一样狠狠亲吻起来。
卜未明蹲在厨房里,就着酸甜的腌蔓菁喝鳝羹,半天没敢出门。
他们在山里一住数日,江湖上却是已经因为碧尘山庄那两封检查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有晏寒江飞云派件,检讨传得比江湖流言还快,那些曾联合追杀过邵宗严的门派都觉人心惶惶。
江湖人过得都是斩头沥血的日子,死怕什么?最怕的是丢面子!晏寒江这一手却是准准卡住了他们的脉门——堂堂一庄之主,江湖有名的英雄豪杰,却被逼着向一个采花淫道书面道歉,还被传遍江湖,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碧尘山庄还不过是因为同道相邀而随意派出几个下人跟着追杀,就被迫写了这丢人的检查。他们这些组织的、亲自追捕的、真心要那妖道性命,在围堵之中伤了他的,又会有什么下场?
等邵宗严和晏寒江出山时,江湖上早已乱成一片。当初参与过那件事的门派都派出弟子到处巡察,见着两个略精神点儿的男子同行就要上前检查一番。他们俩在一座小城里落下,刚找了个摊子吃早点,就被一群身负武功的大汉团团围了起来。
刚煮好的雪白豆浆,青湛湛的夹馅糯米团子、桂花酥饼、五彩米粉糕、薄皮大馅的鲜肉小笼包,花瓣边的半透明虾肉烧卖,烤得酥脆的芝麻白糖烧饼……都是这条街上卖得最火爆的早点。
邵道长刚舀了两勺糖洒进豆浆里,脸上暖融融的阳光便被人挡住。一名魁梧结实的学武之人从东方走来,一掌拍向桌子,暴喝道:“你们是哪儿来的,没在平天剑王氏关卡登记过的人不许在城中随意走动!”
他身后的人也围上几步,抽出长剑明晃晃地逼上来,厉声喝问道:“两个男人同坐同吃的像什么话,不想挨揍的赶紧给我们分开!”
这些人也太不讲理了!邵道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起头瞪着他们,冷然问道:“王氏是什么东西,难道这座城里不讲王法,只讲你们家的规矩了吗?”
可他就连生气的时候也有股含嗔带怨的风情,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比平常还要亮,仿佛天上银河落入了那双眼中,闪烁动人。
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差点上去给他赔不是,幸好带队的是个久经风月考验的年长弟子,硬扛着他的美色,拿起一张纸条对着看:“长相不男不女、眼睛细弯,喜好勾引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能下手……没错,这个就是妖道!身边那个男的还穿着黑衣服,一副丧气鬼投胎的样儿,跟碧尘山庄传来的消息也对得上!兄弟们上,拿下这二人,回去向老家主请赏!”
他抽剑就上,身后的弟子们也跟着拔剑砍了上去。可长剑连那两人的边都碰不到,在空中就像被什么东西拨开了,反而朝着自己人划去,眨眼间就有几个人见了血。
那些人越是疯狂地攻击,越是把自己的同伴伤得血痕累累。而他们要扣的两人就安安稳稳坐在他们面前,吃着各色点心,喝着香甜的豆浆,仿佛身在另一个宁和安稳的世界,与这边的刀光剑影天壤相隔似的。
越是砍不着,这群人越是恐惧,拼命地攻击他们,直到众人都伤得血迹斑斑,有人受不了这种压力开始逃亡,晏寒江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一伸手就压住了那些想逃的人,神色淡淡,像看碎砖瓦那样冷漠地看着地上满身是血的人类:“谁准你们走了?等我吃完早点,带我们去王家。”
那些人来时耀武扬威,没几下却就被按在了地上。平常光是听到个“王”字就开始颤抖的小摊贩们都躲得远远的偷看他们这副狼狈样,低声议论着那两人。
“想不到王氏子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们怎么自己砍起自己来了?”
“这还是人吗?连碰都没碰他们……”
“是神仙吧!不是神仙哪儿能有这份手段!”
“肯定是,你看那个黑衣服的,连手都没碰着他们,光压一下就把那些人都压到地上了。”
“神仙显灵了,那些不敬大仙的人都有不了好结果!快快,大妞,回家去把爹藏的那包香烛拿来!”
……
在剑客的痛苦哀鸣和小贩、食客的窃窃私语中,晏大仙慢悠悠地用完早点,起向朝空中抓了一把。那些被他按在地上的人类重新站了起来,有几个还想挣扎,却连手也抬不起来,只能用杀人般的目光恨恨盯着他们。
邵道长一向心软,忍不住劝道:“老实点不行吗?晏兄这也是为你们好,要不然像刚才那样不管你们,让你们自己砍自己,现在还有几个人能站在这儿?”
“呸!”一人怒道:“明明是你们害了我们,还在这儿假惺惺地装好人!我看都是你这个狐狸精背后挑唆……”
话音未落,邵道长便过去抄起他的腿往下一抡,狠狠砸在了凳子上,顿时砸得木板四分五裂,人也头破血流。他从那人怀里摸出银子扔在桌上,抬头看着剩下的人,十分讲理地说:“我根本不用背后挑唆,对付你们这样的,一只手就够了。”
这仇恨拉得比晏仙长还稳,那些人喊着受伤弟子的名字,将愤恨隐忍的目光投向他,只是迫于淫威不敢擅动。
晏寒江拿出手帕给他抹了抹手,冷然吩咐那些人:“带路,我们要去王家。”
“你们这是自己找死……”领头的人露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命人抱起被邵道长砸伤的弟子,剩下的人互相搀扶,晃晃悠悠地走向占了城内最长一条街的王氏宅第。
大门口挂着“一剑平天”的匾额,没等他们过去,一层层持刀握剑的王氏弟子便从街角涌来。其中还夹杂着岷山、务尘、清风几派过来支援的弟子,将他们围堵在街心。
层层人群之后,平天剑派掌门王知行高高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身后是本门和外派来支援的高手。他身上凝着一层凌厉杀意,抬手在空中握了握拳:“结纯元无极剑阵,杀!”
原本看似毫无秩序的人流绕着他们轻巧地走了几步,化作一层层齿轮般精密相嵌的阵法。那几个把他们带过来的人也被裹进了阵法中,层层锐利剑尖不分敌我地对向他们,在齿轮几次转动咬合后已刺入了他们身上。
“师父!”“师兄!”“不要杀我们,让我们出去!”
阵阵惨叫声激起了他们的师兄弟和长辈对敌人更深的恨,王知行沉痛地传声全场,告诉那些受伤的弟子:“今日你们所遭受的,我比你们更加心痛。可是如果不能除掉这两人,还会有更多门派,更多江湖人受他们戕害。今日你们的牺牲,宗门会放在心上,日后必为你们厚葬扬名。站起来!我平天剑派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你们要用自己的血肉维护江湖公义,杀死这对妖道、魔头!”
在他的鼓励之下,那些弟子似乎真的忘记了痛苦,血淋淋地站起来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耳,不能让妖道、魔头看了笑话!”
“对,要不是他们伤了咱们在先,咱们现在也该是在剑阵里围攻他们的人,又怎么会被围在里头!”
“宁死不堕平天剑派之名!”
王知行身后的外派之人也慨然赞叹道:“王老掌门真是大义之人,我等也当追随平天剑派,共担重任,除掉这对魔头与妖道!”
何等忠诚,何等大义,何等疯狂……
虽然乱剑碰不到他们身上,邵道长却看不下去这种以别人的牺牲堆砌自己名声之举,哪怕他心里一直对王老掌门有极深的亏欠、同情之感。
当初他在王家炼丹时,王老掌门的女儿不知怎么看上了他,宣扬得人尽皆知,之前订下的一桩好姻缘。平天剑派和当时联姻的务尘剑派都恨他入骨,也是当初追杀他最卖力的几家之一。不过这件事他的确也有责任,被追杀途中偶然想起,也常常后悔没在发现王姑娘爱慕自己时便当机立断跑掉……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晏寒江托起他的下巴,拇指抹平他紧蹙的眉心,将他从回忆中唤回神来。
邵宗严握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叹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我想得太多了,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当初是对不起王老掌门,可不代表现在我就能坐视他这样草菅人命。”
他从邵宗严怀里挣出去,抬头看着那几个高高在上的大侠,轻叹一声:“王掌门,你我之间虽有私怨,也可以坐下来慢慢谈,何必要抵上这些无辜弟子的性命呢?”
王知行怒道:“是谁伤了我的弟子,打上平天剑门来的?你要是有心和老夫坐下来谈,现在又是在弄什么妖法?”
剑阵中受伤的弟子也喊道:“莫听妖道蛊惑,拿下这两人,为本门雪耻!”
邵道长叹道:“说理太难。”
话音才落,一只半人高的金灿灿铜药炉忽然出现在了空中。因为底下有伤者躺着,邵道长便不等它落地,自己一弯腰抄住了炉脚,提起来横扫过一排寒光闪闪的长剑。
断剑乱飞,持剑的人也被带飞出去了几个。原本排列精密的剑阵被撕开了一个豁口,钝重的击打暴力敲断了所有精巧的布局、互补,再锐利的剑也无法砍断几公分厚的炉壁,只能在这恐怖的力量下扭曲哀鸣。
被飞来横剑误伤、被炉子砸倒的人越来越多。这股一往无前的凶横气势碾压过处,那些热血的平天剑门弟子开始冷静下来,悄然后退,主动在剑潮中裂开了一条通道。
邵道长右手提着炉脚平端在身前,就这么一步步推开人群,推向王府高高的石阶上。晏寒江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他身后,双手拢在袖中,看什么么也没做,可从后面刺来的剑与暗器竟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他们,中途便转折过去刺到了自己人身上。
邵宗严稳稳提着药炉,将炉口对准王知行,平静地说:“王掌门,现在你我能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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