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面都藏着一头狰狞的野兽。
看上去脾气再好的人也一样。
而且面上看着脾气越好,心里藏着的野兽就会越可怕。因为外表克制的人平时往往容忍了更多。
边斜混到今天,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善茬儿。或者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行业站到顶级的人,都不可能是完全意义上的善茬儿。
他也不多话,直接过马路。
公司就在附近的K11中心,当初这地段还是他跟高书朋一起挑的。
进大楼,进电梯,再到十八层。
程白一路跟在他后面,出电梯一抬眼,就看见了左边那家挂着“四合泛娱”牌子的公司。
两扇大玻璃,自动门,刷脸进。
边斜两手都插在衣兜里,才走到门前,感应器就自动识别,发出“滴”地一声响,玻璃门向两边打开,他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走了进去。
前台小姑娘早就换了人,完全不认识他,还在想公司里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号人,能刷脸进来,顿时就想要开口询问:“这位先生您……”
但边斜哪里会搭理她?
自家公司根本不用客气,直接往右一转。
一条长长的走道。
两边是会议室。
走廊上正有几个人捧着文件要去开会,其中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转头就看见了边斜,眼睛顿时睁大,震惊地喊了一声:“边、边神!”
“下午好。”
边斜脚下速度没慢,随意打了一声招呼。
前面一个扎着粉色头花的女孩儿刚端着倒好的热水从茶水间出来,差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边神……”
“下午好。”
照旧这三个字,声音都不带变的。
边斜从她身边走过去。
这条走廊算不上长,但但凡是早两年入职的人都认出了他来,有的人激动万分,眼睛一红差点都掉下眼泪来,有的人却是畏畏缩缩,眼神有些闪躲。
但无一例外,都主动向边斜问好。
“边神下午好!”
“下午好。”
“边神好。”
“下午好。”
“边神呜呜呜呜……”
“下午好。”
……
一路上过去,场面难以形容。
程白经手过的股权纠纷太多了。股东回原公司要资料的时候往往是一片安静,谁也不敢说话。她哪里想到,跟着边斜到了四合泛娱,会看见这种场景?
这一个个的,简直像是被人欺负的孩子,终于看见爹回来了。
出了走廊就是公共的办公区域,按部门划分出来。
一眼看去上百号人。
边斜从走廊里过来的时候,刷拉拉就站起来一小半。
“边神……”
“卧槽边神回来了!”
“边神好!”
边斜一眼扫过去就看见站起来这些人分布在工作区域的各个部分,原本他亲自带过的创作部工位由三十个缩减得只剩下十个,其他熟悉的面孔都去了最近半年才捣鼓起来的宣传、制作、发行等部。
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更沉下来几分。
当下脚步没停,他一只手伸出来朝他们一挥:“没见过落魄股东回来串门吗?都坐下。”
一群人听话地坐下了。
边斜直接朝尽头处的办公室走去,不轻不重,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门。
“砰”地一声响。
他跟以往一样,十分自然地朝里面打了声招呼:“老高,下午好啊!”
“……”
高书朋坐在落地窗前的皮椅上,正在跟人打电话,转过头来看见他,便无声地掐断了电话。
他是看着就像商业精英的那种人。
一身藏蓝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德国罗敦司得的半框眼镜。
沉稳,也冷酷。
见边斜踹门,他竟没生气,还笑了一声,回道:“边神下午好。”
自从上次吵崩,算得上有半年没见了。
边斜从外面走进来,但才走了没两步,便想起了跟自己一起过来的程白。
他退了两步,回头问:“我跟他单独聊两句?”
程白也觉得这种场合自己在一旁不大合适,便答道:“你的自由。”
边斜于是进去了。
门关上。
整个办公室外的办公区域里,忽然就一片寂静,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程白身上。
先前那个扎粉色头花的女孩儿放下水杯之后,就去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到程白身旁:“您先坐。”
程白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
她道了声谢。
很快又有人给她倒了一杯水来。
她又道了声谢。
再朝这工作区域一扫,真的是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她。但在她看过去时,又一本正经地咳嗽起来,一副努力工作的样子。
最开始那位抱着文件夹的黑框眼镜男生连会都不开了,走回来就站到程白面前,一欠身:“嫂子,边神最近还好……”
“咳!”
程白正在喝水,一下就呛了。
她差点被这称呼给吓死,咳嗽几声后,道:“对不起,你可能误会了,我只是你们边神的代理律师。”
但没想到,此言一出,那男生顿时就拍了一下大腿,直接扬着文件夹就对周围人喊话:“你们看,我就说嘛!边神怎么可能找得到女朋友?赶紧的,打钱打钱!”
“唉!”
一群人齐齐发出失望的声音,憋屈地低头打钱。
程白:“……”
边神怎么可能找得到女朋友……
边斜这么惨的吗?
*
办公室里,边斜跟高书朋面对面坐了下来。
认识太久,彼此都太熟。
虽然撕破脸了,但都算有涵养的人,真不至于当面就闹得脸红脖子粗了。
“这里就我们两个,也没别人,真都不用遮遮掩掩了。我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问完就走。”
边斜脸上挂笑,眼底却无笑意。
“你是真觉得你的路是对的,我的路是错的,所以打定主意,处心积虑要把我赶出公司?”
“你肯定是对的,我也未必是错的。”高书朋十分坦率,曾经是边斜的朋友,自也有几分过人之处,“但每个人适合走的路不一样。我就是个纯粹的商人,你要搞创意、搞内容,要扎实地做基本功,可现在的市场谁在乎这个?在这方面我一窍不通,走这条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公司做得再好,别人也不觉得是我的本事。踢你出局,我来做主,重构公司,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搭上了贾蓝蓝,事成之后又甩了她。”
洞察力好的不仅只有程白一个。
边斜嘲讽地笑了一声:“我记得我一开始把股权转给贾蓝蓝的时候,你跟她还根本不认识。没多久她的股权就转给了你。她一个家里做投资的,没道理相信什么假合同的鬼话。所有合同只要签了就是真的。她是跟你在一起了,所以相信你,帮你。但她可能没想到,你的杀伐果断和不择手段,并不仅仅只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
“不愧是大作家,全对。”
一如边斜所言,这里就他们两个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高书朋从壶里倒了杯茶出来,放到边斜面前。
“咱们俩是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原以为跟你一起开公司,你负责专业,我负责应酬,我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但过了两年,我发现自己不能。你转了30%股权给贾蓝蓝,给了我机会。我要不做,真对不起你。反正我和祁镇已经拿住了公司大半的股权,你告我也没有用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呢?”
边斜看了一眼放到自己面前的建盏,里面是上好的武夷岩茶,都是他熟悉的,可惜物是人非了。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放股权给贾蓝蓝吗?”
高书朋看着他,没说话。
边斜把茶端起来喝了,建盏留在手里转了两圈,道:“你其实不用那么心急,只要再等上一个月,我剩下的20%股权就会全部转出。之所以没有全转给贾蓝蓝,是因为我想再找个懂内容的人,入主公司后能安顿好那帮做内容创意的,他们是真的很优秀。这样你哪天摔了,好歹还留个翻盘的机会。但我刚才过来,看见那帮人都被你打散了。你高书朋是真的容不下我啊。”
那些人都是公司成立之初,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做创意,做策划,把控内容的节奏,怎么才能让一个故事更好看……
全都是水磨功夫。
不花个一两年根本培养不出来。
可高书朋踢掉他之后,对这帮之前的中坚,真的是半点情面都没留。
不过高书朋自己并不这样以为:“由我主导的公司并不需要他们,他们还能留在这里,就是我最大的仁慈。”
“嗤。”
边斜冷笑,直接揭穿了他的虚伪。
“你让他们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仁慈,只是因为你很清楚他们的价值,但又不想这帮人被其他公司挖走,成为自己的绊脚石罢了。你跟我说话,真不用装,我看着都累。”
高书朋低头笑起来,并不否认。
人真的在变。
只有遇到利益的冲突了,你才能知道:哦,原来我们是这样不同的人。
原本无话不谈,到现在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边斜把这建盏放回桌上,只道:“盏好,茶也好,可惜泡茶的人变坏了。这茶你留着自己喝,这公司你也留着自己玩儿吧。”
然后就起了身。
重新拉开门的瞬间,他只回头说了一句:“你高书朋两年之内不摔跤,我边斜两个字倒过来写。”
说完,他就从办公室里出来。
程白水才坐着喝了小半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束了跟高书朋之间的谈话,有心想问问谈了什么,但看他脸色不好,就没有问。
两人从公司里走出去。
但都还没等走到那两扇自动门前,边斜就停下了脚步:“妈的,想不通。稀释老子股权也就罢了,还糟践老子养出来的人!”
程白没想到他突然停下,差点撞到他背上。
边斜根本没注意到这细节,直接转身,又折返回去:“一个爽文不该这么写。”
这话程白没听懂,只觉这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神经质。
她亲眼看着边斜又走回那片办公区域。
先前他们走后,那些站起来过的职员们都一下压抑起来,人人脸上带了几分失望,但在边斜回到他们视线中的瞬间,眼底立时有一簇火焰燃了起来!
“边神——”
“边个屁神!”
边斜进去就骂开了,凶得不行。
“想老子不知道给老子打电话啊?一个个都他妈跟死了一样。多大人了,自己没长脚不知道走吗?还等着老子来领养你们啊!”
所有人都被骂懵了。
边斜却走到墙边那个写满高书朋公司新规划的白板前面,抓起下头一根最粗的红色马克笔,直接在这狗屁计划上写下一串大大的数字。
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用力敲了敲。
“跳槽号码,都他妈看清楚,打错了老子不给报销电话费的!”
“啊啊啊啊啊边神!!”
“呜呜呜我就知道边神不会抛弃我们的……”
话音刚落,公司里立刻沸腾了起来,欢呼声和哽咽声交织成一片,全炸了。
边斜哼了一声,懒得看他们这熊样,把那马克笔朝地上一扔,这一下才觉得痛快了。
他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程白还站在公司门口,看他两手揣在衣兜里重新向自己走过来,忽然就明白了周异这样心气不低、能力不俗的人,为什么愿意当他这么多年的经纪人。
边斜浑身舒坦,想也不想就对程白道:“这下爽了。程律,走,请你吃顿饭庆祝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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