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红红的脸膛,想着他刚刚说的话,不打算理睬他。他见她有点儿生气的样子,反倒笑起来。她去倒水,他坐在厨房高脚凳上要水喝;她热牛奶,他也要一杯;她要上楼去,他一直跟着她……他歪缠的她急了,只是瞪着他,他就笑眯眯的,爬到她的床上去,不脱衣服不洗澡。她气恼心烦,又伤心。坐在一边,看着他。看着他只有在酒精作用下,才会变得柔软的姿态。剩下的时间,多数是冷漠生疏。就这么想着,她竟然有些怯了。
佟铁,孩子……真的不要嘛?她问。声音很轻。很小心。怕他听不到,更怕他听到似的。
不要。他回答。眼睛都没睁。
她呆呆的。缠绕了她一天的问题,像巨大的肥皂泡一样,在她面前,被他这句话,“噗”的一下,戳碎了,片刻,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脸的湿意。
第二天她就去了医院。
一大堆的化验,让她身心俱疲。更让她难受的,是老医生的话,反复的问她,考虑清楚了真的不要嘛,第一胎……她只是沉默。听到老医生叹气。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老医生还说,现在的年轻人,做这个手术,跟感冒发烧一样……她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感受着那股冰冷。
她手上拿着的单据,薄薄的一叠,可是沉的很。她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上面的名字,是的,景自端,没错。她在等待,有人会叫到她这里……这等待极为漫长,而且,痛苦……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痛苦?不会的。她怎么会觉得痛苦?她不过是在去除一种多余的牵绊,这牵绊甚至只是一颗“小水滴”,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她想着,想着。却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往外面走去,听到护士在叫“景自端”,她却加快了脚步。
外面阳光明媚。秋天了,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着落下来,添了一层凉、一层悲。她好像是逃回家里去的,开门的时候,看到他在家,她几乎是呆了,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他模样淡淡的,说是昨晚喝多了,犯懒,今天没有去上班。她低着头,经过他身边,听到他叫她,她回了一下头。他问,阿端,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她说没有……我跟你说过的,我后天飞悉尼。怎么了?她手心捏出了汗。
那是我听错了。我以为你有什么事呢。他平静的说。隔了一会儿,又说,去了那边记得联络五姨。妈妈拜托五姨这段时间照顾你,而且我已经和五姨通过电话。你记得打电话过去,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若是不想麻烦她,你直接找那边分公司的TJ也可以——他交代着。顿了顿,他还说,自己在外面,小心。
她看着他。应着声。
他接着说,他明早也走,出差要一阵子,不能送她了。
她说好。
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她几次想要开口,看到他沉郁的表情,话到嘴边,都咽下去——她果然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她想她还有时间……只要一个电话吧,也许不这样面对面的、不看着他的脸,她比较容易再开口,再问一问他。
她只是没想到,后来,根本就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她到达悉尼之后的一个周,忙的四脚朝天,只是在周末抽空去拜访了佟铁河的五姨关友荷。就在那天,她回到学校宿舍之后,在浴室里,滑倒了。她摔在地上,顿时疼的发昏,强挣着想要站起来,根本动不了。她只好拽倒了浴室里的架子,制造出了响声,才被室友发现。她按着肚子,那一刻的慌,没有办法形容……她脑中有一点意识,恐怕是、恐怕是……不行了。还没有到医院,已经见了红。
她恍惚间只听到医生和护士在不停的问她问题,她都只是摇头,所有的感官,都被痛楚填满了……她最后是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她知道她那时候当然不止是失去了意识,她还失去了那颗“小水滴”。她把自己裹在被单里。肚子里的“小水滴”没了,却原来都跑到了眼睛里,小水滴太多,她眼睛又太小,所以小水滴都涌出来了……她听到有人和她说话,说别哭了,你这样,以后会眼睛疼的。
她没想到在这里,会有人和她说中文。她擦干了眼。
跟她说话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华裔女孩子。正在床上玩手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玩,眼睛并不看她。没事的,会好的。你第一次啊?她问。
自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一次总是比较难过。以后就好了。
那女孩子笑了一下。说,我这次是比较惨,其实,只要吃药就好。这次搞到进医院就真的是惨。
那女孩子又说了些什么,自端就没有听进去了。她躺在那里,看着年纪比她小了很多的“Jin-xiao-wei”,床边名牌上写的是这个名字——她觉得肚子里空空的,心里更是空空的……半夜的时候醒来,她觉得口干,想要按铃叫护士,又忍住,看到床头的水杯,她下床去,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的心忽然跳空了一拍。那脚步声,好熟悉的感觉……她丢下杯子,将病房的门拉开,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护士站有灯光有人在。护士看到她,过来问她需要什么,她摇头。护士扶她上床去休息。也许是夜晚,护士温和的和她聊了几句话,大不了是从哪里来,来做什么。后来看了一眼旁边床上熟睡的Jin。护士说,刚刚有人来同我们问起Jin的状况呢。
她怔了怔。
原来,是有人来看Jin的……
心跳还是空了一拍。她发了好久的呆……在这里,她能期待的还有什么?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五姨关友荷来了医院。五姨竟然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说傻孩子,怎么生病了也不知道叫人来看你。若不是我让人去学校给你送东西,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着瞒过去?
她喝着猪肝汤,五内摧痛。
五姨把她搂在怀里,说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好。
她闭上眼睛。身体里又生出一种疼来。她只是不敢细究,哪怕此刻,五姨的怀抱再温暖,也抚慰不了那种疼痛……每晚都听得到的脚步声,每个清晨放在床头的黄色玫瑰花,竟然在加剧她的疼痛。
她到底忍不住,问了五姨。
五姨犹豫了片刻,对她说,小铁在悉尼呢,这几日,他都有去医院看你。说着,抬腕子看了一下表。这会儿他应该在机场了。
五姨细细的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说,小铁说的,不要跟你提他来过,你生病的事也不要跟家里说。家里那边,我可以不说,尊重你们俩的意思,但是小铁在这儿,你该知道,阿端。
她从五姨的车上下来了,拦了出租车,直奔Kingsford机场。她知道她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他飞波士顿,说要在那边工作两个周……他出现在了这里,却不和她说句话。
她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那个时候,她那么急切的想要见到他。
哪怕一句话不说,见到他,也是好的……可是还是来不及。她到了的时候,他的班机已经起飞。
后来她再打电话,他就是很忙。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家里,永远是陈阿姨在接电话。等到她回家的时候,看到他的房间,清冷的味道,她知道,他很久不曾回到过自己的房间了。
再后来呢,再后来,她已经不需要跟他解释什么了。
小水滴,蒸发了——在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在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之前,蒸发了,带着她的疼痛,带着她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和担心……
现在,这种疼痛又来了嘛?
自端知道自己的手一直被铁河握在手心里。他的手总是很热,可是这会儿,怎么变的这么凉?
她很努力的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可是很快的,他的脸淹没在穿着白色袍子的人影中,消失在帘幕之后,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振作振作,没事没事……消毒水的味道,氧气罩……她的眼前一片黑。
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她不能让孩子有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佟铁河被拦在了急诊室外。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他觉得手上黏黏的,一直不敢看。此刻,他看着,额上冒出了汗,一口气不知道该送出去,还是该吸进来,他扶住了墙壁……
急诊室里出来了医生。
佟铁河转过了身。
看着佟铁河可怕的脸色,医生倒是安慰了他一下,说已经稳定了,等下送去病房观察。
佟铁河心还没有放下来,就听医生说,病人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是不是有在看专科医生?如果有在看专科医生,及时把病历转过来……需要会诊。
佟铁河抬手按住了太阳穴,他点头,说我会,我马上联络,拜托医生,我太太千万不能有事。
医生看着佟铁河,只是说,我们当然会尽力。
佟铁河看着护士将自端从急诊室推了出来,他急忙跟上去,想要叫她,可是看到她紧闭的眼睛,又没有叫出声……他跟在床边,往病房去。
她这样,被医院白色的被单裹着,只露出她苍白的脸来。细瘦的手臂,扎着针管,那针管像是扎在了他的心上。
佟铁河握了自端的手。
那一次,他也这样守在她的病床边,却没有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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